流牙
只見一個頭發亂蓬蓬的男孩正半蹲在他前方不足半米之處,兩手呈爪狀,貼着兩足撐在地面,好像隨時都能夠暴起攻擊!
他兩隻金眼炯然有神,正定定看着阿洛的臉。
阿洛纔想起自己的確是撿了個與自己有因緣的孩子回來,可這不過才一個時辰光景,照理說,不該醒得這麼快啊!
他這樣想着,但目光依然停留在孩童身上。
這個男孩好像並不喜歡魔法袍的寬大造型,他的袖子被齊頭撕下,衣襬也只剩下一半,堪堪遮在膝蓋上方,而被撕下來的袖子和衣襬卻又被粗糙地連在一起,纏在腰上,做出個類似於緊身衣的效果。
重新坐正了身體,阿洛沒有男孩眼裡發現敵意,只看到一些淡淡的戒備,就沒有做出什麼防護的姿態來。
男孩看他放鬆了身子,也稍稍褪去了點警惕之意。
醒着的男孩就像一隻野生的小獸,渾身上下都充盈着強烈的活力。
對於如阿洛這樣主要修行木行靈力的修道者,往往對具有勃勃生機的東西非常感興趣,男孩自從醒來之後的一系列表現,讓阿洛很喜歡。
所以他盡力釋放出安撫的水系魔法力,讓整個空氣裡都佈滿溫柔而慈悲的力量,而他本人也露出一個非常柔和的笑容,聲音低緩:“你醒了啊。”他這樣說道。
男孩偏着頭,好像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但是也沒有離開。
阿洛很有耐心地繼續說着:“你還記得嗎?之前你昏迷了,我把你帶回來的。”
男孩眨眼,小心地擡起一隻手,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伸到阿洛的眼前——他的動作極慢極慢,彷彿只要被任何聲音驚擾,都會立刻閃避開去一樣。
阿洛當然不會發出聲音,他只是保持着無比溫和的笑容,看着男孩動作。
男孩的手,終於觸到了阿洛的臉,碰了一下、兩下,然而很快就像被燙到了一樣,又極快地縮回來。
阿洛不禁失笑。
很可愛。他這樣想着。
男孩似乎也感應到阿洛眼裡暖融的笑意,扯了扯嘴角,好像也想要笑一笑,卻沒能成功的樣子。
“啊。”男孩試探着開口,發出一個短促的單音。
“嗯?”阿洛歪歪頭,聽他繼續說下去。
然而,男孩沒有再說話。
不管怎樣,總還是要對對方有所瞭解的。阿洛抱着這樣的想法,就又提出了好幾個最簡單的問題。
男孩還是沉默地半蹲在那裡,不點頭,不搖頭,也沒有任何反應。就是在偶爾阿洛皺起眉頭的時候,會發出一個“啊”的音節,像是在安慰一般。
折騰了好一會兒,阿洛終於明白,這個孩子,是不會說話的。那麼,是因爲一直跟野獸生活在一起,所以纔不會人類的語言嗎?
不,不是。阿洛想起之前爲那孩子療傷時候所見到的瘀傷,雖然看起來是過了很久的,可那是隻有人類才能造成的……如果是野獸,不可能有那樣的指印和彷彿鞭打的痕跡。
這一剎那,阿洛的腦海裡出現了很多關於對這男孩曾經生活的想象。也許是因爲曾經遭受虐待,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封鎖了自己的靈智,也許是因爲想要自我保護纔會變成這樣……但無論如何,那都是過去了。阿洛並不想過多地探測。
不過,當前最重要的一點是,先教這孩子說話吧。
男孩的表現,一如剛踏入陌生地盤的小獸,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既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一直想要衝出去,可又因爲對方釋放出來的善意,而勉強保持着理性。
阿洛微微地笑了,他也慢慢地伸出手,緩緩放在男孩的手背上。
男孩一個瑟縮,渾身的皮肉都繃緊了。
阿洛的手指在男孩手背上輕柔地按撫,漸漸地撫平了男孩的情緒。等到他不再那麼緊繃了,才翻轉手腕,握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把他拉起來。
“從現在起,我會教你一些東西。”阿洛把男孩拉到樹下的一方大石上,與他並肩坐在一起,聲音溫暖而又輕柔,“等到你明事理、知世事的時候,再來選擇你以後生活下去的道路吧。”
男孩聽不懂阿洛的話,但是憑藉他那如同野獸一般的敏銳,卻能夠感受到屬於阿洛的獨特的柔和氣息。然後奇異地,他平靜了下來。也好像明白了阿洛的意思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裡,阿洛除了修行以外,就是教導男孩說話,男孩一開始並不能明白,可幾天以後,他雖然還是不能自己表達,卻可以大致瞭解阿洛平時想要傳達的信息了。
這一天,照舊是每日清晨的教育課,阿洛覺得,這孩子既然能夠大概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也就應該教一教除了發音以外的東西,於是他依然溫柔地拉着男孩的手坐到巨石之上——這似乎成了慣例,如果阿洛不做,男孩就會始終保持野獸一般的蹲坐姿態。
“我想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阿洛看着男孩微笑,“或者,你也可以告訴我,你想要他人怎樣呼喚你?”
男孩皺眉,好像在想些什麼,然後猛地擡起頭,手指飛快地指了一下阿洛。
“……我?”阿洛偏頭,“你是想知道我叫什麼嗎?”
男孩眼睛一亮,很快地點點頭。
阿洛脣角彎了一下,認真地想着。
其實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阿洛都只有名,沒有姓。
在上一世,他出生於戰亂之中,與貧苦人一同掙扎在生存線上,他被人隨意呼喚爲“阿洛”,那麼,“洛”便是他的名,而姓……他不知父母,何來姓氏?而重生而來的這副身體,也是貧民的孩子,被胡亂地生下來,就胡亂地討生活,及至他附身了,又被帶到魔法師公會,他依然是個孤兒,只是當說出自己的名字“阿洛”時,被誤聽爲“埃羅爾”,從此便叫了“埃羅爾”。
他很快平靜了心緒,擡起頭時,眼裡已經是一片澄淨:“我叫埃羅爾。”既然大家都這樣叫他,這就是他的名字。
男孩很高興,他迫不及待地開口發音:“……羅……洛……洛……”
聽到熟悉的字眼,阿洛瞳孔驀地一縮!良久,他閉一閉眼,睜開時,笑容淺淡:“嗯,你可以這樣叫我。”
男孩點點頭,張口呼喚:“……洛……”
阿洛點頭:“嗯。”
男孩再嘗試:“……洛。”
“是。”阿洛嘴角微微露出笑容,“是我。”
“洛!”男孩更加開心了,“洛……洛,洛!”他其實並沒有其他的表情,但他周身的氣氛卻在這一瞬間變得歡欣起來。
“對,你的叫法沒有問題。”阿洛也被男孩純然的喜悅感染,連素來平靜的眸子也泛起了柔和的光,“那麼你呢,你想我怎樣稱呼你?”
男孩的手指指向他自己,歪着腦袋,好像在問着“……我?”
阿洛再點頭:“對啊,你。”
男孩皺起了眉——這恐怕就是他最明顯的神情了,在阿洛看來,就是絞盡腦汁苦思冥想的模樣。
又過了許久,男孩終於還是搖搖頭,手指朝着阿洛指了指:“……洛。”
“是讓我取?”阿洛明白了,可還是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問道。
男孩完全沒有體會到阿洛的想法,很單純很直白地一點頭。
“那好吧。”阿洛笑了。他仔細回想第一次見到男孩的情景,想起了那一隻無論如何也無法殺死男孩的疾風獸。那時,男孩小小的個子如同一隻楔入巨獸身體的尖牙,而身法如風又流暢如水……
阿洛心中有了定論,便說道:“流牙,好不好?”
流牙,流動着的尖牙,戰無不克,犀利而綻放出絢爛的光芒。
“好!”男孩這回沒有想太久,直覺地就重重點頭,而在這個時候,他也終於發出了自從跟隨阿洛學習語言以來的第二個清晰的字音。
他的種種表現都證明着,他喜歡這個名字。
阿洛也很高興,他活了兩世,也是第一次爲他人取名。
在修真界中,名字是不能亂取的,取名具有固有的意義,你爲他人賜名,就說明你要接下那一份因果。這個男孩跟自己有因緣,他又給了他名字,那麼,他在他的心裡,就有了不一樣的重量。
也許,也算是親人了吧?
想到這裡,阿洛的眼裡,一點一點地染上了笑意,他原本不是多麼好看的容顏,卻在這個柔和到極點的笑容中,變得無比的舒適熨帖,好像讓人也從心裡溫暖起來。同時,也看呆了旁邊的剛有了新名字的流牙。
流牙並沒有太多的心思,他只知道,這個人很好看,所以,他就這樣看了。
以後的時光,阿洛對流牙多了幾分親近,漸漸地沒有當做只是個因緣,而是真正地接納了這個人,而因爲流牙,他也能更加融入這個世界,也由此,而多了很多從不可能的,被稱之爲“哭笑不得”的感覺。
某一日,阿洛從入定中醒來,看到的,依然是流牙近在咫尺的臉,以及那一雙冷靜中燃燒着戾氣的金眸。
他不禁有些無奈,不管怎樣說明,流牙都我行我素,久而久之,阿洛也就習慣了。琉牙現在還趨向於野獸的思維方式,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護主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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