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去!
一定要逃出去!
葛長風的腳步倉惶而踉蹌,目光卻是無比的堅毅。
因爲他堅信,只要把白蓮教匪潛伏在京城的消息稟報給朝廷,自己一定能夠洗脫冤屈,官復原職!
黑暗中難辨方向,葛長風又不敢停下腳步,只能在背街陋巷中悶頭疾走。
也不知奔出了多遠,他只覺得手腳痠軟、胸似火燒、腦中突突亂跳,實在是舉步維艱,這纔不得不收住了腳步。
葛長風一面劇烈的喘息着,一面回頭向來路望去。
就見黑漆漆的巷子裡,正死一般的寂靜,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再沒有半點聲音傳入耳中。
難道……
這就把他們甩掉了?!
葛長風有些難以置信,但無論怎麼引頸張望,那巷子裡也依舊不見半個人影。
“哈、哈哈!”
葛長風向前踉蹌了兩步,忍不住壓着嗓子門笑起來:“天不絕我、天不絕……咳、咳咳咳!”
那笑聲很快便化作了劇烈的咳嗽,直咳的葛長風身形佝僂,張口欲嘔,彷彿連心肝脾肺腎都要一股腦吐將出來。
但葛長風依舊在笑,只是笑的分外猙獰。
等着吧!
等老子帶人抄了這賊窩,必要百倍奉……
砰~
葛長風正暗暗發狠,一塊碗口大的石頭就砸在他後腦勺上,直砸的他兩眼發黑,哼都沒哼一聲就撲倒在地。
“呸!哪來的瘋子,險些嚇死你爺爺!”
那偷襲之人丟下石頭,不屑的啐了一口,罵罵咧咧的蹲下身子,輕車熟路的在葛長風身上翻找着。
然而葛長風身上的東西,早被白蓮教洗劫一空了,哪還有什麼能便宜他的?
“入娘賊,比俺這做偷兒的還窮!”
那人罵罵咧咧,依舊不肯罷休,用力翻過葛長風的身子,從胸口一路摸到了兩腿之間。
汪、汪汪!
就在此時,也不知從哪兒跳出只野狗來,衝着那人狂吠不已。
“噓、噓!”
那人連做了幾個噤聲的手勢,見那野狗反而叫的更厲害了,當下咒罵着伏地身子,就待撿回石頭將其趕走。
可還不等他撿起石頭,忽聽得頭頂嘎吱一聲,卻是有人推開了臨街二樓的窗口。
那人急忙閃身貼到牆上,屏住呼吸將自己與夜色融爲一體。
譁~
與此同時,半盆殘羹剩飯自那二樓窗口潑下,正淋在葛長風身上。
“死狗,吃完了就滾遠些,再敢亂叫,老孃就叫三哥扒了你的皮!”
砰~
餘音尚在,二樓的窗扇便又重新合攏。
貼牆那人這才鬆了口氣,看看地上人事不省的葛長風,再看看那垂首亂嗅的野狗,暗罵了一聲‘晦氣’,躡手躡腳的逃離了這條背街。
這僻靜的丁字路口,便只餘下一人一狗。
不過漆黑寂靜的小巷裡,卻悄無聲息的顯出了三條身影。
“要不要把他拿下?”
“韓長老不是說直接毀屍滅跡嗎?”
“那也得拖到沒人的地方再燒!”
三人正自竊竊私語,那路口的野狗卻又有了動靜。
他先是圍着葛長風,扇面似的繞了兩圈,然後聳着鼻子小心翼翼的湊了過去,開始舔呧葛長風身上的殘羹剩飯。
“唔……”
約莫是被溼熱的狗舌喚回起了神志,葛長風忽然嘶啞的呻吟起來。
那野狗嚇的四蹄一瞪,跳出兩尺多遠,似要就此逃走,但見葛長風再沒有別的動靜,又捨不得那些殘羹剩飯,便又試探着湊了上去。
就在此時,葛長風突然探手攥住了那野狗的後腿,直唬的那野狗驚慌狂吠,想要掙脫逃走。
但葛長風神志不清,又受到外力刺激,反而抓的更緊了。
這下那野狗終於急了,一低頭狠狠咬在葛長風手腕上!
“啊!”
隨着一聲淒厲的慘嚎,葛長風終於徹底清醒了過來,一邊面拼命甩動胳膊,一邊攥拳在那狗頭上亂砸。
但他這軟綿綿的拳頭,卻反倒徹底激發了野狗的兇性。
撲將上去,就是一通抓撓啃咬!
而聽得葛長風慘叫連連,巷子裡三個白蓮教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覺心生涼意。
若單只是被狗咬,倒也算不得什麼。
但之前那接二連三的意外,以及韓長老臨行前那莫名其妙的叮囑,卻爲眼前這一幕,蒙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咱們……”
“再看看、看看再說!”
就在三人的遠程圍觀下,這場人狗大戰很快便進展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被咬到血肉模糊的葛長風,終於也祭出了他最原始的武器:牙齒。
於是那人類的慘嚎,變成了口齒不清的悶哼,野狗的哀鳴卻就此響徹街口。
嘎吱~
二樓的窗戶再次被推開了,之前那婦人挑着燈籠鄉下望來,嘴裡嚷道:“幹什麼呢?誰在下面?!”
突如其來的光亮,讓一人一狗都下意識的放緩了攻勢。
那野狗更是趁機脫身,嗚嗚哀叫着逃進了夜色深處。
“哎呦!”
那婦人這時隱隱發覺街上似是燙了個人,忍不住驚聲尖叫道:“當家的,好像有人被那條狗咬傷了!”
“哪兒呢?”
“就在後巷裡!”
說話間,那婦人提着燈籠自窗口隱去,聽裡面傳出的動靜,似乎正與丈夫一起奔下樓來。
三個白蓮教匪見狀,終於不敢在冷眼旁觀了。
爲首一人當即下令:“動手!”
“把他拖到哪去?”
“這血乎淋漓的,拖走有個屁用!”
“哪……”
“直接燒掉了事!”
一聽要燒掉了事,提着特製燈油的教衆,立刻當仁不讓的走在了前面。
眼見離着葛長風不遠,他下示意的將油壺舉高,拔下軟木塞就準備往上傾倒。
可誰曾想那大陶壺的把手,偏在此時毫無徵兆的斷掉了!
就聽‘咔嚓’一聲脆響,陶壺摔了稀碎,那滿滿一壺特製燈油登時四下飛濺。
緊隨在後的兩名教衆,見狀急忙剎住腳步,然而卻還是完了半步。
左側那人一腳踩在陶壺碎片上,竟然直接紮了個透心涼!
“哎呦!”
他慘叫着,一面金雞獨立,一面下意識攥住了身旁那人的手腕。
不想這一下子,卻又陰差陽錯的打掉了那人手裡的火把。
霎時間,烈焰升騰!
三名教匪身上因被濺到了燈油,轉瞬間就捲起半身的火蛇,於是再顧不得什麼葛長風。
倉皇的逃緊巷子裡,又是脫衣服又是打滾的,好容易才把那火撲滅。
“走水啦、走水啦!”
可還不等他們驚魂稍定,背街上就傳來了那夫婦二人的驚慌尖叫。
這年頭本就講個守望相助,更何況還是容易殃及池魚的火災。
幾嗓子下來,周遭就沸騰了。
左鄰右舍都大呼小叫着,提了水桶木盆趕來救火。
眼見這一副紛亂的場面,三個白蓮教匪面面相覷,卻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半天,那燈油燃氣的大火,才終於被附近的百姓們撲滅。
而也直到這時,才終於有人注意到了,一直躺在地上的葛長風。
“這誰啊?”
有人提了燈籠去照葛長風的面孔,隨即卻是尖叫一聲,嚇的險些把燈籠砸在葛長風頭上。
“怎麼了?”
旁人不明所以,也紛紛湊上去觀瞧,就只見葛長風半邊麪皮連同鼻子,都被抓咬的血肉模糊,左眼更是被扣出了眶外,淋淋瀝瀝的掛在顴骨上。
搭上方纔人們救火時,順帶也潑了不少水在葛長風身上,此時那空蕩蕩的眼眶裡已然積了一窪渾濁,正隨着葛長風的痙攣抽搐,而不住的盪漾着。
衆人見狀,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又齊齊望向了趙三夫婦。
“你們看我幹啥?”
趙三家的忙撇清道:“那是狗咬的,跟我可沒關係!”
但她身後那老實巴交的趙三,卻忍不住泄了底:“早叫你別召那野狗,現在倒好,都鬧出人命了。”
接下來的話題,就此轉向了趙三夫婦,究竟算不算縱犬傷人。
趙三婆娘雖也不是個易與的,可畢竟抵不得三姑六婆異口同聲,眼見這天大的麻煩就要落在頭上,忽聽有人啪的一拍大腿,喜道:“我明白了!”
衆人狐疑的望去,就見那人指了指地上氣若游絲的葛長風,又指了指旁邊的火災痕跡,信誓旦旦的道:“肯定是這廝想要放火,所以才被那狗給咬了——這可真是條知恩圖報的好狗哇!”
衆人面面相覷,隨即都是一臉恍然。
“對對對,我說着地上哪來的燈油!”
“原來這廝是來縱火的!”
“這廝一看就不像個好人!”
聽鄰居們紛紛指摘葛長風,那趙三又忍不住嘀咕道:“他那臉,好像是被狗咬……”
剛說半截,就被老婆狠狠踩在了腳面上,趙三隻得把話憋了回去。
卻說衆人越罵越是義憤填膺,已然認準了葛長風就是縱火之人。
至於原因嗎……
等他醒過來之後,自然會主動交代!
“報官吧?”
“乾脆直接送到順天府去!”
“對對對,誰去找個槓頭,咱們把他綁在上面擡過去!”
衆人拾柴火焰高,當下有出主意的,有賣力氣的,很快就尋來了槓頭、繩索,幾個年輕後生上前,七手八腳的將葛長風倒攢四蹄,綁在了上面。
“這……”
趙三見狀,又忍不住遲疑道:“他受了這麼重的傷,身上又溼透了,這一路挨冷受凍的……”
依舊未曾把話說完,就被扯到了角落裡,而拉扯他的,正是方纔大讚‘護主好狗’之人。
“老三,你特娘是不是傻啊?”
那人做聲作色的罵道:“要是這人活着被送到順天府,跟幹老爺說自己沒有縱火,這事兒不又砸你家頭上了?!”
“可這人命關天……”
“就他這樣你覺得還能活多久?”
那人一瞪眼,反問道:“還是說,你打算傾家蕩產給他治傷?!”
趙三終於啞口無言。
不多時,十個青壯漢子,便擡着擡着葛長風出了背街。
寒風呼嘯。
便裹的再厚,也要摧眉折腰。
就更別提渾身溼淋淋的葛長風了。
初時他似是被凍醒了,一面悶哼哀嚎着,一面不住的掙扎。
但慢慢的,那掙動的力道越來越小,哀嚎聲也漸不可聞,最後只餘下僵硬的身子,隨着槓夫的步伐,在夜風中擺盪。
…………
與此同時。
三名狼狽而歸的白蓮教匪,也被帶到了如意居二樓的包間裡。
先是你一言我一語的,向韓長老稟報了的當時的狀況,最後那爲首之人分辨道:“屬下無能,最後還是未曾毀屍滅跡,不過那葛長風的臉被毀去了大半,身上又沒有能證明來歷的信物,即便被送到順天府,應該也不會被認出來。”
另一人在旁邊補充道:“而且瞧他那樣子,也決計是撐不到衙門的,肯定會死在半路上!”
韓長老對他們的話,只是默然以對,好半晌才揮了揮袍袖,吩咐道:“好了,下去把傷口處理一下吧。”
“多謝長老關心!”
此時三人當中倒瘸了兩個,彼此攙扶着好容易纔出了包間。
當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韓長老臉上的淡然自若,頓時煙消雲散。
根據白蓮教的人,無論如何也難以靠近葛長風來推斷,當時他被確認的願望,應該是逃離白蓮教的掌控。
按說,這也算不得太過分的願望。
至少比那些不切實際的奢求,要合理上許多。
然而最終葛長風的下場,卻是引頸就戮還要悽慘百倍。
這東西……
真是越來越不給人留活路了!
韓長老嘆息一聲,滿臉苦澀的挑開了桌上的小木盒,就見馬蹄鐵上又重新生出了三隻血目,此時兩個順時針、一個逆時針,正滴溜溜的轉歡快。
兩正一負?
竟然是兩正一負?!
韓長老驚駭的瞪大了眼睛,按照以往的經驗,兩正一負應該寓意着吉祥如意纔對,即便不能事事順遂,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但眼下卻……
難道從今往後,只有三正大吉時,才能順利達成願望不成?
這概率也太低了吧!
最關鍵的是,以前只有三負大凶時,纔會溯本追源,株連到所有的受益人頭上。
而現在……
恐怕只要兩負一正的兇就夠了!
啪噠~
韓長老下猛地按下了盒蓋。
除非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這東西他是決計不敢再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