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來襲,一輪冷月掛在遠處的一座山峰上,幾片殘雲飄蕩於四周,給人一種肅殺冷漠的強烈感覺。山風也起來了,中秋時分的山風,煦暖卻夾雜着凜寒,矜持又偶爾肆虐。
房屋中,小陳東依舊處於昏迷狀態,而朱天九已然恢復了平靜。朱小君和秦璐圍坐在朱天九的身旁,聆聽着朱天九的傾述。
“東東是在做祈禱,祈禱親人能戰勝病魔恢復健康,這是那個村落裡的人們獨有的祈禱方式,他們認爲,只有用親人無盡的鮮血才能讓病魔感到恐懼……”朱天九似乎又想起了二十三年前在那座村落裡的無憂生活,臉上盪漾起幸福的感覺:“我還記得那一年,我的老丈人得了重病,我老婆就是用這種祈禱的方式硬生生把我老丈人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當時我還不以爲然,笑話他們說他們迷信……現在想想,那是親人用自己的鮮血來喚醒病中親人的求生**啊!”
朱小君輕輕地點了點頭:“這在醫學上被稱爲心理暗示,往往會起到藥物所無法達到的醫療效果。”
朱天九摸出了菸斗,裝滿了菸絲,制止了朱小君的準備爲他點火的動作,自個摸出了一盒火柴,點上了火:“這也許就是血脈相通的緣故吧,當我看到了東東的祈禱陣仗的時候,我的直覺就告訴我,東東就是我的孩子,就是我二十餘年來未曾象見過的兒子啊……剛纔你們也看見了,東東的後背上刺着的圖案,那是一個字,是由我的名字組成的一個字。”
朱小君愣了下,他也看到了陳東後背上刺着的那個圖案,而且看的很清楚,可那個圖案實在跟朱天九這個名字扯不到一塊呀!
朱天九看出了朱小君和秦璐的疑惑,笑了笑,解釋道:“大爺我原本並不叫朱天九,朱天九這個名字,只是大爺在進了熾焰誅這個組織後,因爲對朱天一的敬仰而私自改的……大爺我的原名叫李因興,你們可以再去看看東東後背上的那個紋身,是不是因興兩個字啊?”
秦璐的記憶力比較好,在腦海中過了遍剛纔看過的圖案,隨即點了點頭,道:“嗯,九叔你這麼一提醒,沒錯,那就是因興兩個字。”
朱天九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的李因興的這個名字,也就是朱老大跟東東他娘才知道……這一定是東東他娘……”朱天九哽咽了,兩行老淚又不自覺地流淌了下來。
朱小君遞過條毛巾:“秦老大她老爸見到東東的時候,東東已經是個孤兒了。”
“嗯,我明白。”朱天九想到了老婆早已經不在了人間,神色更加黯然:“小秦姑娘,大爺可能沒機會再見到秦家兄弟了,等以後你見到了你老爸的時候,代大爺向他說聲感謝。”
秦璐默默地點了下頭。
朱小君又抓了朱天九話語中的小尾巴:“什麼就沒機會了?”轉而又對秦璐道:“秦老大,你可不能答應這個老傢伙,老傢伙就是懶,不願意跑腿去見你老爸。”
朱天九苦笑了下:“小君啊,你不想大爺這麼早就走,大爺懂你,可是啊,生死有命……我朱天九也算是梟雄一生了,臨死前還能再見到自己的兒子,這輩子吶,大爺值嘍!”
此時,朱小君已然明白朱天九的這次感冒並不是一個單純的感冒,而是朱天九原有的胰腺腫瘤進展到了末期,嚴重破壞了朱天九的免疫力,這才導致了朱天九的感冒。這種情況下,再依靠朱天九自身的免疫力來恢復健康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只有把他送進醫院,依靠藥物和設備,或許還可以挽救了朱天九的性命。
可是,朱天九卻執意不肯。
這老頭子,性格難以琢磨,平日裡嘻嘻哈哈沒個正經,可遇到他覺得必須嚴肅起來的事情的時候,其意志力又比誰都會堅強。就說這回不回城進大醫院就醫之事,朱天九之堅決,朱小君和秦璐也是無奈。
“九叔,東東流出來的鮮血還不夠麼?還不能激出你求生的**麼?你就不想着多陪陪東東一些時日麼?”
朱小君一連串的問使得朱天九極爲痛苦。
“能活着,誰會想死啊!”朱天九長嘆了口氣:“可是,朱老大在那邊已經等的不耐煩了,他想我了,每天都會託夢給我……東東啊,他有你們兩個就夠了,大爺不想讓東東在受到什麼刺激,你們說,這天上突然掉下個親爹來,東東能接受的了嗎?”
朱小君一撇嘴:“那有什麼接受不了的?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秦璐搖了搖頭,頗有感觸道:“不一定啊,東東雖然有輕度的智障,但那只是在表達上的障礙,其實這孩子比誰都聰明,二十多年了,他已經習慣了,突然有了……”秦璐說不下去了,莫說是這種情況,就算她秦璐自己跟她老爸,想突破了那種長期以來形成的心理障礙,都是如此的艱難。
朱天九換了斗菸絲,重新點上了火:“小君啊,就你這種開朗的性格,當初接受朱天一的現實的時候,思想上都鬥爭了那麼久。東東是個內向的孩子,敏感脆弱,難以承受那麼大的刺激啊!”
朱小君跟着拿出了香菸,抽出了一支,放在了鼻子下嗅了嗅,然後又放回了煙盒中。說來也怪,自打泡了朱天九給他熬製的藥水,他的煙癮居然莫名其妙的消失了,進山前包裡放着的兩包大中華,到現在還剩了大半包。
“那……九叔,你是不打算告訴東東真相了麼?”
朱天九苦笑道:“不是大爺不打算,是大爺恐怕沒了這個機會……東東至少要到明天早上才能醒來,可大爺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天亮啊!”
這就像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那樣,一個武功高手受了重傷,但真氣仍在,有了這口真氣護心,他依舊能保持着生命力,然而這口真氣一旦被破了,那麼其生命力就會迅消退。朱天九也是如此,他只是憑藉着自身未了的心願才激出了強烈的求生**,這種**支撐着他和腫瘤病魔戰成個平手的結果,然而,在山裡的這一個月,朱天九眼見着朱小君的功夫突飛猛進,眼見着糾纏了自己二十餘年的心願即將實現,他的‘真氣’便悄然無聲的被破了,於是,腫瘤病魔開始佔據了上風。
就在朱天九尚有一絲抵抗的**的時候,又知道了小陳東原來就是自己的骨肉,二十多年間另一個糾纏着自己的已經被壓制在潛意識狀態中的心願被提了出來,並得到了驗證,朱天九的那口‘真氣’迅地潰散了。
一個小時前,在屋後,當朱小君攙扶着朱天九往回走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朱天九正在迅地衰老,而現在,朱天九給人的感覺則是燈枯油盡面如炬灰。
已經十多年沒嘗過眼淚滋味的朱小君溼了眼眶:“九叔……”
朱天九擺了擺手:“有生就有死,生生死死,原本就是這個世界的永恆,人啊,之所以會懼怕死亡,只不過是他留戀這個世界,心中的牽掛太多……大爺我這一輩子啊,作孽太多太多,不敢說殺人無數,但手上的人命至少也有數百條,像我這樣的人,原本老天爺是應該懲罰我的,得讓我不得好死纔對,可老天爺偏偏原諒了我,不單讓我多活了那麼多年,還讓我臨死前完成了所有的心願……”
秦璐流着淚,伏在了朱天九的膝前:“九叔,我能叫你一聲師父嗎?”
朱天九輕輕地撫弄着秦璐的梢:“傻丫頭,你心裡有九叔,叫什麼都行!”
“師父……”秦璐只喊出了這兩個字,就覺得喉頭一堵,一股熱流噴薄而出,她再也按捺不住,劇烈地抽噎起來。
“小君啊,大爺還要謝謝你這麼長時間對東東的照顧,大爺能看出來,你對東東是真心的好,東東能遇到你這個君哥哥,真是東東的福氣啊!”朱天九想到了朱小君對小陳東那種自內心的關愛,臉上露出了安詳的笑容來。
“九叔……東東就像是我的親弟弟一樣,從我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有着這樣的感覺,九叔,你老就放心吧,等再過幾年,我一定會張羅着給你找個兒媳婦回來,到時候,你得穿西裝穿皮鞋,打扮地整整齊齊地去參加東東的婚禮。”
朱天九淡淡一笑,從懷裡掏出了一條像是項鍊一般的東西,交到了朱小君的手中。那鏈子上栓着的掛墜,便是幾天前從玄鐵盒中取出的那對熾焰誅。
朱小君剛想說些什麼,就見到朱天九原本眯縫着的雙眼突然閃現出如炬的目光:“大哥,大哥是你麼?你來接我了麼?你等等,等等我,大哥,九兒沒有辜負你的囑託,小君他已經學成了,再過幾年,你都不是他的對手了……”
這是一個老人在彌留之際的幻覺,朱小君和秦璐只能是呆呆地看着朱天九,不敢稍做打擾,生怕就此將朱天九驚到了。
而此時,裡屋仍在昏迷中的小陳東突然出了一聲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