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起牀時, 臥室已經沒了李沛然的身影,但身旁的牀單上微微的褶皺,看得出來, 他在這裡睡過。
牀尾凳上, 冉冉昨天的連衣裙已經洗淨烘乾熨平, 平攤開來, 一邊還有一包沒有拆過的絲襪, 那套白底紅櫻桃的內衣也放在連衣裙上,冉冉緋紅了臉,卻只得忍着, 穿戴整齊,又洗漱停當, 走出衛生間時, 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正從外往裡走, 險些撞上。
冉冉沒想到還有人,嚇得愣住了。她倒是意料之中似的, 雖也是一驚,卻馬上正色了,“趙小姐是吧?你那白裙子弄髒了,不太好洗,你別介意啊。”
這才明白過來, 又覺得自己好笑了, 李沛然這樣的人, 哪可能碰那髒衣服的竹筐吶, 忙笑着道謝, “洗得比我自己弄的乾淨多了,謝謝阿姨!”隱約聞得到香噴噴的氣味, “阿姨做飯了?”
她笑眯眯的,“難得,李先生親自下廚,趙小姐好口福。”
冉冉淺淺一笑,想到那對杯子還在房間,走回房間,抱在懷裡走下樓梯。頭一次來他家,是裝音響來的,沒好意思四處張望,昨晚又匆忙,今天趁着外頭雨過天晴,陽光正好,冉冉細細打量這別墅,沒想到走的北歐風格,厚重的實木地板與傢俱,卻都是極現代感的簡約設計,褪了繁複與過分的雕飾。冉冉邊看邊覺得,這別墅就和李沛然是一樣樣的。
半開放的大廚房裡,李沛然立在整面不鏽鋼的操作檯前,嫺熟地煎雞蛋,再尋常不過的雞蛋,這會兒的香味卻讓冉冉覺得飢/餓/難/耐。
聽見腳步聲,李沛然回頭,“能走了?”
冉冉這才意識到,腳上的疼痛沒那麼明顯了。
“昨天那麼着急忙慌的,我們都沒吃晚飯,我還好,下午四點左右吃了一餐,你餓壞了吧?”
麪包機響了一聲,彈出幾片飄着小麥香味的麪包,他拿出來放在盤子裡,快速地往上頭放生菜、金槍魚肉、酸黃瓜,還抓了許多切成小丁、小圈的蔬菜,冉冉看得眼花繚亂,“你準備了多久?”
他忙着切掉麪包的邊沿,“沒多久,早上起來讓阿姨來的時候帶些菜來,我洗了洗切開就好了。”說話間,白盤子盛着一個三明治遞到她眼前。又從榨汁機上拿下一個盛滿橙汁的杯子。“上次好好的晚飯也沒吃上,今天說什麼你也得嚐嚐我做的早飯。”沒有擡眼,餘光也瞥見冉冉一怔,李沛然知道,那天的尷尬情形,只有自己來說破。
冉冉咬了一口,各種味道在舌尖上綻放,她一個勁兒地告訴自己,他不過是把現成的東西堆在一起而已,談不上什麼大廚,然而這美妙的滋味卻讓人沉醉。嚼在嘴裡是美味,嚥下去的卻是苦澀。
從前她和其雍描繪過再平常不過的週末早上,兩人在廚房的餐桌邊慵懶地來個brunch,那樣小小的願望,沒有實現。現在她吃上了別的男人給她做的三明治,這是頭一次有這樣的經歷,卻是李沛然。酸黃瓜果然是個調味的好材料,冉冉笑着在心裡記下了,一個三明治而已,自己也能做出比這更好吃的給自己。
李沛然見她只吃着,什麼話也沒說,不禁有點失望。
“我一直沒想明白。”冉冉嚥下一口,躊躇了會兒,“既然她在你家裡等着,你爲什麼要帶我回去?”那一場相遇,對兩個女人來說,都是個警鐘,他不在乎傷了誰,女伴兒而已,根本無需尊重。
李沛然嘆口氣,“我早就想和她斷了。”他不想像個絮絮叨叨的小男人一樣說些蒼白的撇清的話,“那兒,十家有八家的備用鑰匙都藏在門廊的花盆底下,她自己摸到就開了門。”他聳聳肩,“後來我給她送回酒店了。”他平靜無波瀾地像在講述一件尋常的事情——他送個朋友回家。
冉冉的失望是探到心底的,她也不知自己在期望什麼,他若是對她有點感情,這會兒自己心裡肯定不平靜,然而他這樣像說個不相干的人,她更覺得心寒,這就是他對女伴的態度。
吃完早飯,冉冉的心情急轉直下,這個別墅她不能再待,終究不是她該待着的地方。李沛然再三挽留她吃過午飯再走,卻被拒絕,原本還想多照顧她幾天,也趁早咽回肚子裡。
花園外的車道上,一輛毫不起眼的奧迪A6停着,“讓人開來給我救個急。”他有點無奈,愛車在眼前成了一堆破銅爛鐵。他看着揹着包的冉冉坐進副駕駛座,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突然思量過來,又跑回房子裡,“我送你的東西,你就這麼不當回事?”聲音裡的生氣,有一半兒是虛張聲勢,另一半卻是真的,他用虛張聲勢來掩飾自己真實的怒氣。
冉冉勉強一笑,接了過來,放在膝蓋上。李沛然一看她這謹小慎微的樣子就難受,把紙盒同她的包一股腦地塞到後車座上,覺得她抱着自己的東西,像蜷縮着似的,要把自己拒之千里之外。
汽車發動起來,嗡嗡地震顫,李沛然再也忍不住,“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冉冉,你怎麼?”他不想拐彎抹角的,“今天沒有condom,沒有不相干的旁的女人,這兒……”他頓了頓,不想再掩飾她之於自己的特別,“你是唯一一個我邀請到家裡來的。”
冉冉勉強一笑,“那我真是好榮幸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對你,”他頓住了,“我對你,有感情,我喜歡你,冉冉。”
冉冉耳邊是“叮”的一聲,而後一片寂靜,看着他緩緩駛離鐘山,喃喃道:“我要不起。”
“你不要這樣膽小!”李沛然沉不住氣。
“我不是膽小,我試過,我要不起!”冉冉的聲音帶着決絕,“我和鄭其雍認識七年,相互喜歡一年沒有說破,然後談了近兩年的戀愛。”她搖着頭。
“他是他,我是我。”果然是因爲他,李沛然握緊方向盤。
“我要不起他,怎麼要得起你?”冉冉仰起頭。
冉冉微仰着頭,眼中蒙着一層薄薄地霧氣,不會積聚成淚水,卻也不會散去,她鼻子一陣陣微酸。
汽車在中山路上平穩地行駛,三月半,一夜冷雨過後,梧桐樹上的葉片卻更綠了,小巴掌似的粉嫩嫩的,連樹幹都變得潔淨而有生氣。空氣裡還有淡淡的玉蘭花香。
“李沛然,我倒現在都不算了解你,但是鄭其雍、張伊慎都捧着你……”冉冉低低笑一聲,“我不傻,有時候上下班在地鐵上,那屏幕上在放新聞聯播,鏡頭裡閃過一個個五六十歲的面孔,莊重肅穆很有威儀,我就在想,哪一個是李沛然的家人呢,是哪一個呢……”
兩個人都沒有講話。汽車駛在大橋上,橋面下正好一輛動車通過,巨大的聲浪,車廂裡反倒像安靜得沒有雜音。
駛進小區,“想知道,我可以帶你見。”李沛然轉過頭。
一時啞然,冉冉低眉,慢慢解下安全帶,探身在後座上拿包和杯子。“我回去了,你小心開車。”
“至少讓我送你上去。”李沛然一貫是不容冉冉來指揮他的,已拿過她手上的物件,跟在她身後。
閉上眼,嘴角抽動幾下,終於掩蓋下內心的不平靜,冉冉走在他身前,這是個次新小區,半新的樓道,交房時閃耀的瓷片,過了這麼幾年,不少都破了角,就這樣的房子還是租來的。冉冉又想起家裡一直沒換的房子,還是當年爸爸單位分的,七幾年的老房子,水泥的樓梯間沒有窗戶。從前還妄想其雍的父母來家裡提親。
打開大門,她轉身接過包,掛在玄關的衣架上,李沛然手快,已將杯子放在一旁的櫃子上。兩人在玄關裡對望。
“冉冉。”李沛然低頭凝視她。
“再找個女伴兒吧。”
從沒覺得她和旁人一樣,李沛然驚覺了什麼,“昨天我和伊慎的話你聽到了?”他抓住冉冉的肩,“張伊慎有個風流倜儻的爸爸、一個疑神疑鬼的媽媽,她昨天簡直是瘋了,我只是讓她冷靜冷靜。”
“無所謂的,李沛然,真的,別在我這兒耗着了,你會和過去一樣快活的。”冉冉含笑對他說。
李沛然搖搖頭,什麼是快活?站在自己跟前的她不懂,她確實不懂,她根本不瞭解他,那些個放浪形骸,是行屍走肉,只是讓自己不那麼痛苦而已,他想用許許多多人享樂的方式來寬慰自己,起先都是好好的,然而遇上了冉冉,於是那些幻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審視自己,只能更加痛苦。
他俯下身子,冉冉沒有躲開,兩人的雙眼相視,相互感到對方的呼吸。李沛然的嘴脣離冉冉只有幾釐米,他頓了頓,沒有吻上去,“冉冉,我今天對你告白,我應該要得到個答覆,你也喜歡我是不是?”
“我……”冉冉一時語塞,相同的錯誤不能再犯一次,搖了搖頭,蹙蹙眉,“我在考慮Jeff。”
李沛然想掐住她,逼她說真話,抓着她肩膀的手不由地用力,看她秀氣的眉毛皺了皺,卻沒有說話,他的心微微疼,先放棄地鬆開手,“過去不喜歡,也沒關係,以後你會喜歡的。”說着轉身走出門去。
“我們根本就沒有以後。”冉冉立在門邊衝他的背影說,一個個字戳在自己心裡。
李沛然沒有回頭,他不喜歡別人告訴他什麼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信那些鬼話,那些個名字都不甚瞭解的女人,也許爲了一時的盡興或是另有所圖,可以不帶感情地同他一/夜/歡/愉,但冉冉卻是個頂認真的人,若是不喜歡,那次road trip斷斷不可能答應,他的心裡跟明鏡似的,然而她喜歡他又如何,她愛過鄭其雍,現在還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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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沒見,冉冉再看到谷裕時有點吃驚,她一直是瘦高瘦高的衣架子,現在沒來由的圓潤了些許,雖然穿在衣裳裡依舊像能走T臺的,可胖了有十斤,可能十斤都不止。然而近年來以瘦爲美,冉冉把這些想法都藏在心裡頭。胖點也不是壞事,常言道,心寬體胖,冉冉覺得,跟了周鼎後,谷裕肆意許多。默默嘆氣,爲什麼背德的感情反倒能讓她快樂。夏巍是多麼失敗。
“我都聽說了,你和李沛然在美國好快活,神仙眷侶啊?”谷裕人離得遠遠的,八卦卻沒少聽,一看到冉冉拿出給她的香水就感嘆起來。
冉冉一愣,“這都說的什麼啊,我和他,沒影的事兒……”
“嘖嘖。”谷裕不依不饒,“他對你有心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都撞着他幾回了?就這種頻率,你還抵賴?”
這麼想來確實如此,冉冉不甘示弱,“都是因爲周鼎和你,我才惹上他的,還說什麼你撞見我們倆,明明起因在你們倆這兒。”這會兒連那不堪的一夜都能拿來玩笑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谷裕抹了抹新做的手指甲,“實話說,早先我真不看好他,可人人都說,他李四少交了個女朋友,近來性子收得好好的,像換了個人似的,也有人說,從前他就是那樣的,只不過中途放浪了些時候,總算回了正軌,我反倒又放心了。”她不容冉冉辯駁,“溫泉的時候,我冒着做惡人的風險告誡你,我對你毫無隱瞞,你再這樣遮遮掩掩的,就是不拿我當朋友。”
冉冉是有些心虛的,從被張伊慎抓現行到車禍,她隻字未提。她知道谷裕是真心對她好,不會看她笑話,可從高處跌落的感覺她不想再經歷一次,尤其不想再衆人關注的目光中從雲端跌回塵埃裡,她本無心攀高枝,那麼多看客卻不這麼想。
雖然心頭有點觸動,但現在無法接受他是事實,“下次你得和周鼎他們澄清了,真不是,你懂我的,裕裕。”
“可別急着撇清關係,你不知道周鼎聽說後有多高興,一個勁兒讓我問問是不是你,他和這麼個高檔朋友拉關係可全指着你了。”
冉冉忙擺手,“你們家周鼎太看得起我。”餘光瞥見谷裕一個動作,讓冉冉心頭念頭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