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簡簡單單甚至聽不清的問候, 讓喬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長久以來,他都有一個不算願望的願望,他希望某一天, 柯謹會重新開口,對他小小抱怨一些生活瑣事, 開幾句玩笑,邀他一起吃飯或者看一場演出。又或者, 不用特地找什麼話題, 只在臨睡前對他說一聲晚安。
他預想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 每一場幻想中, 他都覺得自己會摟着柯謹歡呼大笑。
沒想到真正到了這一天, 他卻只想哭。
……
自此之後, 加密病房區便流傳着一個傳言。
據說柯謹一句“早安”,讓小少爺蹲在牀邊哭了一個上午。
可惜當時門鎖着,沒人進得去,所以缺少見證人。但那天負責值班的所有護士都看見了, 喬少爺後來按鈴換營養劑的時候眼睛通紅。
尤妮斯聽聞此事, 到處聯繫加密病房區的醫生護士長,企圖騙點照片視頻回來做收藏, 還非說是秉父親德沃·埃韋思先生的口諭。
爲此,小少爺把親爸和親姐暫時拉進了黑名單。
柯謹的狀態其實還不太穩定,大多數時候都在昏睡,好像要把這些年因爲精神狀況少睡的覺都補上。從這點來看,他跟燕綏之的情況剛好跟醫生預料的相反。
但沒關係, 這一點也不影響喬的好心情。他這兩天正處於有求必應的狀態, 聽見什麼,不管對錯都是“好好好”, 非常適合抱怨、樹洞、敲竹槓。
以林原爲首的研究員們如狼似虎,藉機把眼饞好久的大小實驗裝備都換了一番。
……
相較於喬小少爺的好說話,隔壁病房就是另一番情況。
燕綏之的身體問題比柯謹要複雜一些。
從他們體內清出來的初級、二級基因片段,已經被林原他們導入儀器,留作日後參照比對。至此,柯謹就算沒有大礙了,但燕綏之還缺一步。
這場手術把他體內所有後天附加的基因都清理了,只剩他自己的。
問題是,他自己的基因是帶病的。
“換言之,院長在渡過這段恢復期後,還得再做一次基因手術,找一個真正健康的基因源,把你少年時候的病給治了。”林原扒拉着屏幕給燕綏之和顧晏看方案。
顧晏第一反應就是:“風險有多大?”
林原擺了擺手:“放心,這不是三十年前了。雖然作爲醫生,這樣講話不是很合適,顯得有點不謙虛,但是對着你們我也不說虛的了。這種醫療遺傳性基因病症的手術,現在已經非常、非常成熟了。沒有傷口,恢復期短,當天做完當天回家。”
林醫生聲音溫和,但語氣活像搞推銷的。
燕綏之點了點頭,就想直接應下來。
www✿ Tтkan✿ CO 顧晏又多問了一句:“可能的副作用或後遺症有哪些?”
“其實一般基因手術的副作用、後遺症,都是兩方基因在表達上相沖突引起的。但院長這個情況比較容易處理,我們可以做到治病,但不改變他的基因表達,也就是說長相啊、習性啊……各方面都不會變化。”林原說,“頂多就是術後幾天多做點保護措施,因爲會有一週的時間比較敏感。”
燕綏之挑眉問:“敏感?比如?”
“比如眼睛對光線敏感,最好儘量戴幾天眼罩或墨鏡,皮膚可能也是,儘量少頂着太陽曬。另外味覺、嗅覺也會有所影響,那幾天吃清淡一些。”林原語氣輕鬆,“但都是小問題,而且頂多一週就能完全恢復,那之後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百無禁忌。”
這麼問完,顧晏纔算徹底放了心。
林原說:“我建議你們2月來做這個手術,也給我點時間幫你找健康的基因源。”
燕綏之若有所思:“現在的技術,基因源提供方會受到什麼損傷麼?”
林原笑着連連擺手:“不會不會,早沒有危險了。以前基因源的提供者也要上手術檯,風險跟病人一樣大,現在不同。一根專門的基因針就搞定了,幾秒鐘的事。所以現在願意提供健康基因源的人非常多,庫存豐富,我給你挑個身體強健五官端正的。”
前面都沒問題,最後一句聽着活像要相親。
於是顧大律師不樂意了。
林原話音剛落,他就出聲說:“我的基因可以用麼?”
燕綏之彎起眸子瞥了他一眼,衝林原說:“我剛纔問你那些就是這個意思,我也傾向於用顧晏的。”
“也不是不能用,但前期檢查有點繁瑣,我怕你抽不出那麼多空。”林原給他們展示春藤醫院引以爲傲的龐大基因庫,“反正有現成的,看,這麼多。”
顧大律師表示不看。
他斬釘截鐵地拍板說:“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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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原:“……”
不知道爲什麼,明明是一件非常嚴肅正經的事情,林原卻感覺自己在幹什麼“拉皮條”一類的非正當營生。
他默默收起引以爲傲的基因庫界面,沒好氣地衝那兩位說:“行行行,想用誰的就用誰的。那顧律師你抽空跟我去做個全面的基因檢測。”
顧晏是個雷厲風行的行動派,當即就跟着林原去檢測室了。
結果表明——顧大律師的數據就算進了基因庫,也會因爲格外健康和格外英俊,被一眼跳出來。
林原這下徹底服氣,沒話說了。
於是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
另一方面,基因修正的效果消失後,燕院長的身高連竄七八公分,長勢喜人。
因爲速度太快,他還渾身疼了小半天。但院長表示,能重歸高個兒行列,這點兒程度不算什麼。
長高帶來的一個後果就是原先的衣服不合身了,上身還好,褲子短了一截。
院長興致上來,還拿這點逗顧晏。
因爲顧大律師很少就外表皮囊去評論什麼人,沒說過誰好看,也沒說過誰不好看,更別提什麼身材比例之類的形容。
越是不怎麼說,燕綏之越喜歡逗他說。
結果他冷冷清清的目光從燕綏之腿上掃過,愣是沒有給出什麼“身高腿長”之類的評價,而是淡定地問:“這個牌子的長褲也會縮水?”
“……去你的吧!”
某院長一句好聽話也沒撈着,當即把這沒眼力見的倒黴玩意兒轟出去了。
顧晏轉身出病房的時候,眼裡帶了一絲淺淡的笑,被路過的林原撞了個正着。
林原還是頭一回看見冷冰冰的顧晏笑,當即稀奇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沒事。”顧晏衝他點頭打了個招呼,“我出去一趟。”
“出去?”這就更讓林原稀奇了,“出去幹嘛啊?”
自從燕綏之進了醫院,顧晏就像護食一樣寸步不離,即便醒了的這兩天也一樣。這還是頭一回要出醫院。
顧晏朝病房瞥了一眼,彷彿隔牆看到了某人無處安放的長腿:“燕老師衣服不合身,我去買幾套。”
春藤醫院其實會給住院病人提供足夠的換洗衣物,而且不論質量還是樣式,在各大醫院裡都是最好的,但是某院長不喜歡。
林原問他爲什麼不喜歡,他說因爲穿在身上顯得病懨懨的,實在看不順眼。
林醫生當時就覺得這人恐怕是來砸場子的,你說你一個病人穿什麼不是病懨懨的,有臉賴衣服?
但有些人就是有臉。
作爲一個有集體榮譽感以及歸屬感的醫生,林原但凡聽見有人黑春藤,他總要“彬彬有禮”地迴應兩句。
但碰上燕綏之,他有點兒沒轍。
最後只能憋着,轉頭去隔壁病房找喬小少爺委婉地提一提。
誰知小少爺一聽,居然覺得院長的話很有道理,認爲病號服也把柯謹襯得病懨懨的,沒有精神氣。於是當即找人送了幾套柯謹的家居服來。
林原當時就是一口老血,心說你自己家的醫院你還嫌棄,有本事換設計!
往事不必提,總之林原聽了顧晏的話,只能乾笑幾聲,說:“好,那你放心出去吧。我去院長病房轉轉,有什麼事及時通知你。”
“好。”
你放心出去,有什麼事我及時通知你。
這句話是林原常說的,但之前的每一次,顧晏都會回答說:“不了謝謝,我在這裡等着就行。”
這是他第一次,放鬆地答應下來。
也意味着之前經歷的那些痛苦和等待,至此終於消散,陰影全無,塵埃落定。
……
午後的加密病房裡陽光充足,因爲樓層很高,可以穿過落地窗俯瞰整個法旺區,是個修身養心的好地方。
燕綏之靠在牀頭,長腿交疊。
託高效營養劑的福,兩天輸下來,他的氣色好了七分,透着玉白感。手上青藍色的血管也已經褪淡下去,不過筋骨依然分明,顯得他的手指清瘦修長。撥弄牀頭那幾朵緋色的冬玫瑰時,尤爲好看。
他鼻樑上架着一副閱讀眼鏡,陽光穿過清透乾淨的鏡片,勾勒出他微微低垂的眉眼輪廓,顯出一股沉靜的氣質來。
顧晏拎着買回來的衣服,走到房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這讓他恍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院長辦公室裡度過的無數午後。
他寫完一份報告或者分析,偶得空暇擡起頭,入眼的畫面就總是這樣。那時候覺得日子過得好像有些慢,懶懶散散,沒想眨眼就是十年。
而曾經每天都能見到的一幕,居然也久違了。
他下意識停住腳步,在門外站着看了片刻。
燕綏之扶了扶眼鏡,眼尾帶笑朝他看過來,問:“回來了?”
“嗯。”顧晏擡腳進去,彎腰吻了他一下,說:“回來了。”
新鮮的冬玫瑰裹着細小晶瑩的水霧,在陽光下發着光,普蘭花香氣清冽,縈繞在身旁。
這好像就是他很多年前幾度幻想過的生活模樣。
再平靜不過,再安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