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天,滴水成冰,一道寒風呼嘯而過,差點將車簾掀起來,街上枯黃的葉子,只剩下半邊,被帶入了車廂裡,飄落在車門口.
凌青菀俯身撿起來.
枯葉是冰的,上面還覆蓋了一層薄霜.
那薄霜在凌青菀溫暖的指尖,緩緩融化.
用油布包裹着的車廂,溫暖舒適,此刻卻也沁入半分寒意,讓凌青菀一個哆嗦.
";主人,您又冷了嗎?";蓮生問.
自從凌青菀上次發病,安檐就讓蓮生格外小心,要仔細照料凌青菀.萬一凌青菀舊疾復發,要及早告訴安檐.故而這方面,蓮生特別仔細,凌青菀稍有不適,她就要詢問.
";不冷.";凌青菀微微笑了笑.
這一句話,她又想到了石庭.
若不是石庭,她的病也不會好得那麼快而徹底.可是,她到底是怎麼好的,她不知道.
這是凌青菀心頭揮之不去的疑團.
依着石庭的性格,他明知凌青菀會追根究底,自然會留下來解釋清楚.假如他沒有出事,他是不會貿然離京,一句話也不說明白的.
這件事,叫凌青菀耿耿於懷.
她沒有當面跟石庭道謝,不知他的安危,心裡就放不下.
馬車滾滾而過,碾壓着結冰的街道,發出清脆的響動,緩緩往皇城而去.
每次到了宮門口,凌青菀的心就特別踏實.她從來不怕,她不怕這宮裡的任何人,任何事!
不管高攀不高攀,這裡都曾經是她的家.有她姐姐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儘量這後宮勾心鬥角,污穢不堪,甚至盧玉和盧珃喪命.
但是,每每看到這個地方,就會想起曾經和盧珃成長的光陰,心裡總是明媚的.
那些光陰,比任何事都重要.
凌青菀在宮門口下了馬車.
她跟着傳太后懿旨的內侍進宮,將蓮生留在宮外.她自己揹着行醫箱,腳步卻很快,穿過長長的甬道,就到了內宮.
路上也有冰,泛出清冷的光,又添了一層寒意.
而後,凌青菀又走了一段路,纔到了太后的仁壽宮.馮氏封爲太后之後,當即搬到了仁壽宮.
蕭索的冬日,仁壽宮的宮殿高聳矗立,威嚴堅毅.天際青灰色的雲,低低壓在宮殿的屋頂,讓仁壽宮不見了往日的巍峨,反而有點猙獰恐怖.
凌青菀打了個寒戰.
她覺得冷.
整了整心緒,凌青菀隨着內侍,進了仁壽宮.
剛剛踏入仁壽宮的正殿,凌青菀就聞到了一股子幽淡的香氣.香氣很沉,有些像迷迭香,又不太同,比迷迭香的味道沉淳得多.
她對香料知之甚少,所以一時不明是什麼味道.
凌青菀仔細看了看四周站了宮女,她們臉上沒什麼表情,更沒有中毒的跡象,凌青菀就放心了.
";凌姑娘,太后娘娘在內殿.";內侍對凌青菀道.他笑着和煦的笑,恭敬異常將凌青菀領到了內殿.
凌青菀覺得內侍的態度很奇怪.
而後,她又想到,現如今皇帝年幼,安氏父子一文一武把持朝廷,凌青菀哪怕不是安檐的未婚妻子,也是安家的親戚,內侍巴結她,是理所當然的.
這麼想着,凌青菀反而安心了些.
";孝宗與其說把皇位給了族弟,不如說把江山給了安家!";凌青菀突然想到這一點.
在孝宗短暫的二十幾年生命裡,最先給他溫暖和關切的,不是盧珃,不是汝寧長公主,而是他的恩師安肅.
孝宗長大了,登基了,他有了愛情,有了牽掛,甚至怕安肅植黨營私而防備安肅.但是,他臨終前,一定想到自己那一生,身邊的一切的感情都是薄涼的,包括他深愛的盧珃.
唯一對他深情且忠誠的,只有他的恩師安肅了.
不管是他身爲不得寵的皇子,還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視他如一的,只有安肅.
安肅讓孝宗感受到了父愛,那是他一生所缺失的,安肅彌補上了.
無奈安肅不姓趙.
孝宗根本不怕安家謀位,或者說,他不在乎.
孝宗不在乎傳承,他更不在乎安氏父子權傾朝野之後是否篡位,反正孝宗自己沒有兒子.
關於孝宗沒有兒子這件事,孝宗自己更不在乎,他自己就是靠運氣才做了皇帝,所以以後血脈流傳到了哪裡,有沒有人詭他,他無所謂.
他若是在乎這些,他就會趁着自己身體還行的時候多寵幸幾名妃子,留下龍種,而不是任由那麼多佳麗老死宮中;或者他過繼侄兒,亦或禪位給和他血脈最近的越王,而不是堂弟趙禕了.
仔細想了想,孝宗真是個奇怪的人,他和常人不太一樣!
他似乎把一切都看得很輕,包括他的皇位;但是,他又把盧珃看得特別重,爲了盧珃,他甚至守住了對盧珃的忠貞.
凌青菀不知不覺竟然有點走神.
sp;她走神的功夫,已經跟着內侍進了內殿.
馮太后半坐在榻上,穿着一件外裳,頭髮都沒有梳,很隨意的樣子.
她滿頭濃密的青絲瀉下,似一道墨瀑,繾綣在她的周身.在墨絲的映襯之下,她的眸子更加濃郁烏黑.
凌青菀先瞥了眼她,見她有點病容,卻不是特別嚴重,只是有點心火,凌青菀這才安心跪下,先給馮太后行禮:";太后娘娘千秋.";
馮太后卻半晌都不讓凌青菀起身,任由凌青菀跪着.
內殿裡寂靜無聲.
凌青菀跪在那裡,雙膝貼着地面.地下燒了地龍,地面溫暖.那些暖流幾乎能順着凌青菀的膝蓋,爬滿她的周身,她卻打了個寒戰.
";太后娘娘千秋!";凌青菀加大了聲音,重新說了一遍.
";你擡起頭來,給哀家瞧瞧.";馮太后終於說話了,仍不是讓凌青菀起身,反而是要她擡臉供太后打量.
凌青菀纖長的手指有點發僵,她緊緊攥了頭,沒有擡頭,繼續道:";太后娘娘千秋!";
屋子裡又是一靜.
凌青菀這麼強勢,馮太后大概沒有想到的.好半晌,凌青菀聽到馮太后冷哼道:";凌姑娘架子頗大,這是不把哀家放在眼裡了!";
";太后娘娘,民女跪着已經多時,給娘娘道千秋!";凌青菀道.她的聲音溫軟輕柔,帶着幾分笑意,輕軟綿柔.
但是她的意思,像刀子般鋒利!
太后說她架子大,她絲毫不在意,也不接話,繼續給太后道千秋,逼迫太后退讓,讓她起身.
馮太后第一次碰到這麼大膽的姑娘,敢在太后面前如此無禮張狂,當即倒吸一口氣,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
";民女不敢!";凌青菀依舊低垂着腦袋,柔聲道.
她的聲音雖然綿柔,卻已經沒有了半分恭敬.
而後,她聽到有宮女低聲在太后耳邊說話,應該是想讓太后退步,先請凌青菀起身,免得得罪安家.
果然,凌青菀聽到太后冷嘲道:";安家?哼,她是安傢什麼人?定親就婚姻即成,可又能如何?別說沒嫁過去,就算嫁過去了,不能被休棄嗎?安家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太后這話說得冷傲,而且聲音有點大,似乎是說給凌青菀聽的.
她在警告凌青菀,讓凌青菀服軟.
可是,凌青菀已經跪了半天,她若是再服軟,也不能更軟了.
難道擡起頭,被太后像打量低等賤婢一樣打量她嗎?
沉吟片刻,凌青菀決定還是保持現在這樣.
她準備說點什麼,卻見到了腳步聲.
";官家駕到.";有宮人唱喏.
須臾,凌青菀聽到了簾櫳擺動的聲音,有輕盈的腳步踏入內殿.
";咦,這是誰犯了錯,母后怎麼要罰她?";凌青菀聽到皇帝如是說.
凌青菀跪着,頭顱低垂,皇帝沒有看到她的面容,光憑背影,一時間就沒有認出是凌青菀.
太后笑了笑,起身迎了皇帝,讓皇帝坐到了自己身邊,現在對皇帝道:";官家不知曉,此女很是刁鑽,不敬重哀家!";
";吾皇萬歲.";等太后的話一說完,凌青菀就開口道.
官家就有點吃驚,問:";二姐姐?";他的聲音幼嫩,仍是孩子,一團稚氣.
他還沒有到換聲的年紀.
";官家,正是民女.";凌青菀道.
";快起身!";官家立馬道,很心疼的樣子,加重語氣又說了句,";快平身,二姐姐!";
孩子的聲音,輕柔和軟,是羽翼滑過心頭.
凌青菀站起身.她瞥了眼馮太后,馮太后的臉上,有了幾分隱晦與不悅.
馮太后拉住了皇帝的手,不看站起身的凌青菀,對皇帝道:";官家,君臣之間不可失了了分寸!凌姑娘從前是官家的表姐,如今可是臣女,官家豈能如此親切稱呼她?";
她美眸烏黑濃郁,滿滿的都是關切與和藹.
官家歪了腦袋,想了想說:";也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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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太后脣角就微翹,心裡很愉悅.
到底只是十二歲的孩子,很聽話.
";朕竟然忘了給二姐姐封賜!母后,您說給二姐姐封個長公主,如何?";皇帝問馮太后.
皇帝不過十二歲,天生的粉雕玉琢,模樣十分可愛.他歪着腦袋,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帶着天真與單純,很容易掌控.
可他此語一出,馮太后臉色驟變,嚇得半死,皇帝可是一諾千金啊,要是成真了怎麼辦?
那豈不是馮太后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
馮太后一時間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