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第 40 章 櫻桃琥珀

林櫻桃留下一句「我倒點水給你喝」, 就出門去了。蔣嶠西低頭摸著手裡的貓, 這小貓咪曾見過他,一見他就輕輕喚叫, 叫人心生不捨。

林櫻桃的臥室確實比小的時候整齊多了。蔣嶠西擡起眼, 乍一望去,是簡單的白牆,沒貼牆紙,也不像小時候在羣山那樣,總貼滿卡通人物和明星海報。

林櫻桃的牀也不大, 被子疊成圓鼓鼓的方形。蔣嶠西的手不太舒服, 他讓那隻小貓跳到了牀單上去。

身後是一張書桌。除了檯燈、雜物盒以外,就是些堆在一起的亂七八糟的書。蔣嶠西腦中很亂,很燥, 似乎隨時會有女人嘶聲力竭的尖叫聲冒出來,伴隨著哭聲。他看到一個厚皮本擱在林櫻桃桌面上,封面他以前好像見過, 是一羣粉白色的小兔, 和粉白色的大象生活在一起。本子裡夾著支筆,蔣嶠西用他包紮過的手把這本子翻開了。

「我再也不要想起蔣嶠西!」

一句話忽然出現在他眼前。

「蔣嶠西他親我了。2006年11月1日。」

蔣嶠西瞬間把這個本子合上了。這時身後門打開,林櫻桃抱著兩瓶紅色的可樂進來。門外冒進火鍋的香氣, 還能聽到蔣政低低的話:「我後來去過多少工地, 都沒再吃過比娟子這個棗面饅頭更好吃的了……」

林櫻桃用後背頂上了門, 她臉上笑著, 好像蔣叔叔誇她媽媽手藝好, 她也與有榮焉。她沒有注意到蔣嶠西臉色的變化,塞到他手裡一瓶可樂,然後坐在牀邊打開了自己的一罐。

雪白的泡沫盈盈冒出來,她馬上低頭對準喝了一口,看她舔嘴脣的模樣,還像小的時候一樣愛喝甜汽水。

只是她不會再像小時候,誇張地在蔣嶠西面前喊叫:「啊!可樂好好喝哦!」

蔣嶠西低下頭,沉默地看她。

爲什麼,他不由的想,爲什麼每次「蔣嶠西」傷害了她,又總能很快從她這裡得到溫暖的,近乎無私的回饋。

林其樂那雙櫻桃眼睛忽然對上了蔣嶠西盯著她看的眼神。

「我給你開。」她說。

她以爲蔣嶠西是手受傷了,所以連個可樂都沒辦法打開了。

「你牆上怎麼不貼那些畫報了。」蔣嶠西突然問。

林其樂也擡起頭看了看。

「搬家的時候被工人撕壞了,」她說著,把可樂遞迴給他,「後來就沒有買新的了。」

「怎麼不買了。」蔣嶠西說。

林其樂努了努嘴。「學習重要啊,」她說,「而且,我也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明星了……」

那個總是喊著做題頭疼,哭著要他的作業本來抄的小女孩,已經變成能考上實驗南校省招生的「好學生」了。林其樂身上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對蔣嶠西來說,這恐怕是比少女的青春期發育更難以估算的謎題。

林媽媽從外面推門進來,又拿了只碗,看起來是新涮好的一些火鍋菜。她端過來:「你們倆怎麼還不吃啊,都要涼了!」

蔣嶠西忽然低下頭,他感覺在娟子阿姨面前都覺得無地自容。

林其樂接過媽媽給的碗,她小聲說:「蔣嶠西的手包起來了,要不給他一個勺子。」

「行,那我去拿。」林媽媽說。

「不用,阿姨,」蔣嶠西忙擡起頭,說,「我沒什麼事。」

林媽媽出去了。他們兩個小的坐在一起吃涮好的火鍋菜。

「你怎麼了啊?」林其樂試探著問。

蔣嶠西低頭用受傷的手拿碗,另隻手拿筷子夾一塊總是滑走的魚丸。

「你爸媽……又不高興啊?」林其樂問。

「他們就沒有高興的時候。」蔣嶠西說。

林其樂說:「你不是考得很好嗎。」

「考得好有什麼用。」

「什麼意思?」

「可能等我三十、四十歲了,」蔣嶠西擡起眼,他的眼裡泛著平日很少見到的溼潤的光澤,「他們還是會認爲我這裡不行,那裡不夠,比不上我萬一沒死的哥哥,蔣夢初。」

他有一張吸引人去凝視他的臉,英俊得不真實。

林其樂把碗筷放下,緊張道:「你要不要看漫畫。」

她繞過了蔣嶠西身邊,蹲下到書櫃下層快速翻找:「上次杜尚買的,他們都喜歡看的。」

一本叫做《海盜路飛》的皺皺巴巴的漫畫書被塞到蔣嶠西手裡。

蔣嶠西放下碗筷,拿過來隨手一翻。這漫畫書字好小,一頁紙切成四個版面。蔣嶠西拉過封面看了一眼: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杜尚和餘樵他們都看得哇哇大哭!」林其樂誇張道。

蔣嶠西說:「那爲什麼要給我看。」

林其樂站在他面前,笑了:「杜尚說心情不好的時候看這個,就可以哭得把什麼都忘了!」

蔣嶠西沉默了兩秒。

「櫻桃,」他吞嚥了一下喉嚨,擡起眼,「你是不是哭過很多次?」

林其樂手揪著睡褲,忽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林媽媽從外面推開門,撞見兩個小孩一站一坐,正在一個誰都不說話的當口。她輕聲說:「嶠西啊,你飯吃完了嗎?」

蔣政穿上外套,走到了林其樂的臥室門外。他眉頭皺著,透過門縫,看到林海風的閨女站在那裡,而他自己的兒子蔣嶠西坐在人家椅子上,有種喧賓奪主的勁頭。

「我先回去了,」他對門裡說,把煙揣進口袋,「你把飯吃完,幫叔叔阿姨把桌子收拾了再走。」

蔣政沿著樓梯下樓去,點了支菸夾在嘴裡。他一直沒收到樑虹飛的短信,這麼多年的婚姻,讓他對樑虹飛什麼時候會迸出什麼樣的罵詞,幾點會打電話,會發短信,全都瞭然於胸。

他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走到23號樓下的時候,蔣政嘴裡還叼著新點燃的那支菸。他打開樓道的門,樓梯裡沒燈,他鼻子聞了聞。

他把煙匆匆踩滅了,拽著扶手上樓去。蔣政進了家門,轉頭看了一眼廚房。「樑虹飛!」他叫道。妻子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動不動的。

樑虹飛長髮散在肩頭,羊絨衫的前襟佈滿淚痕,爬滿了皺紋的雙眼緊緊閉上。蔣政只覺得天旋地轉,他拉過這個女人的兩條胳膊,努力拖著她出了客廳,出了家門,沿門外的樓梯從四樓拖到了三樓。

「樑虹飛……」他歇斯底里道,「小飛……小飛!!」

學校的人都聽說了。

蔣嶠西,奧數國獎,保送清華,進入了國家集訓隊大名單。實驗全校就出了這麼一個人物,以他的天資,他甚至有可能成爲世界冠軍。

「但他不知道爲什麼,再也不想碰奧數了。」

許多天了,他沒有來學校。有傳言說,是他家裡出事了。也有人說,是學校領導和市裡省裡教育局的領導都跑到他家去,正在輪番做蔣嶠西的思想工作。

天才總是任性的,總是執拗的。在外人眼裡,他們想得到什麼實在太容易了。所以纔會輕言放棄。

林其樂一直到課間都還在寫物理卷子。她寫完了最後一題,鬆開筆,才覺得能舒一口氣了。她擰開水杯喝水,頭疼得厲害,太陽X一直脹跳,她想等最後一節自習課時再對答案改錯題。

秦野雲跑到樓上來找她。林其樂跟她一起出門。她們兩個人穿過了校園,穿過立著孔老夫子像的廣場,從小白樓前面走過去。

秦野雲擺弄著自己紮成麻花的小辮,說:「我聽說蔣嶠西他媽媽癱瘓了。」

林其樂臉色一變:「什麼啊,你別嚇人!」

秦野雲壓低聲音:「真的,我聽來我家買東西的人說的。」

林其樂覺得一陣心慌,她和秦野雲一起進了學校超市。秦野雲在外面書報架子上翻新到的雜誌,《cool輕音樂》或是《新蕾story100》。秦野雲有點零花錢都花在這上面了,當然了,她還會買一本《當代體育》,甚至最新一期的體壇週報,去提前送給餘樵。

林其樂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她站在超市的門口,低頭髮了條短信。

過了一會兒爸爸回覆她。

「嶠西媽媽沒事,她已經出院回家了。櫻桃啊,最近總部謠言很多,你不要亂聽,更不要亂傳,對嶠西家裡不好。」

林其樂忽然大大鬆了口氣。

她第一次覺得慶幸,這不過是又一個「傳言」而已。

十一月底的一天,蔣嶠西突然來學校上學了。班裡正上第一堂課,他從後門進來,也沒弄出什麼聲音,把書包放下,拉開椅子就坐下了。

林其樂在前頭聽著課,被餘樵從後面一踹椅子,她回過頭去。

蔣嶠西桌面乾乾淨淨的,只有一個顯眼的水杯擺在上面。蔣嶠西在椅子裡坐了會兒,盯著那杯子看。他拿過杯子來,擰開,裡頭的水冒出熱氣。

蔣嶠西低下頭,輕輕吹過,喝了一大口。

一下課,費林格還沒站起來,班裡的體委餘樵忽然離開了座位,直直來到蔣嶠西課桌前了。

蔣嶠西一向學競賽,課桌擺在最後一排,他沒有同桌。餘樵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

「早上怎麼來的啊?」餘樵問。

蔣嶠西眨了眨眼,看到蔡方元也過來了。「打車來的。」他說。

餘樵笑了。

「你不會從沒坐過公車吧?」

蔣嶠西也笑了:「早上太著急了。」

費林格先前聽說蔣嶠西放棄了國家集訓隊的機會,就已經覺得匪夷所思了——畢竟他和蔣嶠西一起,他們可是從小學就上競賽班,無數個寒暑,無數個週末,這麼辛辛苦苦一直學到現在的。

現在,他又看著蔣嶠西和餘樵這幾乎不怎麼說話的人在班裡輕聲笑著聊天。

「那放學咱一塊兒走唄。」蔡方元站在他桌旁,提議道。

蔣嶠西愣了愣,說:「我今天還有事。」

「什麼事啊。」餘樵說。

「我要……去趟書店。」蔣嶠西說。

省城最大一家新華書店,建在市中心的步行街道上。林其樂背著書包,把手裡喝空的奶茶丟了。她和秦野雲跑在前面,餘樵等一行男生走在後面。

杜尚在隊伍中,臉色有些尷尬。不像蔡方元和餘樵,他跟蔣嶠西真是一句話都說不上。

「走了。」餘樵不時回頭催他。

秦野雲要在一樓逛青春言情小說的書架,餘樵和蔣嶠西幾個人往樓上走,去買工具書和教輔資料。

林其樂在樓下陪秦野雲,她拿起《泡沫之夏》看了看,又放下了。秦野雲說起文科班女生之間最近很流行一本小說,是傳在文曲星裡看的:「叫《鳳於九天》!書店裡好像沒有,你要不要看啊我傳給你!」

林其樂有點心不在焉的,她靠在書架邊上,滿目琳琅,她卻只想快點兒到樓上去。

餘樵盤腿坐在過道上,翻一本最新出版的厚皮軍用飛機圖鑑。秦野雲一上樓,立刻就躥到他身邊去了,坐在他旁邊給他搗亂。

林其樂轉過身,她從無數書架上方搜尋那個人的影子。

他長得很高,很容易找到。

蔣嶠西時不時從書架上拿下書來,翻兩眼目錄,又放上去。蔡方元從旁邊說:「你買點sat的書就行了吧,你還用學託福?」

蔣嶠西輕聲說:「稍微看看。」他又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手指剛翻開了。

書後面的縫隙裡,林櫻桃睜著一雙大眼,不知什麼時候在書架後面墊起腳看他。

蔡方元發現蔣嶠西也不看書了,擡頭看書架。蔣嶠西突然笑了,一點兒數學天才的樣子都沒有了。

杜尚在走道邊盤腿坐著,託著臉,百無聊賴地聽秦野雲對餘樵耍賴。然後看到蔡方元一臉絕望,狂翻著白眼,背著書包朝他走過來。

蔣嶠西買的書有點多,書包裡裝了一些,袋子裡還有。他想先回趟學校,也許是不想把書帶到家裡去,他在巴士上說:「你們先回去吧。」

餘樵坐在旁邊座位,想了想:「一塊兒吧,反正順路。」

蔣嶠西推開了教室門,按亮了燈。他坐到自己的桌前,把抽屜裡那一摞摞的書和卷子都拿出來了。寫滿數學解答的紙卷,包裹著一本本數學講義,像包著一份血汗淋漓的行囊。在這些講義中,夾著一本黑色封面的小說。

《在輪下》。

蔣嶠西低頭把這本書拿出來了,放在講義上面,隨手翻開。

他記得他一直沒能看完這本書。一張照片,像書籤似的夾在裡面。

那是1996年,蔣嶠西六歲,他在省裡舉辦的小學奧林匹克數學大賽上得了金獎。媽媽喜極而泣,抱著高興的蔣嶠西,在頒獎臺上臉貼臉地拍下了這張照片。

蔣嶠西把所有的紙卷、講義都丟進教室角落的垃圾桶裡,然後把新買的書從袋子裡拿出來,放進他的抽屜。

他關了燈,教室一下子暗了。蔣嶠西離開教室,看到餘樵他們都在樓梯口等他。秦野雲在拉著林其樂看她新買的小說,叫《年華是無效信》。蔣嶠西走到林其樂身邊,他低頭看了她一眼,他們一同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