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早上,程箏然在飯桌上不僅看到早點,還有去日本的護照和簽證。
蕭逸坐在她對面,動作優雅地吃小籠包,“琳達的辦事效率很高,只用了一天,就把手續辦好了。吃完飯,我送你去日本。”
“這麼急?”程箏然想,她的臉色肯定很蒼白,不然蕭逸不會露出一副惶恐的模樣。
“爺爺催得緊,要是去晚了,他老人家該不高興了。”
“蕭逸,真的是爺爺因爲孤單,所以讓我去日本?”程箏然緊緊盯着他,她害怕從他口中聽到“是”,同樣害怕聽到“不是”。一股煩悶的情緒從心底升起,把她包圍,她感覺自己處在一團迷霧中,看不到自己的模樣。
蕭逸避而不答,“最近公司事情多,我不能陪你去,你要體諒我。”
程箏然垂下眼瞼,掩去所有情緒。
蕭逸似是而非的回答說明瞭很多問題。他不想欺騙她,故而不用謊言安撫她;他不想她擔心,因此不和她說實話。蕭逸這個人,事事都顧忌她,溫柔得讓她無可適從。
飛機劃過藍天,留下一道白色的氣流。
程箏然從舷窗看到飄浮着白色的霧氣,以及舷窗上她的面容,莫名覺得難過。
昨晚她聽到會議錄音,又驚又怕,當下給琳達打電話,琳達只是沉默片刻,告訴她,蕭逸這麼做,是爲了安撫對手,引蛇出洞,無需驚慌。
程箏然不是傻子,從會議內容可以聽出,董事會全體逼迫他處置她,所謂的去日本不過是一場權宜避難。她不是琳達,不是能和他在商場上並肩作戰的同事,留下也是無益。想來,蕭逸也很清楚這點,所以毫無猶豫地給她安排去路。作爲妻子,只會給丈夫添麻煩,程箏然自責不已。
蕭老爺子親自接機。
“箏然,讓你來陪我,覺得委屈不?”
程箏然搖頭,“我早就想來日本,正好以償夙願。”
蕭老爺子眼毒,看出程箏然牽強的笑,“孩子,人生很多事經不起推敲,難得糊塗。”
程箏然原本心情鬱結,此時被一句司空見慣的“難得糊塗”逗笑,“爺爺說的是。”
程箏然被帶到郊區的一間小木屋,按照蕭老爺子的話來說,他晚年要踏踏實實當個農夫,故而在日本買下房子。程箏然以爲只是普通的木屋,沒想到竟是一處院子,不由咋舌稱歎,難怪爺爺要當農夫,不僅買下像別墅一樣的房間,還買下農田。
當晚,程箏然坐在二層臥室的窗臺,看窗外一輪明月懸掛在房檐上。
日本的古建築模仿唐朝建築風格,碧瓦飛檐,古樹參天,月光遍灑,程箏然靠在窗櫺上發呆,只覺楓樹掩映下的屋檐在白月光中美得驚心動魄。
敲門聲響,程箏然扭頭,門被推開,侍女跪在門口,放下衣服,又默不作聲地關好門。
侍女送來的是和服。
程箏然抱起衣服,抖開,只見乳白色打底的衣服上,一支梅花突兀而出
,瘦骨嶙峋。衣領處金線點綴,更添高貴。程箏然嘗試了幾遍,終於穿好衣服,穿着白襪子出門。
蕭老爺子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嘴裡叼着菸斗,臉色變幻莫測。聽到身後輕微的腳步聲,回頭。
“果然,你穿上很漂亮。”
穿和服很拘束,程箏然不能大步邁腳,不能和蕭老爺子一樣坐下,只能跪在他身後,無意間露出傳統女人的溫良恭讓。
蕭老爺子嘆息,“那臭小子的眼光果然很好。阿滿一定很開心。”頓了頓又說:“阿滿是他奶奶。”
程箏然大吃一驚。蕭逸的奶奶竟是日本女人。
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蕭老爺子臉上的皺紋更重,眼神卻明亮如青春少年。
“戰爭時期,受苦的永遠是老百姓。中國女人被迫害,日本女人同樣被迫害。我遇到阿滿時,她已經奄奄一息。爲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跟了我。戰爭勝利後,沒有和同伴一樣回家,而是留下陪着我。”
關於蕭逸奶奶的消息,外界知之甚少,只知道這個美麗的女人是難產去世。
“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就穿着和服。在日本,她也算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因爲政治.迫害流亡中國,我答應她,有了兒媳婦,孫媳婦,都帶回來給她看。阿滿如果見到你,一定很開心。”
月色太美,上一輩的感情太純,程箏然酸了鼻子,紅了眼眶,漫漫長夜中,只剩下老人淡淡的言語。
好像過了很久,好像只是片刻,蕭老爺子收起菸斗,“夜深了,你早點睡。明早我帶你去樹林看日出。”
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程箏然過的很忙碌,類似日出,秋雨,夏蟲蟬鳴,她都沒用心體會過。可能是郊區空氣太好,可能是蕭老爺子的故事有安定人心的作用,程箏然第二天醒得很早,雖然一直打哈欠,但還是換好運動服,紮好馬尾辮,在門口等蕭老爺子。
蕭老爺子見到程箏然,大笑,“果然是年輕人,經得起折騰。”
程箏然靦腆地笑。
蕭老爺子拿着手電帶程箏然從後門穿出,越走越偏僻。
周圍天色暗,程箏然只看到樹葉搖晃的輪廓,前方是手電筒發出微弱的光,路面坑坑窪窪,兩人走得很慢,尤其是老爺子,年齡大了,晚上又沒睡好,步履蹣跚。
雖然看不清楚,但程箏然仍能從他搖晃的身影中看出狼狽,是不是攙扶他的胳膊,又被他倔強地甩開。
能讓一個耄耋老者如此執着,無外乎年輕時留下的情節。
程箏然嘆息一聲,猜測到樹林中看日出,一定是奶奶的心願。
兩人走了大概半小時,蕭老爺子開始氣喘吁吁。程箏然忍不住勸道:“爺爺,夠了,我們已經到了樹林,在哪裡看日出都是一樣的。”
蕭老爺子陷在自己的思緒中,“阿滿經常說,她早上起得很早,對土地神許願家人平安,我今天是來替她還願的。”
蕭老爺子往前走,程箏然咬牙跟
着。
樹林裡的日出,看不到太陽從東方升起的瑰麗景象,卻能從細微之處覺察一二。
不知何時,安靜的樹林發出沙沙的聲音,清脆的鳥叫和蟲鳴漸次響起,程箏然立刻想到“樹林交響樂”一詞。
蕭老爺子停下腳步,“就是這裡了。阿滿說過,在樹林復活的地方,就能看到神明。”
程箏然是無神主義者,但在這一刻,她真心地感動,不爲了虛無的神明,而是清晨萬物復甦時造物主的神奇。
“阿滿經常說,樹林日出很美,我一直想來看看。今天終於得償所願。丫頭,謝謝啦。”
程箏然不解其意。
蕭老爺子說:“我年齡大了,一個人走不了太長時間。要是不和你約定,早上肯定起不來。我一直想,你是阿滿派來幫助我完成心願的使者。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程箏然失笑。
這種孩子氣的想法,她早就丟失了。在老人身上重新看到,她好像看到了另一種人生。從容的,安詳的,不急不緩的,寬宥平和的。連日來躁動的心得到撫慰,程箏然深吸一口氣。樹林裡清香的空氣延伸到身體裡,她感覺自己和樹林融爲一體。
周圍的光線漸漸明亮,手電筒的光幾乎看不見。蕭老爺子說:“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蕭老爺子打開話匣子,喋喋不休地說他和阿滿的相遇,和她日常相處的細節。重複一遍又一遍,好像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說過。程箏然想,爺爺這麼做,不是爲了提醒他自己牢記過去,而是怕她聽不明白。老人家的通病,大抵如此。
蕭老爺子說累了,程箏然隨口問:“爺爺,您活到這個年齡,有沒有後悔的事情?”
人的一生,太長,發生的事情太多,回憶年輕時,很多事情都忘記了,但總有幾件事情無法釋懷。
果然,蕭老爺子說:“怎麼可能沒有。如果能重來,我想對阿滿好些。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
真是長情的老人。
程箏然喟嘆。
現在多少人奉行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忠心無二的幾乎是絕種大熊貓,可遇而不可求。更何況還能得一個人終身惦念。程箏然都有些羨慕奶奶了。
蕭老爺子笑容中有些苦澀,“年輕時候狂了些,總以爲自己天下第一,做了很多過激的事情,惹來不少仇家,阿滿跟着我顛沛流離,沒過幾天好日子。就是懷着老大的時候,還跟着我逃亡。”
程箏然驚訝之情溢於言表。
“那個時候我還不懂珍惜,總惹她生氣,嫌她管的太多。後來她走了,再沒人在我耳邊嘮叨,整個世界都安靜了,還真不習慣。”
人老了,心裡的事太多,總想找人傾訴,即便半生叱吒風雲的老爺子也不例外。
“丫頭,如果你嫁個普通的男人也就罷了。要是嫁的夫家聲名顯赫,得享榮譽的同時,受的苦也要比普通人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