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櫻桃琥珀
蔣嶠西在十八歲那年發覺, 人生是無常的。
連前方如同一座燈塔, 始終爲他指引著前路的堂哥,都會在一夕之間傾塌。
蔣嶠西到底有什麼自信, 能夠在失去櫻桃之後再找回她來呢。
一旦想通了這一點, 蔣嶠西就沒什麼好再迷茫的了。他坐在地鐵上,拿著幫堂哥堂嫂買的粥,另一隻手攥著林櫻桃的手心。蔣嶠西對她說,堂哥是個好人,很開朗、自信, 很善良的人, 出事以前,全家人以他爲榮,出事以後,全家人也都沒有放棄他:「他以前有些合作伙伴,老同事,老同學,有時也過來看他。只是他恢復得一直很慢。」
林櫻桃套著蔣嶠西的外套,與他一起出了月臺。「爲什麼很慢?」
蔣嶠西搖頭,這種事, 醫學也解釋不清, 人一旦到了這個階段, 一切全憑運氣。
「當時和他一起住院的, 」蔣嶠西和她一起坐上了城巴, 回想, 「有半年就能開口說話的,有一年都沒醒,沒什麼希望的,也有家裡人沒照顧好,一下沒搶救回來的……」
林櫻桃在旁邊聽著,她的手在蔣嶠西手心裡反握住了他的。
「我堂嫂心理壓力很大。」蔣嶠西輕聲說。
林櫻桃說:「一定是的。」
蔣嶠西扭頭看向了窗外。
林櫻桃下車時說:「但是有我們可以幫她!」
蔣嶠西要往醫院的方向走,他忽然低頭看了身邊的林櫻桃一眼。
蔣嶠西過去三年,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到病房樓來,這是第一次有人陪他一起。堂嫂早接到他的電話,說小林妹妹今天會跟他一起來。堂嫂把前幾天蔣嶠西拿過去的糖心蘋果留了兩個,洗好了做成沙拉。她在病牀前對年輕但虛弱的丈夫說:「嶠西帶著小林妹妹來了!」
林櫻桃有點害羞,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蔣嶠西父母以外的其他親人。「你堂嫂好漂亮!」她偷偷對蔣嶠西說。
蔣嶠西說:「她是我堂哥大學同學。」
林櫻桃望著眼前這個眼尾有了些皺紋,卻難掩風姿的女人。「堂嫂你好,我叫林其樂。」她自我介紹道。
堂嫂神情疲憊,臉頰蒼白,眼眸卻水似的,含笑地望著他們。「小林妹妹!」她用普通話說,帶著點典型的南方口音,「我早就聽弟弟提過你了!」
蔣嶠西把手裡的粥給了堂嫂,他表情有些尷尬,看著林櫻桃走進病房去,蔣嶠西不好意思地對堂嫂說:「再借給我一點。」
堂嫂笑道:「這不叫借,你的錢堂嫂都幫你存著呢!你哥最近不做手術,不太用錢的,你帶妹妹在香港多玩玩。」
林櫻桃走過了一個空牀位,來到一張病牀前。她有些緊張、忐忑,看到牀上牀下,那麼多管道連接在一個人身上,這麼維持著他的生命。
那個人消瘦得厲害,但頭髮剃短了,下巴也很乾淨,倒是顯得整個人精神許多。
蔣嶠西這時從外面走進來了。「哥,」他站在林櫻桃身邊,伸手摟她,「這是我女朋友,林其樂。」
林櫻桃鼻子一酸,她輕聲說:「堂哥你好,我是林其樂。」
堂哥躺在牀上,那雙眼睛先看了林櫻桃,又擡起來,看蔣嶠西。他的胸膛起伏變快了,好像很激動似的。他的手攤在牀邊,蔣嶠西先彎腰攥住他柔軟的手,這麼一握。
林櫻桃走過去,離堂哥更近了。她也握住了堂哥的手,她對他一笑:「謝謝堂哥以前給我買的禮物。」
堂嫂在牀尾說蔣嶠西,以前給小林妹妹買的東西你都沒拿走。
蔣嶠西走過去說:「拿了,拿了個芭比娃娃。」
林櫻桃告訴堂哥:「那個娃娃現在還在我桌子上,以前在羣山,看著可時髦了,我天天給她梳頭髮。」
堂哥一雙眼睛溼潤的,他近近凝望著林櫻桃的臉。
林櫻桃感覺堂哥的手指在她手心裡忽然動了一下,好像很想反握住她的手。他看著她,很想對她說一句什麼。
林櫻桃心裡猜測,蔣嶠西心疼堂哥一家人,堂哥一定也一樣心疼蔣嶠西,所以堂哥纔會看到她很高興。眼前的男人雖然不能說話,但他的眼神蘊含著情感。
「堂哥,」臨走前,林櫻桃對他甜甜地說,「我寒假再來看你!」
堂哥的手在她手心裡,不再動了。堂哥擡起眼,他看向站在牀頭的蔣嶠西,他眼眶裡脹滿了淚,堂嫂在旁邊用紙幫他擦拭眼角,苦笑道:「還像個小baby,一有客人來,就容易哭啦。」
蔣嶠西低聲說:「哥,櫻桃明天回家,我後天再過來。」
堂哥望著他,緩緩眨了一下眼睛。
蔣嶠西又摸了摸他的手,沒發覺什麼異樣。蔣嶠西和護工交談了幾句,從堂嫂手裡接過了那盒沒吃完的沙拉,他和櫻桃一同離開了醫院。
*
林櫻桃問蔣嶠西,堂哥平時要怎麼吃飯喝水。蔣嶠西說,把食物做成流質,有管子,直接打進胃裡。
林櫻桃頓時垂下眉毛,大概覺得堂哥實在太可憐。
他們一同坐在城巴上,林櫻桃望向了窗外。香港街頭,陽光明媚,人們來來去去,吃飯、購物、笑著聊天、奔向工作,又或是同情人約會,看起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煩惱。可在醫院裡,卻有人過著另一種生活,在那裡,連煩惱都是奢侈的。
這兩種生活有界限嗎?上一秒還是蔣嶠西口中能解決一切難題的堂哥,下一秒就被失去了工作的下屬推下樓梯。
於是人生就這麼徹底改變。
「怎麼了。」蔣嶠西扭頭看她。
林櫻桃眼眶含淚,她回過頭來:「我突然害怕,要是我爸爸媽媽忽然出了意外怎麼辦……」
蔣嶠西低頭瞧著她。
他伸手到林櫻桃身後,把她緊緊摟在自己懷裡,摟在自己不過二十歲的肩膀上。
他們中午一起去吃有名的牛腩面。蔣嶠西要了罐啤酒喝,林櫻桃喝汽水。她看著蔣嶠西咕嘟咕嘟喝酒,問:「你戒菸了?」
蔣嶠西放下啤酒,說:「香港禁菸太狠,只能偶爾抽。」
林櫻桃拿他的iphone,拍自己的牛腩面。她玩了一會兒憤怒的小鳥,玩不過去了,又開始玩水果忍者,一直玩到沒電。
他們一起去超市買了些啤酒、飲料,買蝦片之類的零食,回蔣嶠西的租屋。蔣嶠西把手機充上電,正好房東打來電話。原來房東明天就要交作業了,蔣嶠西光忙著泡妞,到現在還沒給他。
「我去給房東講講作業,」蔣嶠西從他書包裡拿出一臺電腦,對坐在牀邊換拖鞋的林櫻桃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林櫻桃能有什麼事,她吃完飯,很快就食困,她從小就有睡午覺得習慣,不睡不行的。媽媽給她打電話,問她明天幾點的飛機:「你這幾天都住在哪裡啊?」
林櫻桃趴在蔣嶠西的被窩裡,她有點不好意思,卻又努力理直氣壯:「住在蔣嶠西這裡……」
媽媽在那邊果然沉默了,大概是板起臉來,即將要隔著電話說她兩句。
「媽媽,」林櫻桃說,「我上午去醫院看了蔣嶠西的堂哥。」
媽媽冷哼一聲:「然後呢。」
「然後我希望我們全家平平安安的,誰都不要遇到什麼意外,」林櫻桃說,她想了想,「不過出事了也不怕,有我在!」
媽媽一點兒也不領情:「出門在外不知道說點兒吉利的話!」
蔣嶠西從外面開門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林櫻桃坐在擦得乾乾淨淨的地板上,正幫他疊衣櫃裡平時沒時間疊的t恤和外套。
「在幹什麼啊。」他把手裡的筆記型電腦一放。
林櫻桃擡頭看他:「我看你衣櫃裡好亂,你平時都不疊衣服啊。」
蔣嶠西低頭看林櫻桃在地板上展開一件大t恤,她趴過去,用手撐著地板,把兩邊短袖折過來,然後又仔仔細細地將t恤豎著折起來。她有多喜歡蔣嶠西呢,從她小心翼翼疊他衣服的手上就看得出來。
這麼一顆受所有人寵愛的櫻桃,居然等了他三年。
林櫻桃穿的襯衫很單薄,隔著布料很容易就能摸到裡面的內衣帶子。蔣嶠西坐在地板上,把她摟到自己懷裡。「櫻桃……」他從背後親她的頭髮,吻著她說。
「嗯?」林櫻桃紅了臉,長髮蓬鬆地垂在脖子裡,她在他懷裡回頭。
「你那天說,你從小到大,不是隻喜歡過我一個人,」蔣嶠西突然提起這茬,他輕聲問她,「是真的?」
林櫻桃垂下眼去,她想了想:「難道你只喜歡過我?」
蔣嶠西看著她:「是啊。」
林櫻桃轉過頭去了,她正視蔣嶠西望著她的眼睛。
蔣嶠西在香港待了三年,這三年他過得很苦,可也許是因爲過去也沒享受過多少快樂,所以也看不出他有多少憤怒和不平靜。他上學、去醫院、做家教……他瘦了,但眉宇裡的神情沒變,他膚色還是這麼蒼白,當他望著她的時候,那睫毛長長地垂下來了,總讓林櫻桃有些出神。
她對他說:「蔣嶠西,只要你別離開我,我以後就只喜歡你。」
蔣嶠西忽然低下頭吻她。
蔣嶠西的房東在外面敲門的時候,林櫻桃跪在地板上,雙手抱住了蔣嶠西的肩膀,她倉促擡起頭,襯衫領口都散開了,粉色的細肩帶滑落下了肩膀。蔣嶠西從她身上擡起頭來,蔣嶠西十分掃興地閉了閉眼。
房東在外面說:「蔣老師,我買了點夜宵回來吃,你和全智賢要不要吃啊。」
蔣嶠西說:「我們吃過了,謝謝。」
房東大聲道:「開開門啦寶貝,我都拿來了。」
林櫻桃匆匆扣上了襯衣,她臉紅得厲害。蔣嶠西出門去了。她能聽到蔣嶠西在門外和房東說話,無非是房東又有什麼作業想要拜託他。「我想看全智賢。」房東耍賴說。「她很害羞。」蔣嶠西說。
「好吧。」房東掃興道。
蔣嶠西進來了,手裡拿了盒12寸的海鮮披薩。他把披薩往伸縮桌上一放,朝林櫻桃過來。
林櫻桃卻推他,她開始覺得不好意思了,她在蔣嶠西的懷抱裡親了他一下,又摟了他的脖子好一會兒,當作結束。
疊好的衣服全都放回衣櫃裡。披薩盒在地板上打開了。蔣嶠西坐在地板上,喝打開了的啤酒,他看林櫻桃吃披薩。
林櫻桃說:「你房東好好啊,還會送夜宵。」
蔣嶠西還有點心煩。
他的房東,新加坡人,祖上就在香港做生意,家裡有好幾棟樓收租。
蔣嶠西一個學生,急需用錢,在香港租一間50呎的房子,如果不是幫房東寫寫作業,做做日常功課,光房租他也吃不消。
同樣是二十歲,有人每天奔波打工,有人靠著祖上的餘蔭,一輩子都不需要爲生計發愁。
蔣嶠西原本是後者。
他摟著林櫻桃睡覺。櫻桃喜歡親吻,喜歡像粘著爸爸媽媽一樣,粘在蔣嶠西身上,被他抱著。
「全智賢是什麼。」她問。
蔣嶠西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憶起,他剛剛來租房子的時候,因爲沒錢,只能給人代寫作業。
他和房東一起吃過幾次飯,房東有一次問他,頭上的傷疤是怎麼弄的。
「我說,被一個女孩子弄的,」蔣嶠西輕聲說,「他說,野蠻女友嗎,像全智賢那種。」
林櫻桃笑了,她紅了臉,聽到蔣嶠西說:「我說,比全智賢漂亮多了。」
「蔣嶠西。」
「嗯?」
「如果這三年我和爸爸媽媽能幫到你就好了……」
蔣嶠西聽著她的哽咽,他摟緊她的腰:「現在就很好了。」
*
蔣嶠西二十歲了。
小的時候,他從沒有什麼假期,除了競賽就是競賽。
等到長大了,他仍舊沒假期,別的學生都去旅行,去玩,他還要繼續打工,攢一點錢。
2010年的這個國慶日,蔣嶠西感覺自己放了一場大假。
他並不後悔沒早一點兒聯繫上林櫻桃。因爲林櫻桃這個人,他九歲就認識了。美國她未必肯跟他去,但如果知道蔣嶠西在哪裡過得不好,她一定會來找他的。
林櫻桃這天早晨提著行李,和蔣嶠西一起坐在樓下吃早餐。她用蔣嶠西手機裡新下載的qq登陸了一下自己的帳號,她的頭像由灰變亮了,後面掛著一個牛*閃閃的尾碼:iphone線上。
杜尚瞬間說:「我靠,土豪啊櫻桃!!iphone線上!!」
林櫻桃美滋滋道:「你羨慕吧!!!」
杜尚問:「香港iphone4多少錢?」
林櫻桃擡起頭,問蔣嶠西。蔣嶠西吃著蝦餃:「還真不知道。」
林櫻桃把自己的qq號退出了,她要蔣嶠西登陸一下他的,好加蔡方元建的羣山工地小飯桌羣。
蔣嶠西已經快三年沒上過他的qq號了,他在對面直接說了密碼,讓林櫻桃幫他加進羣裡。密碼是科恩一首歌的歌名,連林櫻桃的生日六位。
他好友列表裡全是省城的老師、同學,還有以前競賽認識的外校學生。
一登陸上去,軟體介面立即就被三年來積壓的各種歷史消息塞滿了。
林櫻桃感覺非常棘手:「好多人找你啊。」她擡頭看蔣嶠西,發覺蔣嶠西在對面用勺子喝粥,並不大關心,好像這和他沒多大關係似的。
蔣嶠西本質上,仍是個很不親近人的人。
這一分鐘,也許是因爲蔣嶠西的頭像忽然亮了,涌入的消息更多了。林櫻桃劃著螢幕,從裡面找到了自己,名字是蔣嶠西備註的「櫻桃」。她點開自己的消息記錄,粗略看了一眼,彈出的全都是一大段一大段深更半夜哭著發來的R麻話,林櫻桃趕忙全刪掉了。
人一旦幸福起來,就容易忘了不幸福時的自己有多麼絕望。起碼林櫻桃這個人,她是活得太健忘了。
她蛻下了那些不幸福的殼。哪怕未來仍有更多不幸福在等待著她,她仍可以倔強地生存下去。
羣山工地小飯桌羣是蔡方元在高中畢業那一年建的。羣裡一共五個人:蔡方元、杜尚、餘樵、秦野雲、林櫻桃。老同學天南海北分散開了,每年放假在羣里約著一聚,平時就是閒聊聊天。
2010年10月5日,蔣嶠西忽然加入,羣山工地六個人至此終於齊了。
林櫻桃站在機場快線裡,她背著書包,行李箱塞滿了帶回去給爸爸媽媽還有餘叔叔、大姑他們的港式點心。來時她只有自己,走的時候她和蔣嶠西擁抱著,抱著這個曾在她夢裡散作了沙,散作滿天螢火的男孩。蔣嶠西的手很熱,摟著她的背。地鐵走得太快了。林櫻桃在他懷裡擡頭和他說話,沒說幾句,機場就到了。
「我要看你的銀行卡。」林櫻桃問。
「幹什麼。」蔣嶠西垂下眼看她。
林櫻桃說:「你給我看看嘛。」
蔣嶠西掏出錢夾,裡面有張在深圳辦的建行卡,被林櫻桃看到了。
她記下卡號來。
「我表哥給了我十萬塊錢。」她說。
蔣嶠西低頭看她。
「他家房子08年底的時候拆遷了,」林櫻桃說,「我大姑現在在北京有好幾套房子,還有政府給的好多錢。」
2008年,有人跌落深淵,有人飛入雲端。
林櫻桃取了登機牌,她對蔣嶠西說:「我把這十萬塊錢先借給你,我也用不著,你堂哥萬一要用你就拿來用。」
蔣嶠西皺眉道:「我們有錢。」
林櫻桃努了努嘴:「先放在你那裡,等我寒假再來,你可以再還給我。」
蔣嶠西說:「你還怕我跑了啊。」
林櫻桃上前來,緊緊抱住了蔣嶠西的腰,她把臉蛋貼在蔣嶠西的t恤上。
「你不可以再走了,」她擡起頭,忽然眼淚又從眼眶裡冒出來,「我寒假再來,如果你又走了,我再也不會找你了。」
蔣嶠西眨了眨眼,他低頭把她抱住了。他親了她的鼻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