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鼎原來玩的都是些什麼朋友啊！”她皺着眉一個勁兒地數落, “我就搞不明白了，一個個父母都是做大生意的，頭腦精明得很, 孩子怎麼成績那麼差, 一個個家裡用錢送進高中又送出門, 周鼎也是這個樣子的, 我們聊大學生活, 都完全不是個世界，他那簡直就不在上學。”
冉冉敏感地察覺，雖然她滿臉都是不滿, 語音語調裡卻是極盡親暱的，同從前無所謂的態度有了許多轉變, 感情終究是有了, 她早早地爲谷裕擔起了心思, 而看着面前耀眼的谷裕，冉冉又有些羨慕, 此時的谷裕和冉冉彷彿不是同一個世界的，冉冉清湯掛麪般的打扮，谷裕到腰的大波浪下墨綠的香雲紗改良長旗袍恨不得到腳面子，胸口卻是水滴領，看到一片光潔的皮膚, 暗紅羊絨大衣搭在椅背上, 嘴脣一層熱烈的紅, 不沾杯, 她的妝容精緻又費時, 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樣子。
“冉冉？”語調裡有點驚喜。
冉冉回過頭，是陳杰, 那天看完電影，又斷斷續續地發過些信息、打過幾通電話，在辦公室遇見，兩人也能端着茶杯聊上那麼幾分鐘，有種難以言說的默契，卻又因爲這麼點默契，兩人中間始終有層淡淡的隔膜，“Hi， Jeff，約了朋友？”
他兩手一攤，“你們週末約朋友喝咖啡，我週末還得請客戶喝咖啡吶！”朝邊上使了個眼色，“跟了半個多月了，不好對付啊。”
和人打交道太難，尤其是銷售這種求着別人買的活，太難幹，她見着陳杰這樣，有心無力，卻看到谷裕衝那邊揮了揮手，“裕裕，你認識？”
她一臉得意，“洪老闆嘛。”衝冉冉挑挑眉，“他有事求着周鼎呢，想要承包個項目，我和他聊兩句去？”
陳杰大喜過望，望向冉冉，冉冉這纔回過神來，介紹了兩人。他倆便一起過去同那有了啤酒肚的洪老闆坐了二十來分鐘，相談甚歡，他甚至還把手搭到陳杰肩膀上。陳杰在桌子底下衝冉冉伸了大拇指，看來有戲。能幫上他，冉冉很欣慰。
手機震了下，手指隨意地劃了個“之”字，解鎖開來，是最常見的解鎖圖案了。一張海的照片，是李沛然發的。心間像有顆石子投進池塘裡，漾起圈圈漣漪。
“這周在大洋口出差，處理完下週回去找你吃晚飯。”語氣自然熟悉，冉冉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不吃？”好像也不太合適。
背後好像有針刺，她四顧，都是尋常的喝下午茶的人，年輕女子居多，也有商務人士，從進這咖啡店起，她就覺着有些不對勁兒，疑神疑鬼地看了好幾回，什麼都沒發現，可就是毛毛的，打了個哆嗦，她回過頭來，谷裕自信滿滿地踱了回來，那邊陳杰和洪老闆臉上都堆着相互奉承的假笑並肩往門口走出，到了門口恨不得讓一讓，看着實在滑稽。
“搞定了？”冉冉還是不能相信，讓陳杰如此費神的客戶，居然能輕而易舉地解決。
谷裕點點頭，“啊！”若無其事地拿起杯子。
冉冉突然有點能理解她對周鼎的依賴，比登天還難的事，因爲他的緣故迎刃而解，不費吹灰之力，這樣關鍵時刻他多出手幾次，或者只需要他的名頭就像通行證似的在生意場上如入無人之境，誰都無法抗拒吧。
谷裕突然敲敲冉冉跟前的桌子，“這算什麼？周鼎要是能和你們家李沛然更熟悉些，比這洪老闆誠惶誠恐一百倍。”
儘管資源很可貴，冉冉還不想那樣趨炎附勢，咬咬脣，“超出我能力範圍的事情我怎麼承諾？這樣吧，我保證不和他絕交，好吧？”
谷裕無可奈何地一笑。
“哎？我覺得你有點不同，你人好歸好，可從前沒這麼主動幫些不相干的人，怎麼改了心性了？”
“還不是因爲是你的朋友！”谷裕點着冉冉的鼻子。
冉冉不服氣地翻了個白眼，“我都還沒說是我朋友。”
“Jeff嘛，你以前也說過多少次。”
冉冉眼珠子往上翻，使勁想，“拉倒吧，從前我還和你住的時候，但凡說到他，準沒好事，憑着那些描述，你居然覺得我和他是朋友？”
谷裕雙手交叉，“我察言觀色能力一等一，早就覺察你們冰釋前嫌了不行啊。”
“看把你給能的。”冉冉纔不信，縱使她對他的笑是友好的，谷裕從前也不是這樣急於伸出援手的人。
對面正了正色，“我看他那有心無力的樣子，就想到從前四處拉儲的我。”谷裕苦笑了幾下，“到處求着人辦信用卡，還拉着你到處求人。”她嘆了口氣，把心都嘆涼，“那個時候，其實有不少人，只要擡手就能幫我，他們誰都沒幫，起先我恨恨的，但是時間久了卻釋然，人家憑什麼幫你？這個世道就是這樣，誰都沒義務幫你這不相干的，各行其道各奔前程纔是要緊事。”
冉冉點頭，的確是這個理。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嘛，我跟着周鼎，很壞是不是？”她笑看冉冉，眼神裡有那麼一點狡黠。
冉冉搖搖頭，“我評論不了你們。”
“從前我勤勤懇懇，反倒四處求人孤立無援；現在我做着別人不齒的勾當，反倒有了能量，你說諷刺不諷刺？我就想着，這些人脈、奉承，不過紙糊的而已，哪天說沒就沒，倒不如趁着還有的時候，讓大家都沾沾光。”她說話的時候很黯然，她跟着周鼎，從來沒有理直氣壯過，她這樣時時鄙視自己，日子一定也不好過。
敏感地聽到快門聲，冉冉猛地回頭，仍舊什麼也沒捕捉到，動作快得把谷裕嚇了一跳。略帶窘意地回過頭，卻不知道怎麼解釋的好。冉冉把這咖啡廳掃視了多少遍了，突然定了定，是夏巍，心裡叫道不好，谷裕顯然已經看到。
夏巍一身軍裝還沒來得及脫，正哄着桌子對面撒嬌的女人，新婚幾個月，自然和蜜裡調油似的，看在谷裕眼裡不知道有多眨眼呢。他也看到了冉冉，擡起手來，只舉到一半又放了下去——顯然是看到谷裕了。
預想是頂尷尬的場景，冉冉不由地收了收下頷，微微垂首，餘光瞥見夏巍的妻子盯着谷裕放在桌面上的手提包，不禁啞然。細看谷裕這包，經典的蝴蝶結圖案無處不在，整整齊齊成了背景，在上面浮着的一層奼紫嫣紅總是春手工刺繡後面，反倒不那麼顯眼。冉冉這種不太關心時尚雜誌的人，也從某些大V的轉發那裡看到，這家品牌冬天剛換過首席設計師，於是春季新品一反過去沉穩的形象，所以這個手提包是剛出的新品沒跑的，搞不好還是限量的。
谷裕對着夏巍也是淡淡笑了下點點頭，而後轉過頭來繼續和冉冉說話，可顯然和方纔說的話題搭不上，冉冉恰恰被夏巍妻子那欽羨的神情吸引，也就不在意谷裕的失態。她撅着的一張嘴同那極傳統的東方小凸臉很是般配，雙手拉着夏巍的袖子，直衝這邊撇嘴，偏偏夏巍很是忌諱再往這邊看來，兩人一時起了小小的口角。
冉冉忍不住幸災樂禍道，“你說夏巍的工資買得起你這包嗎？”
谷裕“嗤”了一聲，帶着點不屑，“他的工資？一年都未必買得起，不過呢，人家家裡底子好啊，他媽大概買得起。”
咖啡喝得也見了底，兩人要走，谷裕起身將羊絨大衣披在身上，用纖細的手指撩了齊腰的捲髮，冉冉見得那邊人看着這一身眼睛又直了，抓着夏巍的手不放，已經不是撒嬌，遠看着有點撒潑的意味兒。
痛快，真痛快。此刻已經顧不得再想什麼周鼎什麼背德了，從前讓夏巍看扁了的谷裕，今天居然憑着一個包、一身衣裳將夏巍踩到了腳底下，冉冉希望那一系列動作神情不只有她一個人看到，非得谷裕一個不落看到才最爲解氣。
兩人上了車，隔着車窗，看到夏巍終於轉過頭，一臉驚詫地目送她倆絕塵而去。有了點復仇快感的冉冉回味起來，卻覺得澀澀的。
“當年他媽憑着那麼點小破地位看不起我，現在我憑着做小三的滿身奢侈看不起他，有什麼意思。”谷裕開口悠悠道，頗有四五十歲看透世事的滄桑感。
冉冉一時黯然，面子上好像是扳回來了那麼點兒，代價卻是……不寒而慄，而最讓人心寒的卻是，當時明明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一對情侶，如今卻陷入這樣鄙視與憎恨的泥淖，細究過往，一絲一縷，看似無足輕重的小事，就那麼將能遮天蔽日似的戀情侵蝕一空。
“前幾天聽同事說，鄭其雍的公司財務運行好像出了點問題。”谷裕又是這漫不經心的口吻，自從她過上什麼都不愁的日子，就是這樣幽幽的模樣。
“嗯？”冉冉沒想到她話鋒轉得這樣快。“怎麼會？”清記得年初去他公司調音響，一副欣欣向榮的樣子。想到他，心裡柔柔的，至少這一點值得欣慰，對其雍，冉冉始終希望他好，過得越順意越好。
“他創業是在美國，事業起步也是在美國，回國雖然前景一片大好，可終究水土不服，生意場上一些細枝末節，他還太嫩。”谷裕嘖嘖兩聲，“這一關也不知道他熬不熬得過去，不過他都到了這個程度，即使熬不過去，大概也就是公司賤賣而已，說是賤賣，他自己該開豪車住豪宅的，紋絲不動。”
可冉冉還是覺得憂傷，安穩地擁有豪車豪宅根本不是他當初開公司的目的，那若是他的目的，他大可不必捨近求遠，偏偏選了這麼條艱辛的路。
“爲這危機，他好像忙瘋了，過年可能都不踏實，過完年更是了，都有兩個月了吧？同事這個禮拜幾剛見過他，爲了融資，人都瘦了，鬍子拉碴的，憔悴得很。”谷裕不動聲色，卻是在觀察冉冉的。
他最近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斷斷續續地出現在冉冉身邊，大概也是心力交瘁，硬是找了點機會，冉冉感到心酸。一別三年，危難時刻再也不能相伴了。嘆了口氣看天，當初，把他的一切聯繫方式強行抹去，對自己來說何嘗不是天塌了般的災難？還不是自己扛着？然而他當時大概卻沒有這樣的傷心。於是在傷感中，心底裡泛起一點邪惡的幸災樂禍，原來，分手後的情侶逃不過相互的憎惡，你我都不能免於俗套。
從咖啡店裡急匆匆出來，是爲了不再看夏巍，開着車氣鼓鼓地兜了一大圈，兩人都覺得好容易見一面，這就散了，又意猶未盡，想到學校里正是玉蘭花盛放的時候，倒不如去轉轉，食堂裡吃頓晚飯再走。
漢口路上依舊車水馬龍，三五一羣的男生滿身的汗從北區往南園走；兩三個女生手牽手橫成一排，嘰嘰喳喳說些小八卦；情侶則綿綿的，怕旁人聽到似的，相互耳語；還有看着看着落寞，卻爲數衆多的，一個人揹着包默默趕路的。
若不是夏巍，不是鄭其雍，谷裕和冉冉可能是那對閨蜜，又或是校園裡默默沉思的學子。
“你後悔嗎？大學幾年？”谷裕正專心致志往車位裡倒車，冉冉突然發問，那些個大起大落，撕心裂肺，她不知道那時光在自己生命裡是佔怎樣的位置。
谷裕現在慣常通達世事的冷漠，“不後悔，當時太年輕，是人是狗沒看清。”兩人相視，噗嗤一下，她正正色，“怎麼說呢，沒有這一遭，怎麼知道這一遭就錯了呢？我說我的青春怎麼這麼完整呢？就是因爲頭破血流過。”
“那我們要引以爲戒？”覺得自己讀了許多書，學了許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冉冉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從今往後謹言慎行。”突然想起歇斯底里的張伊慎，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心說可千萬別碰着她。
“碰個頭破血流是爲了今後展翅高飛做準備啊，知道分寸之後更能張弛有度，你要是畏手畏腳，對得起自己嗎？”谷裕衝她挑挑眉。冉冉覺得她的話玄妙得如同禪意，不能完全參透，卻又給了她無盡力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