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蝶主城中央,高高聳立的尖頂式宮殿內部。
大門向內合攏關閉,燈火便在此時燃起,將剛要昏暗下來的空間再次照亮。
“小九,你第一次出行巡遊領地,回來後有什麼感受?”
一道慵懶女聲悄然響起,從大殿最深處的帷幕後傳出。
帷幕緩緩打開,露出一抹白皙如玉的肌膚,然後是籠罩在紗裙內的曼妙身姿。
靈蝶主母半躺在寶座上,拈起起一枚靈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靈綺垂手肅立,恭敬回道,“回母親的話,女兒此行收穫頗豐,再一一對照之前閱讀本族典藏書卷,心中亦有所感悟。”
“哦?有什麼感悟,可以說來聽聽。”
靈蝶主母微微擡起眼睛,饒有興致問道。
靈綺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如此方能知行合一。”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如此方能知行合一。”
靈蝶主母坐直身體,將這句話又重複一遍,宛若秋水的眼眸陡然亮起璀璨光芒。
“靈綺妹妹出去一趟,能有如此深的感悟,實屬難能可貴。”
伴隨着啪啪啪的掌聲,自暗處走出一個身材修長的雌性靈蝶。
她長得和帷幔中的主母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波光流轉間同樣攝人心魄,宛如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彷彿要將對視者的精神都吸入進去。
“靈綺見過大姐。”
看到來人,靈綺不由得心中一動。
她旋即躬身一禮,遮擋住了表情上的一絲變化。
若是放在以前,她或許根本不會有心裡波動產生。
更不會像現在這般,在主母面前隱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但現在她不僅做了,而且感覺自己竟然做的如此自然,沒有顯露半點兒痕跡出來。
靈蝶主母隨手一指,讓大女兒在旁邊的軟凳坐下,便又將目光轉到恭謹肅立的靈綺身上。
“我剛剛聽說,你在此次出行途中結識了一位外族,是個體格強健壯碩的刀螳?”
靈綺心念轉動,斟酌着慢慢說道,“回母親的話,女兒確實從外面帶回一個異族,準備讓他做我的護衛統領。”
“哦?”
靈蝶主母剛剛拿起一片花瓣,聞言卻又放了下來。
她沉默片刻,面上露出疑惑表情,“你之前不是說,準備讓他成爲本族的占卜師嗎,怎麼沒過多少時間,便又改變了主意?”
靈綺壓下莫名出現的焦躁情緒,心中瞬間諸般念頭閃過。
果然正如元一所說,消息雖然沒有長腿,卻總是跑得比蜈蚣還快。
他還說了,蟲言可畏,三蝶成虎。
雖然不知道虎是什麼物種,但按照元一的說法,這是一種只生存在他遙遠家鄉的恐怖生靈,專門以各種螳螂爲食,一天不吃上百個就要餓死。
現在回想起來,她真不應該和和六姐靈毓說那麼多。
就像是元一曾經提醒她的,禍從口出,病從口入,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靈綺收斂思緒,再開口時依舊是恭敬有加的語氣。
“回稟母親,女兒在入城的時候見到了六姐,聽她所言確實有些道理,所以纔在前來覲見的路上改變了主意。”
靈蝶主母點點頭,將最後一枚靈果送入口中,“既然是被小六認可的戰士,在伱那裡做一個近衛卻是有些屈才。
倒不如讓他加入本族戰陣,做一個衝鋒陷陣的戰士,小九你覺得如何?”
“母親,我覺得此舉有些不妥。”
“恩?”
靈蝶主母微微皺眉,“說說你的理由。”
靈綺心中念頭急轉,飛快組織着措辭,“元一雖然看上去兇惡壯碩,卻是個柔軟細膩的性格,並不是那種以殺伐見長的刀螳。
若是讓其加入到戰陣之中,怕是非但起不到應有的作用,反而會造成不好的效果。”
“如今女兒正缺少一個打理雜務的屬下,加上他之前也是做着花圃管事的工作,所以纔會動了心思將他帶回主城。”
“是這樣嗎?”
靈蝶主母重新躺了回去,“如果只是心思細膩的話,卻是不夠資格做本族的占卜師,那麼你爲何會生出讓他成爲占卜師的想法?”
“因爲,因爲女兒在和他聊天的時候,他曾經提出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觀點,讓我覺得他很有智慧與思想。”
面對着至高無上主母的質詢,靈綺深吸口氣,一邊回憶一邊慢慢解釋着。
“他說的是,萬物自有其運行規律,就比如天有四季寒暑,月有陰晴圓缺……
若能透過表象觀察到本質,便可以真正摸索、熟悉、掌握那些規律,而如果能將這一切做到極致,則可以稱之爲格物致知之道。”
靈蝶主母沉默下來,將這幾句話翻來覆去琢磨良久。
直到手邊倒好的茶水涼掉,她才緩緩點了點頭,“血脈低下的刀螳一族能有此見識,倒是出乎了我的預料。
如此看來,小九你想讓他成爲本族占卜師,也並非是信口開河之語。”
說到此處,她轉頭看向身旁侍立的大女兒,“靈蔭,如果按照你的建議,本族怕是就會多出一個不合格的戰士,反而因此丟棄了一個珍貴的占卜師。”
“我……”
靈蔭張了張嘴,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剛纔小六交接防務提到此事,她便沒有絲毫隱瞞上報主母。
結果卻是犯了錯誤,甚至惹來母親的不豫。
“靈蔭,我需要你的解釋。”
靈蝶主母眼睛半開半閉,聲音卻悄悄冷了下來。
靈蔭剎那間汗溼衣衫,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解釋。
“母親,此事或許大姐也知道的不太清楚。”
靈綺眼見隨侍主母身側的大姐吃癟,心中頓時升起莫名快意情緒。
但在稍一猶豫後,她卻是盈盈一禮,緩緩說道,“女兒入城前遇到了六姐,她看到刀螳元一便說他體型強壯,可一精銳戰士這樣的話。
只因爲兩位姐姐對元一瞭解不深,所以纔會在心繫部族發展的情況下,提出了要讓他加入戰陣的建議。”
“心繫部族發展?”
靈蝶主母驀地冷笑,“只看上一眼就能做出決斷,我看老六應該去好好檢查一下她的眼睛,到底有沒有什麼毛病。”
“還有你靈蔭,我是把你當成下一任主母培養的,以前也多次告訴過你,遇事要多看多想,不要急着定論,你看來是把我的話都當成耳旁風了吧!”
靈蔭面色慘白,深深跪了下去,“是女兒的錯,懇請母親責罰。”
下一刻,靈綺也跟在後面跪了下去。
“母親,大姐的初心還是好的,女兒一開始也看走了眼,只是通過後面的接觸,才慢慢轉變了對那隻刀螳的感觀。”
“好了,都起來吧。”
靈蝶主母微微擡手,“我明白,這就是透過表象觀察本質,小九你做的很好。
靈蔭你也要學習妹妹的優點,以後注意不要再犯類似的錯誤。”
“是,女兒曉得了。”
靈蔭起身,飛快看了靈綺一眼,目光中充滿感激之情。
從尖頂大殿出來,靈綺忽然感覺兩腿有些發軟。
但與此同時,心中卻彷彿有一團火焰燃燒。
情緒都變得有些激昂,止不住的想要高歌一場。
她忽然想起那奇怪的元一刀螳,有些好奇他現在又在做些什麼。
如果他在身邊的話,又會指點她做些什麼。
反思!
對,絕對是反思!
查漏補缺,尋找不足。
這樣才能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讓自己獨一無二的心思變得更加細膩。
靈綺深深吸氣,又緩緩呼出,努力平復着激盪的情緒。
時間一點點過去。
直到她回到屬於自己的住處,卻都沒能找到一點兒不足。
六姐靈毓本就不被母親所喜。
再經過此事之後,基本已經不可能成爲下任主母的備選之一。
即便是大姐靈蔭,也在主母那裡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她卻還要真心誠意的謝謝自己。
這真是奇妙至極的一種感受。
一座遍佈空靈花的小院中。
兩道身影相對而坐。
“靈綺小姐做的不錯。”
衛韜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窈窕纖細的身軀,“不過還有需要注意和進一步改進的地方。”
她根本沒有在意衛韜的目光,而是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小本子,開始準備認真記錄。
“在我看來,靈綺小姐最大的不足就在於生硬,而不是潤物細無聲的圓轉柔和。”
他盯着靈綺的眼睛,毫不客氣說道,“上位者擁有最終決定權,一般情況下他們的威嚴決不容許他人挑戰,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
因此想要影響主母陛下的決定時,萬萬不能將自己的想法直接加諸其上,次數多了或許就會引起陛下的反感,所以正確的做法應該進行潛移默化的引導。”
“還不明白?簡單說就是可以從細微處,某些關鍵節點巧妙地點那麼一下,不落痕跡引導上位者自己去發現問題,再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正因爲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所以才更具備說服力,就算將來後悔了要算回頭帳,也很難直接將鍋扣到到你的頭上……”
小半個時辰後,衛韜呼呼揮舞着鋒銳鐮刀,做着最後的總結。
“想要用最快的時間成爲下一代主母,將靈蝶一族的榮光照耀整個大地,你需要提升的地方還有很多。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儘快收集更多的修行資源,提升自己的實力,直至站在所有姐妹的最高處。”
說到此處,他忽然壓低聲音,“若是靈綺小姐有了比陛下還要更強的實力,本族的主母必將非你莫屬!”
………………
……………………咕咚!
衛韜吞下一盆空靈花,又緊接着端起來第二盆。
類似的盆子,幾乎擺滿了整個屋子。
這是靈綺賦予他的特權。
用來彌補思考後的腦力消耗。
吃飽喝足,衛韜振翅飛出房間,按照慣例來到屋頂,眺望遠處的高大宮殿。
那處地方,散發出極其濃郁的靈意。
又與城內各個節點連爲一體,將整個靈蝶主城完全籠罩在內。
衛韜不知道在靈蝶眼中,散佈在天地間的靈意到底代表着什麼。
只知道當他自己感知時,總有種止不住的肅殺憂傷思緒涌上心頭。
就好像整個天地都在哭泣。
哀嘆生命苦短,韶華易逝。
唰!
頭頂觸角陡然繃得筆直。
衛韜屏息凝神,收斂思緒。
按照從靈綺手中得到的修行法門,開始深入感知凝聚縈繞虛空的靈意氣息。
或許是因爲血脈不同的原因,在靈蝶貴族身上可以運轉自如的法門,到了他這裡卻步履維艱,就連入門都相當困難。
時間一點點過去。
直至黑夜消散,白晝到來。
他都沒有太大的進展。
不過衛韜並不着急。
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
每一次的失敗,都能讓他發現不同的問題,只要能將所有問題全部理清解決,一部基於刀螳的靈意聚集法就將被開創出新的道路。
而此時此刻,纔是他真正展現自己修行天賦的時候。
“元一大人,智者剛剛吩咐下來,讓您去占卜院參加例行會議。”
一道機械僵硬的聲音在下方響起。
衛韜低頭看去,目光落在分配給自己的靈蝶侍從身上。
它們都是由蟲巢批量孵化的蟲卵,只是初開靈智,會服從命令,簡單交流而已。
“時間過得真快,又到了占卜院例行會議的時候。”
“好吧,你現在就帶我過去。”
他點點頭,跟在了靈蝶侍從的身後。
一個上午很快過去。
衛韜手中拿着兩部厚重古籍,從房間內快步走出,耳畔彷彿還充斥着各種議論爭吵聲音。
這段時間以來,他憑藉着會議上發表的獨到見解,已經成功在整個占卜院站穩了腳跟。
甚至得到幾位大占卜師的青睞。
在靈蝶族羣中,占卜師屬於近乎獨立的體系。
而裡面幾位不知道活了多少歲月的大占卜師,甚至已經跟隨過不止一任的主母。
可以說,他們就是靈蝶一族活着的歷史。
不僅親身經歷過許多大事,還掌管着靈蝶一族所有留存的典籍。
讓他能夠了解到許多有用的信息。
比如說,關於母神和神獸的傳說。
不由得讓他聯想到夢中的場景。
那個被銀色輝光籠罩的身影,以及破碎虛空墜落大地的殘缺屍體,或許便和靈蝶一族古籍中記載的母神和神獸有些關係。
又是一段時間過去。
衛韜在感知凝聚靈意上面,終於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兩根原本只能算是擺設的觸角,也在此時變成有大作用的天線。
再經過一番刻苦修行突擊提升,很快便來到這部法門的終點。
接下來,有了更多靈意的匯聚,三才殺鐮也開始隨之向上破限。
一口氣被他推升至破限九段,才又一次因爲靈意積聚不夠,不得不暫且停了下來。
想要繼續提升,就必須有更多的資源可供取用。
除此之外,或許還需要靈蝶一族更深層次的傳承之秘,如此才能將三才殺道推升到一個嶄新境界。
到了那個時候,他應該就有了足夠底氣,可以前去探查靈蝶古籍中提到的母神涅槃之地。
在這段時日,靈綺變得越來越忙。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她在一衆姐妹中的聲望也越來越高。
有幾次甚至被靈蝶主母叫去隨侍,並且不吝誇獎稱讚之詞。
對於靈綺的變化,所有姐妹都開心不已。
包括她們的大姐靈蔭。
唯獨有一個人並不開心。
她就是靈綺本人。
雖然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情緒,就算是在衛韜面前也是如此。
只是在他眼中,她自以爲隱藏得很好的情緒,根本就無所遁形,像是陽光下的影子一般清楚分明。
這天深夜,本該是早就休息的時候,靈綺忽然來到衛韜房間。
她接過一杯茶水,卻沒有喝上一口,只是捧在手中默默發呆。
時間一點點過去。
直到茶水漸漸變涼。
她才忽然回過神來一樣,將杯中冷茶一飲而盡,然後擡起頭來看了一眼。
“靈綺小姐有心事。”
衛韜將兩隻茶盞續滿,又變魔術一樣在桌上擺好幾盤點心。
她沉默許久,幽幽嘆了口氣,“元一,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衛韜收斂笑容,露出回憶表情,“自然記得,這是屬下難以忘卻的一段記憶。”
“也是我最難以忘卻的記憶。”
靈綺面帶微笑,語氣中卻有種說不出的感傷,“那時候,你向我提出了本我意志,以及遠大理想這兩個思想。
而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思想陡然受到了巨大沖擊,彷彿墜入到了滾滾流淌的河中,被推動着不停走了下去。
但是近些天來,我又一直在思考,做的事情究竟是對還是錯,所有一切到底有沒有意義。”
衛韜安靜傾聽,沉默等待。
尋找着可以開解她的切入點。
“靈毓死了。”
毫無徵兆的,靈綺哭了出來。
“我也不想讓她死,但是她在巡防過程中,不經意間發現了我所做的一些事情。”
“更重要的是,她不認同我的理想,甚至對我說,她要向大姐甚至是主母那裡進行稟報。”
“然後,六姐死了,死在了我的手中,這讓我完全不能接受。”
說到此處,她幾乎泣不成聲。
“乾淨嗎?”
衛韜抿了口茶,語氣淡漠平靜。
靈綺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才真正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
“很乾淨。”
她重重點了點頭。
“一切可能會牽連到你身上的線索,都已經完全斬斷了嗎?”
“都斬斷了。”
衛韜垂下眼睛,“那靈綺小姐還在糾結猶豫什麼?”
靈綺咬着下脣,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初次見面的時候。
“我們是姐妹,同一個母親的姐妹。”
“但是,現在她卻死了,不是死在主母的手中,更不是死在敵人手中,而是被我這個妹妹殺死。”
她捂住臉,兩行淚水從指縫中流淌下來。
衛韜安靜等待,直到她徹底平靜下來。
“你覺得,自己爲之奮鬥的理想偉大嗎?”
“我的理想當然是偉大的,要讓靈蝶一族的榮光照耀整個大地。”
“這就對了。”
衛韜緩緩起身,幫靈綺將涼了的茶水換掉,“靈綺小姐,你必須首先弄明白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你必須知道,任何一個偉大理想,從來都不是簡簡單單就能達成,而是必須要付出難以想象的努力,甚至是巨大的犧牲。
靈綺小姐仔細思考一下,對於光耀整個靈蝶族羣這樣的大事而言,在過程中犧牲掉幾個族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沉默許久,將茶水一飲而盡。
擡手擦掉了臉上的淚水,“靈毓所屬的花圃已經歸到了我的名下,元一先生有沒有管理它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