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立遺囑了。
雖然與這位老相以往素不相識,亦毫無交情可言,自從打交道以來,脣槍舌劍,勾心鬥角,可聽得他這番怕是臨終託付之言,陸沉心裡只覺不是滋味。
這位老相爲晉國嘔心瀝血,扶大廈之將傾,化身定國柱石勉力支撐這座腐朽的國度不至轟然倒塌,如今恐怕終於是要不堪重負,即將撒手人寰了。
可惜。
可嘆。
那邊院內衆人聞言更是悲慟,齊齊大聲道:
“定不負老丞相厚望!”
“好,好,好。”甘衡連連點頭,輕輕推開陸沉攙扶的手臂,竟是自行在院子裡踱了起來。
迴光返照!
“老夫半生窮困潦倒,縱然心存凌雲之志,奈何始終不得遇良主,漂泊無定,半生惶惶,如喪家犬類,受同門嘲笑,惹衆生白眼,提起甘衡,世人只道乃一介籍籍無名之布衣耳。”
甘衡說着,本已渾濁不堪晦暗如一灘死水的眸子驟然隱隱亮了起來,“幸,得陛下垂憐,不嫌棄老夫乃粗鄙市井之輩,願委以老夫相印,力挽狂瀾。老夫受命於危難,也算不負陛下重託,以這張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齊樑與晉聯軍,並得三國共信,不僅領三國帥印,甚至三國連相印都欲交託老夫手中。”
“其時,強楚野心勃勃,國力更臻百年來之頂點,哪怕三國合力,亦只能勉強與強楚分庭抗禮,老夫幸不辱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更得三軍衆志成城,終將強楚趕出晉國大地,甚至繼而反攻,直下楚半數洲域,若非最後思襯列國平衡,默許楚國說客離間,滅亡強楚,亦不再話下!”
甘衡眉宇間似乎都禁不住煥發出一絲年輕時的意氣風發來,他負手而踱,慷慨激昂,豪氣干雲,震撼人心!
“老夫在位十六餘載,革軍制,使皇氏有親兵可用,不至面對世家門閥的虎視眈眈,而全無還手之力;疏通列國,使晉國能在波譎雲詭的天下風雲中趨吉避凶,不爲列國所侵;縮減稅賦,使百姓年有餘糧;開墾荒地,使百姓有可耕之田!”
他越說越是激動,踱得也越來越快,竟是讓人不禁眼前恍惚,曾經那個屹立於天地間無比豪邁的身影,緩緩與眼前這個日暮西山垂垂老矣的老相重疊……
“老夫澄清官場,選拔可用之才,任人唯賢;打壓奸佞,縱皇帝被一時矇蔽,卻也未讓那些奸臣宵小亂了晉國朝綱!”
“老夫苦心經營,知曉晉國最大的禍患,便是那些擁兵自重的世家門閥,故殫精竭慮,苦心籌劃,頒佈各種法令,目的便是滅絕門閥,歸權於皇氏。”
“然門閥之患,非朝夕形成,便如跗骨之疽,想要剷除,談何容易?他們視朝廷如無物,更敢興兵來京,威逼陛下,欲斬老夫……”
甘衡淚流滿面,衝皇城的方向拱手一拜,顫聲道:“承蒙陛下庇佑信任,沒有受那些門閥武夫的脅迫取老夫項上人頭,老夫感激涕零,暗暗發誓,定要幫助陛下剜除禍害,使晉國國祚能千秋萬代,宇文氏能君臨天下,統御四海!”
“老夫……”
許是情緒太過激動,他大口喘息兩聲,才緩緩說道:“老夫思來想去,若想扭轉局面,唯有向異國借兵,故說服陛下,以割讓國土爲代價,請求齊國出兵……晉國的每一寸土地,皆乃先輩拼死搏殺而得來,每一寸都浸染着晉人的鮮血……”
他聲音愈發低落,腳步也在不知不自覺間停了下來,澀然道:“雖然此舉是爲權宜之計,無奈之舉,可做出此等喪權辱國之事,老夫實乃晉國之罪人,當在史書上濃墨記載,讓老夫遺臭萬年,爲後世人所唾罵……晉相甘衡,鉅奸叛國,慫恿君上,割讓國土……”
他淚如泉涌,竟是忽然大笑,狀若瘋癲。
衆人見狀,俱是駭然。
蕭厭急道:“老師將罪責全都承擔於一己之身,我等皆爲晉臣,豈非無地自容!”
甘衡轉頭看向蕭厭,聲音沙啞道:“爾等能理解老夫?”
衆人忙道:“丞相爲國鞠躬盡瘁,謀劃萬世,更爲拔除隱患,孤注一擲,不惜承擔千載罵名,我等恨不能與丞相分擔,又豈有指責丞相之理!”
“那就好。”甘衡彷彿鬆了口氣,自顧負手仰望漫天浮雲,“若能使晉國皇權歸一,老夫縱然遺臭萬年,爲世人所唾罵,又有何惜!何況有爾等同僚學生,能夠理解老夫,老夫死也無憾了。”
聽他終於提到那個令人心慌的“死”字,衆人俱是大急。
甘衡一擺手,示意衆人稍安勿躁,蒼涼說道:“老夫這一輩子,略有建樹,奈何壯志未酬,卻此身將死,只恨蒼天不能再給老夫十年!若再有十年時間,老夫定能徹底剷除國內隱患,使政權得以歸一,國力足以昌盛,屆時即便列國爭霸的序幕拉開,晉國也可從容應對!”
“只可惜……老夫這具腐朽老邁的軀殼終究是要化爲一抔黃土了,縱然心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惟願晉國能平安順遂,再不必爲兵戈所苦,再不爲爭權激鬥……”
他聲音戛然而止,環顧衆人,拱手便拜。
“老夫已然不能再爲晉國盡心力,亦難以再看到未來晉國是何等光景,但晉國還有諸君,只求諸君能以晉國事爲己事,只要諸君盡心竭力,老夫相信,晉國定能君臨天下!”
“諸君,可盡力否?”
他顫聲問道。
衆人盡皆落淚,拱手還禮,齊齊震聲道:“必盡心竭力!”
彷彿唯一的擔心亦煙消雲散,甘衡臉色赫然變得晦暗,眸子中的光彩亦在瞬息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艱難扭身,看向那無邊無際的晉國河山,依依不捨。
可蠟燭將要燃盡,不捨亦是無用。
他索性放聲狂笑。
“老夫去也!”
一代明相,直挺挺倒地。
衆人大驚失色,一窩蜂擁了上去。
“丞相!”
“老師!”
甘衡已然氣絕,雙眼仍舊睜着,仰望頭頂那片晉國的蔚藍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