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晚飯結束得比較匆匆,冉冉一副還要趕場子的樣子。
“去哪兒?我送你?”
“不了,坐地鐵。”冉冉轉身就往地鐵入口走。
其雍緊隨其後,“那我也送送你吧,天黑得早。”
冉冉忙擺手,其雍一手揣在口袋裡,即使二人都當作沒注意到,那手機“嗡嗡”聲音量卻是不低的,冉冉看得出來其雍眉間的焦灼,這個電話他是需要接的。趁他掏出手機低頭瞥一眼的一瞬間,冉冉刷了公交卡進了閘口。
其雍本能地跟着她,卻被閘機擋在外面,他在口袋裡摸了一下,卻沒有公交卡。
“回頭見,師兄!”冉冉和他揮揮手,不等他回答轉身往電梯口走,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口上,想要停止,卻不能。
電梯扶手緩緩地轉動,冉冉終於在電梯口停下,回頭望了一眼,其雍接起了電話,仍然站在閘機口,望向冉冉。
冉冉轉回頭“通通”從電梯行人讓出的左側通道跑下去,她晚上真的有事,只有一件事,就是“不和鄭其雍消磨掉這個晚上”。
夾在晚高峰的地鐵裡,冉冉幾乎被人流壓扁了,看着車窗上自己一張蒼白的臉,想起大三下學期接到媽媽的電話,課剛上完,她背上書包,茫然地跑出校門,就夾在了這相似的人流當中。
當時爸爸在帶高三,正是一模結束,全體師生都繃足精神的時候,他就倒在講臺上了,腦溢血。
從南京到揚州,冉冉從沒覺得有這麼遠過。醫院走廊裡,媽媽獨坐在長椅上,低垂着頭,聽到冉冉叫她,擡起頭跑過來抱住冉冉,“冉冉啊……”那天冉冉發現媽媽居然沒有自己高,比自己瘦。
一臺手術做了六七個鐘頭,冉冉立在手術室外頭,泣不成聲地和鄭其雍打了一個鐘頭的電話,大半的時間是冉冉在哭,其雍安慰的話很單薄,要相信醫生什麼的。
那是冉冉頭一次發覺自己和其雍隔得太遠太遠了,他寬厚的臂膀都化成這一點點輻射的信號,那樣縹緲虛無。
她哭累了,發覺到了其雍去實驗室的時候,也就勉強吸了吸鼻子,讓他好好照顧自己,掛了電話,蹲下身子抱住膝蓋痛哭。
如果從那時開始,其雍就這樣遙不可及,對冉冉反而倒是幸事,冉冉會逐漸習慣,習慣這個道理——他本就不是她身邊的人。
然而,第二天一早,冉冉陪在爸爸病牀邊時,聽到走廊上有熟悉的腳步聲,還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一擡頭,一臉倦容的其雍已經站在病房門口。
他揹着個碩大的旅行包,手上提着一盒花旗參,一看就是在機場免稅店買的,說是給冉冉爸爸補補。蓬頭垢面的,見了冉冉媽媽有點不好意思。
冉冉拉着他到走廊的拐角,緊緊抱住他,也感受到更大的力氣。
深深知道假期不易,當初他倆期盼了許久的聖誕假,都因爲教授給他的任務太重而泡湯,而現在纔到學期中,正是最繁忙的時候,他居然不管不顧地跑了回來。
冉冉勾着他,鼻子一個勁兒在他脖子裡蹭,“哎哎,別聞了,我一直在飛機上,都沒洗澡……”其雍有點窘意。
“不管,我要聞你的味道。”冉冉抱緊了他,爸爸的手術很成功,重又觸到鄭其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
媽媽不肯讓兩個年輕人在牀邊守着,一定要冉冉帶其雍出去逛逛。冉冉帶着他去了個園。
正是春光初盛、竹葉繁茂的時候,兩人走在竹林環繞的舊時庭院裡。冉冉踩着腳下映着竹林起伏倒影的石板小路,“你怎麼有時間回來?”
“沒時間也要回啊。”其雍攬住她的肩膀,“聖誕不見,是相思的苦;這次你是真的需要我,這時不見,還等什麼時候?”
即使之前冉冉暗暗喜歡過他一年,兩人黏在一起半年多,這纔是冉冉徹底淪陷的時候。
冉冉被擠在地鐵裡,地鐵在繁華的中山路下呼嘯而過,上面的人卻一點都沒有察覺。幾百米開外的頤和路卻一片靜謐。
李沛然在西式庭院裡徜徉,背後青磚大宅的二層平臺上,小小白熾燈泡勾出一片熱鬧的露臺。
遠遠的,他看到張伊慎坐在鞦韆上,低着頭,不停地按下手機屏幕,拿到耳邊,等一小會兒,又放下,重又按一下,再放到耳邊。這樣時間久了,她也倦了,只把手機擺在自己的膝蓋上,不停地按下等着。應該是打給鄭其雍的。
這是李沛然和張伊慎家裡老相識的六十歲生日宴,張家李家的父母輩在北京,就委派了年輕一輩來祝賀。
鄭其雍公司裡的環繞也安好了,看他的樣子,也並不很忙,照理來說他該接了張伊慎一起來纔對,李沛然瞥着張伊慎的短短光景心裡就泛起了這樣的嘀咕。
旁邊兩個女孩子一左一右拍了拍他的肩,“四哥!”
“喲,陳清,陳澈。”面前兩個二十還不到的女孩子,幾乎一樣精緻的面容,還故意穿着一樣的肉粉色吊帶禮服,外披狐狸毛的小坎肩,只在絲巾花樣上耍了點心機,讓人勉強能夠辨認。
“四哥一個人來?”她倆相互挑眉使了個眼色,一齊犀利地問,“後宮三千佳麗一齊帶上啊!”引得周圍幾個人都回頭衝他笑。
李沛然有點無奈,平時玩得雖然厲害,但這樣的場合不是隨隨便便帶個人就能來的,寧願被人笑,也不能草率。
旁邊又有人逗這對雙胞胎玩兒,她們咯咯笑着走開去。
那邊張伊慎沒那麼愁了,向人多的地方走來,擡頭看到李沛然。
“四哥!”
李沛然猜想鄭其雍在來的路上了,“晚上其雍要謝謝你了,那套環繞好得很。”
張伊慎聽說自己推薦的東西好,樂了,“那不還得謝謝四哥。”
“謝謝不要光嘴上說,要拿出點實際行動來。”李沛然一貫的油嘴滑舌。
“怎麼謝呢?給四哥介紹個正經女朋友吧。”張伊慎一張嘴也是厲害。
李沛然一聽就有點悻悻。
“四哥,你這可不是好好過日子的樣兒啊。”
“上次那個姑娘不是挺正經的?”李沛然脫口而出,出口才後悔,怎麼這麼輕易就又提起趙冉冉。
張伊慎愣了一小會兒,“其雍的師妹啊?”右手拖着個下巴,“看上去倒是不錯。”擡頭瞟一眼他,“那你更要饒了人家姑娘了。”
李沛然一聽皺起了眉,“你又讓我過正經日子,又不肯讓我和正經姑娘在一起,你這什麼意思?”
張伊慎“噗嗤”一聲,“我讓你找姑娘過正經日子,不是讓你玩兒人家正經姑娘。”手機又響了,她接起來,“其雍?到了?禮物我已經買好了,快進來。”掛了,衝李沛然說:“不和你瞎扯,四哥你別裝糊塗了,自己心裡跟明鏡似的。”
“其雍怎麼纔來?”李沛然想分辯幾句,卻發現力不從心,不知從哪兒辯解纔好,卻又不想這麼放了她,索性岔了個話題。
“他回去換了身兒衣服。”張伊慎急切地望着大門外,看到黑色大切諾基的時候滿臉欣喜。
李沛然搖搖頭,這戀愛中的女人心無旁騖,只得不說什麼,站在她邊上一起看鄭其雍在車道上停車。心裡嘆,張伊慎找鄭其雍還真不錯。
鄭家家世顯然不及張家,可在這圈子裡,鄭其雍簡直是個別人家孩子般的存在,他身上總帶着點不同的光環。這種光環李沛然形容不來,但似乎“浪子回頭”這個成語中回頭的終極目標就是要像鄭其雍一樣。
自己年輕氣盛老是闖禍的時候,爸爸隔着越洋電話也要說,你看看人家鄭其雍,什麼心都不要家裡操,什麼關係都不要家裡動,照樣上名校,照樣是人上人,你怎麼就不能長進點呢?
說多了,李沛然覺得煩了,反而不以爲然,覺得他過得跟苦行僧一樣,有什麼意思?生在這樣的家庭,去過再平常不過的日子,那不是枉爲生在這樣的家庭?
然而自己也過三十了,看着像自己妹妹一樣的張伊慎找了鄭其雍,卻又覺得是最幸運的,幸虧沒找個自己這樣的。
這一點點欣慰轉瞬間就一掃而光,他內心充滿了嘲諷,鄭其雍也是個凡人。皮夾克下一件休閒襯衫,牛仔褲,連腳上的大黃靴都沒換過。
下午冉冉前腳走,李沛然也沒了興致在那她待過的視聽室裡再待下去,剛好秘書打電話來說公司有事,他後腳也出了鄭其雍的公司。算算和現在也就差個兩三個鐘頭。不過對李沛然來說,兩三個鐘頭也夠他找不少樂子,不曉得鄭其雍是怎麼玩樂的,總之是撒了謊。
他叉着雙臂,站在稍遠的地方,頗有作壁上觀的意味,雖然張伊慎和他更親,但鄭其雍也算個朋友,更何況,沒有坐實的事情,他又不是個長舌婦,自然不跟伊慎嚼什麼舌根,但琢磨着該找個機會暗示暗示這小子,出來玩也就罷了,漏洞百出,馬腳露得不像樣子。
細細看其雍,李沛然忽然覺得他大概也是個玩家,不過藏得比較好,這會兒面對伊慎,居然一點愧意也沒有,若不是知情,連他這個老手也瞞過去,可見偷吃的功底非同小可。
其雍遠遠和他揮手打招呼,滿臉疲倦,李沛然也覺得不可思議了,揹着正牌女友在外頭花,累是累,可應該是滿臉滿足,神清氣爽纔是,他怎麼一副滄桑的模樣。
搖搖頭,後面剛好有人叫他,一個轉身就和他們聊起來,話題無縫連接,人家正在聊銷售提成的事情,李沛然剛好要在公司推行新的銷售激勵制度,甚是合拍。
身後北京過來幾個祝壽的,說起來還是海灣集團的一個附屬的負責文化事業的單位,三個人商量大禮堂裡要安放的揚聲器陣列,李沛然心思一動,趙冉冉給自己的感情開價五十萬,倒是爽快,她自己都說是錢買的來的,自己不妨給她點甜頭。
剛好,下午Jeff給自己發信息,恭祝臘八節快樂。連臘八節都要祝賀,李沛然也就沒理會,這會兒掏出手機,短短髮了個信息,只說了北京那單位的名字,提了下人家有招標的意思。
握住手機,慢慢踱過去。
圍在一起的三個人雖是四十歲左右,都比他年長,看了他,卻一致打招呼,“李總。”
“你們在聊環繞?”他裝作不經意地問。
個個都知道他是人生的享樂家,對音響頗有研究,“是啊,李總有什麼推薦的?”帶着點恭敬。
李沛然擰擰眉,“我家用的是Carman。”輕飄飄一句,也不建議別人怎麼做,反正他自己個兒的規格就在這裡。
“肯定是他家的東西好了,就是……”最年長的那個有所顧慮,“這麼大筆單子,這麼顯著的位置,用這個牌子……”他嘖嘖兩聲。
“你們預算夠不夠?”
“預算不是問題,非常充裕。”
李沛然聳聳肩,“國際接軌多少年了,別說是音響這種東西,我們公司工程多大?焊接的技術也有不少是國外買了來的,關鍵是成果要好看,對不對?”
那三個人都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看那個眼神,就知道原本斜向左的天平一下子又沉到右邊,十拿九穩。
攥在手掌裡的手機恰恰響了,他估算得一點沒錯,是Jeff。
他一接電話,對面Jeff就大倒苦水,這個單位要採購他何嘗不知道,可苦於自己東家是外企,人家收了產品推介書,就再沒有下文了。
“你也別這麼說人家,他們沒那麼迂腐。”李沛然心裡暗笑,這幫人就是那麼的迂腐,“主要還是考慮產品性價比,畢竟你們報價高出那麼一大截,得拿出點高技術的架勢來。”他頓了頓,決定把意圖表露得再明顯一些,“你平時接觸的客戶都很接地氣,聽聽效果好就行了,這個單位,你們不拿出點能唬人的數據來,這關不好過。”
電話那頭愣了愣,Jeff殷勤的聲音裡帶着點喜悅,“我們的工程師都是很專業的,到時候帶專業的技術工程師來給他們演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