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護室門外,一個雙眼佈滿了絕望了的男人。
“周先生,這是我們整個血液科湊出來的,雖然不多,但是也是心意。”那個有些英姿颯爽的短髮女醫生遞向周肖虎一個信封。
周肖虎的瞳孔有些顫抖,就一個對於男人來說的尊嚴來說,他這一生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施捨,即便是生在那麼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十四五歲一無所有的踏上這麼一個社會,窮到沒有錢爲他的亡妻辦一場體面的葬禮,至今還拖欠着周亦兒校車的車費,儘管生活把他壓榨的幾乎滴不出一絲水來,但是他沒有放棄過,所爲的,不過是那一張能夠救贖他殘缺靈魂的笑臉。
“拿着吧。”王醫生說着,她雖然很同情周肖虎的遭遇,但是在這個充滿了人性的血液科,她已經見過了太多太多悲慘的故事,甚至連曾滿腔熱血的她,都變的有幾分麻木起來。但是再怎麼麻木,也無法對那個格外堅強的孩子,這個無比偉大的父親,做到視而不見。
周肖虎接過了信封,似乎這個信封有些無比沉甸甸的重量,讓他感覺到無法承受這些。
這個脫掉那一身白大褂或許還算的上風韻猶存的女人,望着周肖虎,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她已經三十歲了,至今仍然單身,沒有任何原因。或許對於大多人來說她是無比幸運的,有着不錯的家庭,從小沒有忍受過任何疾苦,雖然選擇了一條強烈遭受父母的反對的路,但是至少她還是踉踉蹌蹌的走了。在這個名叫血液科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年,雖然自己的最美年華就這樣過去了,她卻似乎一點也沒有後悔,對於每一個與死亡做着決斷的人,她問心無愧了。
“如果一個人早生三十年,在七十年代得了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對不起,絕症,無論你那會做什麼,活不了三個月,但是現在如果你得了相同的病,你要放棄醫生都會告訴你可以治好不要放棄。這麼幾十年就是通過科學讓它由一種絕症變成可以治癒的癌症。這過程中又有多少像你的女兒這樣的的人用生命換來的?也許過了三十年,ALL也會變成這樣,我們都希望是變革後的受益者,但是誰去做變革中的犧牲者?”她感嘆的說道,她並沒有給予周肖虎任何多餘的希望,只是陳述了事實,對於一個滿心希望的人突然面對讓人窒息的絕望,這衝擊太大。
對於每個白血病患者,即便是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又能怎樣,失敗了就是百分之一百,在你身上偏偏是那0.01,你願意接受嗎?
周肖虎很無力的動了動嘴脣,卻說不出話來。
嘈雜的腳步聲打斷了兩人這幾乎壓抑到了極點的對話,周肖虎轉過頭,向那個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個他一生都很難很難割捨的畫面。
提着一個黑色塑料袋風風火火的李般若,身後跟着那個抱着一個大熊的阿濱。
李般若走到周肖虎身前,看着這個被生活壓垮的男人,把黑色的塑料袋直接甩到了周肖虎的懷中,氣喘吁吁的說道:“二十萬。”
周肖虎愣住了,打開塑料袋,是錢,那觸目驚心的紅,但是這突然發生的一切,雖然對他來說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但是他只是驚慌失措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別用那種表情看着老子,這錢是借給你的,以後都要還,一分不能少。”李般若很是不屑這些兒女情長的表情,他所認爲的虛僞不說,也許是對這些莫名其妙的情感感到肉麻。
周肖虎就如同看着救世主一般看着李般若,提着黑色塑料袋狂奔出去,臉上終於露出了那喜悅的表情,似是這一刻,得到救贖的,不是病房之中的周亦兒,而是他。
“喂,你是那孩子的主治醫生是不是?”李般若衝有些目瞪口呆的女人說道。
女人這纔回過神來,看着這個隨隨便便甩出二十萬的痞子,在血液科十年,她都沒有見過這種景象,但是眼前這廝,卻是那麼那麼的俗不可耐。
“我有名字,不叫喂。”她說道,似乎很不滿這個很不尊重人的痞子。
李般若咬了咬牙,要是男人敢這樣跟他頂嘴,他早就一拳頭甩上去了,但是他只是強壓着心中的憤怒,看了看她胸前的胸牌,才露出一副好死不死的表情陰陽怪氣的說道:“我說王大夫,你是不是那個孩子的主治醫生?”
“我是。”王霞落扶了扶厚厚的黑框眼鏡回答道。
“請問,這個孩子骨髓移植手術,成功率是多少?”李般若牙齒幾乎咬的作響,打心眼裡不喜歡這個女人擺譜的模樣,在他心中,這種精英人物,全部都不是什麼好人,只會壓榨他們這些斗升小民。
被問到這個問題,王霞落的表情突然低落起來,雖然見到周肖虎終於湊齊了錢時一件好事。但是接下來所面對,纔是真正的問題。雖然這種場合她已經經歷了無數次,但是每當這時,她還是無法做到平靜的道出那個百分比,她意味深長的看了眼這個痞子說道:“百分之二十七,但是其實還要低。”
李般若的表情呆滯住,阿濱也不笑了,只是緊緊抱住了懷中大熊。
“到底有多低?”李般若不知道爲何,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了。
“你不想知道這個。”她搖了搖頭。
“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就沒有不賭命的辦法?”李般若瞪大了眼說道。
她仍然搖了搖頭說道:“以現在的醫學條件來說,這就是最好的辦法,不賭命似乎就是保守治療,其實不是,選擇不同而已。其實,對於絕症病人,無論選擇或不選擇,選擇這或選擇那,無論作爲或不作爲,都是在賭命。主動賭命是與人賭命,被動賭命是與天賭命。”
李般若愣在原地,也許是因爲王霞落的這一番話而震撼住了,似乎是接觸到了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世界,他只是彈出一根菸,慢慢點燃,王霞落甚至都沒有勸阻這個在醫院走廊抽菸的男人,只是一臉的哀傷。
“再往後的時間,存活率極速遞減,也不好統計了。因爲,有人會告訴你,可能痊癒了,誰還會再來呢?事實是,很多在移植半年內復發,除了極個別有條件的選擇破釜沉舟、破罐破摔、死馬當活馬醫再次移植。很遺憾,移植後復發都很難有積極有效的作爲,只能是四處救火,都只能在被動消極作爲中苟延殘喘,希望渺茫。那是真正的生命倒計時。一天天消瘦,厭食,失眠,腹脹,積水,咳嗽等等,生命防線就像一個大壩,出現了一個個管涌,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然後就是大壩垮塌,生命終結,治療結束。白血病人要走的這條路就是這樣,每一步下去都可能柳暗花明,每一步下去也可能萬劫不復。沒有人能給她代替,家屬能做的是問心無愧。”
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李般若感到了空前的絕望,無比無比的無力,只是靠着牆,就好似蒼老了無數次一般,抽着煙,這一道道坎,似是在告訴着他,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阿濱抱着大熊,悄悄走進監護室,看着躺在牀上小小的孩子,他輕手輕腳的走到她的身前,微微揉了揉她的臉頰,儘管動作是那麼那麼的輕,但是還是讓她甦醒,通過她緊緊皺着的眉頭,似乎可以看出她的痛苦。
但是在她睜開眼的那麼一刻,眼前是那個棕色的大熊,這是阿濱挑的,付錢的是李般若,雖然那廝斤斤計較的說錢阿濱要還他,付賬的時候卻無比無比的痛快。
周亦兒看着那大熊,臉上露出了花兒一般的笑容。
“喜歡嗎?”阿濱把大熊放到她的身邊。
她伸出小手,撫摸着,微笑道:“喜歡。”
“他叫阿濱,會永遠陪在亦兒身旁,亦兒什麼都不需要怕,他永遠都不會離開。”阿濱微笑着,笑的是那麼那麼的單純,沒有摻和任何東西。
“阿濱...”她喃喃着,撫摸着他的柔軟,就這麼睡着了。
阿濱悄悄離開監護室,監護室外的氣氛仍然那般那般的壓抑,壓抑的讓阿濱格外的感覺到不適,那個做事風格格外瀟灑的王霞落已經離開,只剩下很是頹然的李般若蹲在門口,也許是這個對什麼東西都不動情的痞子,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心幾乎被撕裂的疼痛。
“她喜歡嗎?”李般若見阿濱出來,問道。
“很喜歡很喜歡,她的笑容就像是彎月牙,很漂亮很漂亮。”阿濱說着,隨着李般若蹲下,這麼兩個人就這樣蹲在門口,誰也不覺得這個場景多麼的詭異,也許是在這個地方,太多太多這般的故事。
“般爺,爲什麼要幫周肖虎?”他看着雪白的牆壁,問道。
自認爲沒心沒肺的李般若沒有回答,也許對於常人來說,對於他所認爲的江湖之中,是絕對不會發生這種故事的,甚至李般若都有幾分痛恨自己,爲什麼沒有得到任何救贖的他,還會這般不顧一切傾盡所有的救贖旁人?他認爲這是一種特別特別可恥的軟弱,就好似這個江湖一般的抽象。
“後悔了?”阿濱問着,也許這是一場對於李般若來說毫無意義的豪賭。
李般若搖了搖頭。
“不過我覺得這樣的般爺,很是帥氣啊。”阿濱拍了拍李般若的肩膀,學着李般若常常自認爲老氣橫秋的模樣。
李般若無奈的笑了,唸叨了一句找死,也不過僅僅是念叨了這麼一句,也許是對於眼前這個傢伙,真的是沒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