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沛然是個玩家,這是自然。冉冉看着白色的轎車在陽光下燁燁生輝,飛馳出去,覺得自己沒有完全失去谷裕這個朋友。
趙冉冉這個女人,讓李沛然受了不小的挫,那條爲了博她一笑的絲巾也隨手送了人,以爲就此再不相干,可鄭其雍偏又挑起他這個念想。
還是張伊慎在一場宴會上上遇見他,和他說起,其雍想在公司佈置一個專業級別的視聽室,一方面讓員工們可以好好休息放鬆——都是聲音處理行業的人,大多都是半個發燒友;另一方面,他們的軟件已經準備從個人用戶級別進軍企業用戶級別,要更專業地接待客戶了。
張伊慎還只在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李沛然腦中已全是冉冉低頭在他家裡擺弄那個小音箱的情形了,胸前一塊工牌微微晃盪,他下意識地扯開了領口,“Carman啊。”
“嗯?”張伊慎對音響沒什麼興趣更沒有研究,“很好嗎?有名?其雍對這個要求還挺高的。”
“那你推薦這個可就推到他心坎上去了。”
張伊慎對他的建議很感激,轉頭就打了電話給其雍。李沛然在遠處看到了,心說她總是處處想討別人喜歡,一直這麼乖巧。
過了一個禮拜,在個圈子裡的小聚會上,碰上他們倆,鄭其雍告訴他已經談妥一套組合,“下週一就上門調試,四哥要是有空也來?他們的銷售說起你來可熟稔了。”
得知他公司就在一路之隔的寫字樓時李沛然欣然赴約,家裡的環繞聲再是效果好,也比不上這專業級的,誰讓他是個發燒友呢?他還刻意和自己說,沒有特殊要求,冉冉肯定不會出現,他倆遇不上。
要說世上什麼人最善於揣度人心,那就要數銷售了,Jeff聽說託了李沛然的福又賣出去一套一百五十萬的環繞,簡直樂開了花,思忖着李沛然這個人脈甚廣的大客戶對趙冉冉青眼有加,那就把冉冉帶上。一封郵件發去總部,組長就讓冉冉週一和他們一起去調試。
冉冉是打心眼裡煩透了Jeff,但出門半天記一天的工作量,調完直接下班也是有莫大吸引力的。
週一冉冉特地穿了條駝色的羊毛呢連衣裙,領口包邊都是黑色的,裙襬是一字裙式樣的,算是冬天裡比較正式的穿着。出門的時候犯了難,駝色灰色的大衣似乎都和這裙子不太搭,只好穿了件黑色的半長羽絨服,結果被Jeff從早上數落到客戶公司門口,冉冉簡直忍無可忍了,“我這是今年流行的工裝式樣,你讓我和裝配組的同事一起來,我不該穿個工作服啊?”Jeff扭頭看看統一着裝,像修車工人一樣的兩個一米八的大漢,不再吱聲。
一開始Jeff只告訴她是個叫什麼“聲控”的公司,冉冉腦子裡滿是聲控機牀,還納悶這哪兒跟哪兒啊,這會兒看清楚人家公司的英文名——AcousticFan,才知道對方真的是行家。
大門處是兩扇感應的開合玻璃門,擦得一塵不染,只在腰線位置鑲一行毛玻璃,中間又是正常的玻璃,鏤空成這個名字。Acoustic這個詞看得冉冉心頭一緊。
門一開是個開闊的辦公空間,和冉冉他們很像,“你不說是個民營企業嗎?”冉冉湊過去低聲問Jeff,“還挺有品味的。”
“老闆是個海歸,三十還不到呢。”
冉冉皺皺眉,已經到了視聽室門前,鄭其雍微笑着站在門口,看到冉冉,一怔。空氣莫名滯了一下。
其雍背後,“冉冉也來了?”聲音透着點驚喜。
冉冉心想,這李沛然到處湊熱鬧。
裝配組兩個同事三下五除二地把這一套價格不菲的音響擺到指定位置,先行告辭。
Jeff推了推冉冉,“你也仔細看看,調一調啊。”
冉冉愣愣望着眼前兩三步的鄭其雍,他不穿從前喜歡的運動T恤了,換成休閒式的襯衫,不過還是喜歡牛仔褲,“師兄在這兒,我怎麼好班門弄斧?”
李沛然和Jeff才恍然大悟,“你們居然是相同專業的?”
是呀,冉冉心裡想,我們在一起做了一年多的實驗,我給他打下手呢。
其雍卷卷袖子,拿起捲尺自己擺弄開了,他坐起實驗來很專心,冉冉覺得在他的周圍彷彿有個玻璃罩子,將他隔離在自己寧靜的世界裡,可以一心思考、計算,而有段時間,冉冉有幸能夠進入到那個玻璃罩子裡,他指使冉冉像在指使自己的身體。
“冉冉,你把那個調一下,三角位置。”他頭也不擡,左手指向窗邊。
三角有那麼多種,李沛然看到冉冉施施然走過去,也不再問什麼,只隨手擺弄一下,似乎就已經讓他滿意,心裡驚歎怎麼有這樣的默契。
“冉冉,你聽聽呢?”
其實冉冉的聽力並沒有明顯優於他,但他一直讚歎她的金耳朵,似乎有點依賴似的,總要她來聽來評。
冉冉帶的碟片是國內業界常用的,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
她看到其雍笑着搖頭,“想要粉紅噪聲的碟?”不等他回答,就換了張CD,尖嘯聲驚得外面不斷有員工探頭。
李沛然背靠着牆立着,心裡有說不出來的驚歎。他從前覺得冉冉對他這樣的人好像有說不出的偏見,可她怎麼和鄭其雍關係是好的?
調試只持續了十來分鐘,冉冉覺得這房間裡靜得如從前的消聲室,只有他們二人,天地也縮小到他們二人的世界。
其雍對這套環繞的效果相當滿意,“今天算是我們公司跨上了嶄新的臺階,大活動室有個慶祝party,你們來一起吃點零食吧。”
他雖然是公司所有人,卻謙遜地在活動室一角招呼他們,“讓他們在那邊聊着,我們過去反而拘謹。”
一向健談的李沛然沉默,不知該說什麼好。
鄭其雍不住打量對面的冉冉,好像有許多話,卻又說不出口。
後面有兩個小女生在吐槽昨晚的狗血劇:“男主媽媽說,給你五百萬,你離開我兒子,哈哈哈哈,什麼年代還有這種橋段。”
“是啊,要是我我肯定答應了呀,說句‘好的,阿姨’,拿上頭也不回地走掉。”
兩人猛地面面相覷。
Jeff對這個場面急得抓耳撓腮,早就想破了難堪的沉默,“噗嗤”一聲,胳膊肘捅捅冉冉,“哎,你準婆婆給你五百萬離他兒子遠點,你怎麼辦?”
冉冉覺得他很煩,皺皺眉斜了他一眼,然後帶着點自虐的心情,“別說五百萬,給五十萬我就拿着走人啦。”
鄭其雍狠狠捏了一把手裡的一次性紙杯。
李沛然腦子裡只有反反覆覆的五百萬?五十萬?要價這麼低?這五十萬我出了,買了你還不行嗎?
四個人圍着張小小的圓桌,冉冉就在他邊上,肩膀還挨着。斜眼看下去,珠光淡淡豆沙色的脣彩,在他的心裡卻勝似濃墨重彩。圓潤飽滿的小嘴,真和櫻桃一樣,實在想咬下去,嚐嚐是不是甜的。
活動室裡,衆人鬧騰了半個鐘頭,也就自覺地回了位置繼續幹活。
“那麼,我們就告辭啦。”Jeff大功告成,滿臉滿足,熱情地和送到活動室外面的鄭其雍握手,握完還抓着李沛然握。
冉冉保持滿臉微笑,在他後面一步遠,眼光低垂,只看到鄭其雍距離自己兩三步的大黃靴,自己也有一雙,現在早就不穿了。
其雍公司樓下就是地鐵口,Jeff還要往江寧一家公司去,想和冉冉一齊進站,可冉冉偏偏就不想和他一起走,推說要去逛逛商場。
看到他消失在地下通道,自己有點茫然,很好,沒有哭,也沒有鬧,就那麼靜靜地把這樁事情做完。
她順着中山路往北走,走出去一個路口。
“趙冉冉!”背後有人叫她。
她頓了頓,等了好幾秒,換了個熱情的笑,轉過身,“師兄。”
鄭其雍還在喘氣,是從那幢樓下跑出來的,叫住了她,突然又說不出什麼話來,擡手看看腕錶,“也四點來鍾了,一起吃頓晚飯吧。”
冉冉點點頭,“就去德基吃大牌檔?”
他連連點頭,“回來有一陣了,也沒去吃。”
開在地磚晃眼的德基裡頭,店堂卻刻意裝修成舊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冉冉坐在一張八仙桌邊,看鄭其雍已經熟練地報了幾個菜名:糖芋苗、美齡粥、王府花雕雞、蟹粉豆腐、烤鴨包,又擡頭看冉冉,“還有什麼想吃的?”
冉冉突然想哭,嘴角一挑,“夠了夠了。”他點了從前每次都要點的菜,他都點完了,自己還加什麼呢?他都記着。
穿着舊式長褂頭頂瓜皮帽的男服務生和靛藍底子印花寬褂的女服務生在明城牆邊走來走去,頭頂上酒旗招展,地下青磚地面凹凸不平,左手邊雕花木門的背後彷彿隱藏着某個名門望族的深宅大院,在這兒坐着,冉冉覺得時光在自己身邊穿梭,她不知道這是几几年,是自己偷偷愛戀其雍的時候、還是已經是他的女朋友、又或是已然分手。
美齡粥最先上了桌,冉冉要了個小碗,從裡頭舀出幾勺盛起來,吃下去,甜津津的豆香。
“你換手機號了,我還以爲你不在南京了呢。”其雍拿過那碗被挖了部分去的粥碗。
“嗯,不在學校了,動感地帶的套餐也沒什麼用,正好換手機,就買了個合約機。”
“動感地帶……”他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於他倆,都是一個久遠的詞。有一段時間還流行過飛信,又有一段時間流行過短號,都是動感地帶曇花一現的產品,然而那些換來換去的產品裡,冉冉總是牢牢記着其雍的暱稱、短號,縱使產品本身都不被記起。“夏巍這臭小子,我問了他多少回,就是不肯告訴我你的號碼。”
從小像跟屁蟲一樣的夏巍,對冉冉的愚忠讓她此刻心裡泛起陣陣暖意。
“你沒有讀完PHD?”冉冉擡頭看他。
他把新上的花雕雞推到冉冉跟前,冉冉有個怪癖,喜歡夾擺盤裡的第一筷子和最後一筷子,首尾呼應,有種形容不上的圓滿,他從前都笑嘻嘻地說她古靈精怪,卻養成了讓着她的習慣。
然而工作了這麼久,和同事朋友吃了那麼多的飯,沒有其雍讓着,冉冉早就收起了心裡的那麼一點渴望,逐漸忽視被夾得七零八落的造型,和各個盤子裡的殘羹冷炙。
夾起一塊雞腿肉,熱騰騰的糖芋苗端上桌,透明粘稠的藕粉裡綴着幾點桂花,其雍用勺子盛起一顆小芋頭,手懸在了碗上,兩人都盯着那個勺裡粉粉糯糯的芋頭,他把勺子送到冉冉嘴裡,再看她羞紅的一張臉卻掩不住的滿足。
然而,現今,他的手懸在那裡,一點點熱氣從勺子裡飄上來,微弱的零丁的,轉瞬就涼掉。
他把勺子重又放回碗裡,左手撫了撫額頭,尷尬地笑了幾聲,像一個昏迷了很久終於醒來的人,在調整自己的思緒,今天是哪一天?“嗯?什麼?PHD啊?”他長嘆一口氣,“讀不下去了,不想讀了,你算算,我小學中學十二年,在中央大學七年,突然不想讀了。”他有點煩躁,“假期裡寫了個很簡單的程序,沒想到反響很不錯,一鼓作氣完善了不少,又和教授說了不少好話,他也看在我前兩年勤勤懇懇給他幹活的份上,讓我糊到學分滿了,給我個碩士學位,畢了業就開了公司。”
“可你已經有碩士學位了呀。”冉冉覺得很可惜。
“PHD……”他“哼”地一聲輕笑,“我已經寫出了這麼受歡迎的程序,這PHD學位突然就不想要了。”
放在桌上的手機一陣震動,他猛地拿起來揣進了口袋裡,冉冉眼尖,還是看到“張伊慎”三個字,裝作不在意地衝他笑笑,才覺得臉繃得難受,幾乎笑不出來,胡亂往嘴裡塞了個烤鴨包。
方纔他讓着自己的那一筷子,彷彿打開冉冉心裡某一處的鎖,難耐的熱切從心底裡升騰,聽得到他口袋裡的手機還在不住震動。冉冉坐在椅子上,覺得花了好大的力氣不對着他哭或是笑,左手在桌下狠狠攥成個拳頭,“我晚上還有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