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曉鼓聲敲響的時候,朝臣們的轎子便陸續抵達了朱雀大門。
外頭白露茫茫,將飛檐斗拱、氣勢磅礴的皇城籠罩在一片朦朧中。
各位大人下了轎子後,紛紛與同袍打招呼寒暄,有關係較好的,便聚在一塊兒,小聲議論着今日朝議的主題。
一路往內走,通過了長長的甬道,再過了鱗德門,便是龍乾殿前的廣場。
廣場四周,禁衛軍林立,一個個昂首挺胸戍守原地,如塑像一般巋然不動,在重重殿宇掩映下,更添幾分肅殺氣息。
鐘磬聲響起後,朝臣們分班兩列,魚貫而入。
英宗的身體十分的虛弱了,胸口的劍傷很深,太醫的建議是臥榻休養,不宜操心憂思,可身爲帝王,肩上所承載的擔子容不得他偷懶懈怠。
英宗由福公公和另一名內監攙扶着,緩緩踏上玉石階高臺。
他的目光落在那隻金碧輝煌的龍椅上,瞳孔微微收縮着,酸酸漲漲的感覺刺激着眼球,眼角似乎晶瑩沁出。
在龍椅上坐穩之後,他的手握住了龍椅的扶手,而後帶着微不可察的眷戀,輕輕摩挲了一下。
殿中衆臣紛紛執芴朝拜,山呼萬歲。
抑揚頓挫的聲浪就如同海浪一般,層層迭起......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就是高高在上的感覺啊。坐在高處,手掌天下萬民的生殺大權,睥睨着他的臣子。他的百姓,匍匐在腳下。對自己頂禮膜拜,山呼萬歲!
英宗記得,他初登大寶的時候,第一次受朝臣萬民如此恭敬禮拜的時候,那激動得難以言喻的心情。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深深的愛上了這個位置,愛上了這種感覺。
沒有當過帝王的人,是無法體會這種美妙的。帝位的魔力,讓那麼多人不顧一切前仆後繼,爭得頭破血流,也要謀得天下,爬向這個寶座。
英宗心中感慨萬千,從他坐上這個位置的那一刻開始,他便無法抑制自己對權勢的熱愛,他已經不再甘於平淡.....
因而,昔日的兄弟情義亦如昨日死,他們都回不去了......
“衆卿平身!”英宗的聲音沙啞低沉。帶着一股不容忽視的帝王霸氣。
可惜,已經是遲暮的霸氣。
朝臣們窸窸窣窣回到蒲團上落座,而後殿內開始針對延陵府的災情和陰山關的佈防等後續跟進安排展開了議論。
在敲定了幾項措施之後。殿中漸漸安靜了下來。
朝臣們知道接下來要商議的主題,將是今日早朝的重頭戲。
英宗掃了底下的臣子一眼,壓着嗓音講了一通開場白。
大致意思是:“七月發生了那麼多事情,百姓們總說流年不利,朕也覺得年景不佳,讓欽天監仔細算了算,最後卦象顯示,問題是出現在東宮之位上。
前太子失德,到底是個沒有福氣的。大胤朝的江山要千秋萬代,儲君之位的選擇就必須慎之又慎。朕本想再觀察一段時日。再從剩下的幾個皇子裡面選擇一個德才兼備的,可既然欽天監已經算出了這一卦。立儲便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朕想聽聽衆卿的提議和看法!”
英宗這一番話說得有些費力,傷口受到牽動,疼得讓他額頭冷汗淋漓,心口有溫熱的感覺瀰漫,腥甜的氣息鑽進他的鼻腔裡......
可他的身形還是挺直的,目光在各個朝臣的面容上掃過。
吏部尚書劉景文執芴上前,第一個開口推薦人選:“陛下,臣以爲皇三子逍遙王當得起此重任!”
龍廷軒在太子和惠王謀逆上當起了勤王力挽狂瀾,這是朝堂上下有目共睹的事情,他有謀略有手腕,立他爲儲君,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這也是英宗的心願。
劉景文之後,又有幾個臣子附議,同意選舉龍廷軒爲儲君。
只不過有好些人還是不買龍廷軒的賬的,特別是那些有把柄被握住的人,更害怕龍廷軒將來上位後,被當成了靶子打了立威,數落了龍廷軒平素一些乖戾不羈的行爲,認爲逍遙王並不適合擔任下一任帝王。
御史臺的曹清和穆衛也曾經彈劾過這位主兒,只不過曹清這個人是清流派,他不怕龍廷軒記恨,對於英宗的心意,他心中也透亮,便反問了那幾個反對的同袍,問道:“爾等認爲逍遙王沒有氣度,不宜爲儲君,那你們認爲哪個皇子可以?”
其中一名叫劉錫山的臣子被曹清噎了一下,心頭憤憤。
英宗統共有五個兒子,太子是嫡長子,惠王是皇二子,龍廷軒皇三子,剩下的兩個,皇八子生母乃是宮婢出身,地位不高,皇九子生母是懋妃,懋妃孃家是氏族大家,母家倒是體面有身份的,可皇九子卻太小,才八歲的小娃娃而已。所以縱觀英宗剩下的這三個兒子,儲君之位龍廷軒無疑是不二人選。
衆人就是閉着眼睛,也該選龍廷軒。
可劉錫山不想選龍廷軒,不止他,還有很多人不願意選他。
例如一心想要復仇的穆衛!
曹清瞪着劉錫山,還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劉錫山這人也是個缺根筋的,就爲了嘔一口氣,挺直了腰桿子,爲穆衛說了他最想說的話。
他執芴對英宗禮拜道:“臣以爲,欽天監所算之卦象不無道理,但城郊的那塊天石卻更早的給了陛下警示,如今百姓們對憲宗上皇將來複位的呼聲更高,臣斗膽求陛下順應民意!”
話音剛落,全殿鴉雀無聲。
這劉錫山吃錯藥了吧?竟敢在這個時候提起天石。竟敢開口讓陛下順應民意,將皇位歸還給憲宗?
完了完了......
劉錫山見氣氛陡然冷得結冰,心中不由一蹙。腦袋轟轟直響,這才意識到爲了一口氣。他或許會賠上一條命......
他擡頭看了英宗一眼,就算隔着冕冠珠簾,可從微微晃動的縫隙裡,他依然能窺視龍顏驟變。
英宗壓抑着一口氣,冷笑道:“蠢不可耐,什麼天石?亂黨的拙劣伎倆,難得劉大人深信不疑啊......”
劉錫山咚的一聲跪了下來,額頭貼着地面請罪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英宗蹭的從龍椅上站起來。怒指着劉錫山喝罵道:“說,你跟亂黨是什麼關係?”
劉錫山傻眼了,這,怎麼突然間就給他扣了這大一頂帽子下來,這與亂黨勾結,襲擊陛下,這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啊......
“臣冤枉啊,陛下,臣一心忠誠陛下,怎會與亂黨勾結?”劉錫山磕頭辯解。
英宗爲了順利將儲君之位定下。決意要殺雞儆猴,當即就要讓讓廷尉將劉錫山推出去就地正法。
可就在這個當口,外頭響起了登聞鼓。
衆臣包括英宗在內。皆是一臉不解,這個時候,是誰在敲登聞鼓,是誰要告御狀?
右相周伯宣命人速去查看。
劉錫山的腦袋暫時還安在肩膀上,可他已經嚇得渾身顫抖,只差當場昏死過去。
而廷尉趕回來稟報的消息,卻讓他喜出望外,多半,他是不需要死了。
外頭。不知道是誰帶頭,聚集上京城大半的百姓。在宮門外敲擊登聞鼓,要求復立憲宗上皇......
朝堂瞬息如同沸水一般翻滾起來。臣子們交頭接耳地小聲討論起來,有驚訝的,有反對的,有遲疑的,總之,各種各樣的反應和嘴臉一一上演,好不熱鬧。
而英宗被徹底傷害到了。
他還沒死呢,他的子民們,已經迫不及待的要給他準備棺材了,要將他趕下去了。
英宗的憤怒已經無以復加,他急火攻心,哇的一聲,嘔了一大口血,心灰意冷。
“陛下......”福公公的驚呼聲在殿中響起。
右相和劉景文快步奔上前,命內監將英宗送回寢殿,而後宣佈暫且停朝,立儲之事,容後在議。
英宗被送回了養心殿,而後周伯宣沉着臉,命京兆尹衙門快去辦事,將羣衆驅散,若有鬧事者,格殺勿論!
至於劉錫山這個腦袋缺根弦的傢伙,在這個混亂的當口,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因而英宗最後那未及落實下去的斬殺令,便無人實施了。
危急時刻,登聞鼓保住了他一條性命!
朝會散了之後,穆衛去了御史臺點了個卯。
登聞鼓敲得十分及時,他覺得應該在趁着這把熱火,將柴燒得更旺盛一些。
他知道龍廷軒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而龍廷軒的後臺是英宗,要解決這個對手,首先必須要解決英宗。
從今天英宗在朝堂上的反應來看,皇陵東郊的那一次襲擊帶給他的傷以及心絞痛的毛病已經將他折磨得快要奄奄一息。穆衛深覺,這是個極好的時機,趁着龍廷軒回來之前,讓憲宗走出省吾宮,奪門復辟。
穆衛覺得機會就在眼前,人生太過於短暫,短到他不願意再忍耐,也不願意再等待了。
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吧!
他從衙門回家後,旋即囑咐公孫勇給他的秘密通暗衛將消息傳遞出去。
夜幕降臨之時,潛藏在上京城內的復辟黨,齊聚穆衛家中的密室,開始商討部署細節。
穆衛與京畿營的都督張恆是至交,可張恆這個人是直腸子,認死理,因而若是此時將他拉入奪門陣營的話,絕不合適,只怕計劃會提前流產。因而穆衛想了一個好法子,利用今日登聞鼓事件,跟張恆堂而皇之的借調一千士兵入城。
而公孫勇的銀龍衛就藉着這一千士兵的入城巡防護衛的掩飾,潛入皇城之內,作爲後備軍和警戒,以防英宗的軍隊反撲。
穆衛和公孫勇上省吾宮釋放憲宗,將上皇帶入大內宮城,趁英宗病體沉痾之際,宣佈復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