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詫異擡頭,眼裡有驚愕,“小染,你?”
傅染拿起棋子,“我來陪你下吧。”
“好。”
兩人目光看似專注地定格在棋局上,傅染落下一字,“爸,對不起。”
傅頌庭手邊的茶還是滾燙的,嫩綠的茶葉尖兒在面上打滾,他擡頭望着傅染,她眼簾垂視,心有愧疚,“爲什麼跟我說對不起?”
“我知道這段日子你們也都不好受,又要顧慮我的感受,出門還要應對別人的眼光,”傅染直視,目光同傅頌庭相觸,“爸,我知道錯了。”
“小染,我和你媽都沒有覺得你哪裡做錯了,當初你做出這個決定也是我們贊成的,可能這一跤摔得有些重,但畢竟是走錯的路,不吃點苦頭也就違背了錯與對的規則。”
“爸。”
傅頌庭落下棋子,打斷傅染的話,“今天晚上出去吃飯,我們問心無愧,沒必要躲在家裡,倘若真要針對,你躲一年十年都沒用。”
傅染點了點頭,她總要走出去,該面對也總還要面對。
傅頌庭開車,說是訂了清風雅苑的位子,範嫺和傅染坐在車後座,她也知道這頓飯意義非凡,人生總是充滿抉擇,有些路要麼自己選,要麼別人替你選。
明成佑和李韻苓在清風雅苑的包廂內等着尤家夫婦,明成佑雙手趴在窗邊,頎長的身子堵着窗口,一件鑲金扣的襯衣熨帖得身形極好,李韻苓坐在沙發內瞅着兒子的背影,“成佑,我看你最近是越來越瘦了。”
“是嗎?”男人的話仿若一顆石子落入空曠的黑洞內,留有餘聲,卻帶着明顯的敷衍。
李韻苓漫不經心翻閱手裡雜誌,“工作的事別太操勞,身子骨要緊。”
明成佑索性不再搭理。
李韻苓氣地暗自生悶氣,明成佑近段時間脾氣越來越怪,照理說好事臨近,面上心裡都該樂開花纔是,“成佑,蕊蕊這孩子儘管身世配不上你,但旁的我看着還行,再說結婚證是你自己要辦得,當初也是你把她留在身邊,你要再犯渾我可不輕饒你。”
包廂內的水晶燈流溢出的蜜色燈光與窗外幽暗的夜空恰好形成鮮明的分割面,明成佑上半身傾出窗外,整張臉籠於夜色內,他雙手手肘支着窗櫺,對於李韻苓的話充耳不聞,目不斜視盯着遠處某家夜總會的霓紅燈牌,眼裡也隨着閃爍而泛出無盡寥落。
李韻苓擡起頭瞪他眼,對明成佑這副樣子也習慣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爲我們不是母子呢,瞧我天天要爲你操碎心。”
傳來的敲門聲適時打斷李韻苓的埋怨,包廂門打開後,打扮入時的尤應蕊帶着尤家夫婦進來,“媽,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李韻苓目光擡起,雖然是坐着的姿勢但眼裡天生高人一等的尊貴還是習慣凌駕於任何人之上,她把雜誌隨手丟向茶几,“來了啊。”
“媽,路上有些堵車。”
“沒事,”李韻苓起身,“我們也纔到不久。”
尤招福和沈素芬跟在尤應蕊身後,尤招福伸出手,“親家母您好。”
李韻苓盯着男人黝黑的大掌,一聲親家母令她下意識擰起眉頭,儘管這聲稱呼沒錯,尤應蕊善察言觀色,她趕緊拉起尤招福的手,“爸媽趕緊坐吧,有事飯桌上說。”
李韻苓挽脣,示意跟進來的服務員上菜。
尤應蕊輕聲走到窗邊,男人的半邊臉被燈光打出晦暗不明的陰戾,“成佑,入座吧?”
她注意到明成佑手裡夾着根菸,尤應蕊湊過去把他的煙接在手裡,明成佑轉身走向飯桌,尤招福和沈素芬趕緊起身,“成佑。”
明成佑眼皮擡起瞅了眼,他拉開椅子坐在他們對面,一聲不吭的態度爲這本來就不算愉悅的氣氛更添抹尷尬,照理說他們兩人拿了結婚證,見到尤家夫婦怎麼着也要稱呼聲爸媽。
明成佑的冷淡是所有人都沒意料到的,尤招福臉上笑意減退,不悅地盯嚮明成佑和李韻苓,沈素芬唯唯諾諾倒沒覺得有多氣憤,尤應蕊也有些委屈,避開兩人坐到沈素芬身旁。
李韻苓面子還得顧上,“這孩子,都結婚了怎麼不知道叫人呢?”
明成佑不耐煩地拿起筷子,撥了幾下擺在跟前的菜,看這架勢哪裡有肯開口的意思。
氣氛僵滯,尤應蕊接觸到李韻苓的眼色,心裡的委屈無處宣泄,卻不得不出來打圓場,“爸,媽你們趕緊坐,別站着。”
沈素芬拉了尤招福一把。
開桌後,李韻苓跟尤家夫婦商量着如何辦婚禮的事,按照她的意思,兩邊錯開辦,尤應蕊在家也提過,尤招福開始儘管不同意,但最後也不得不勉爲其難接受。
傅染跟着傅頌庭來到包廂,看着整桌的美味佳餚食慾卻並不好。
沈素芬沒見過大場面,來之前尤應蕊關照她只管吃東西少講話。服務員將湯擺在她手邊,李韻苓正和尤招福談婚禮的事,沈素芬拿了匙子舀起裡面的東西,“蕊蕊,這是雞蛋嗎?怎麼會這麼大個?”
尤應蕊認真地聽着兩人講話,冷不丁旁邊插進來句,她眉頭緊鎖望向沈素芬,“媽,吃你的吧。”
“也可能是鵝蛋。”
尤應蕊在桌子底下用力掃了她一腳。
明成佑吃了兩口東西后放下筷子,擦淨嘴角起身,“我出去抽根菸。”
尤應蕊張嘴想開口,明成佑已推開椅子往外走。
她扭頭狠狠瞪了眼沈素芬。
明成佑拉開門之際,堅挺的後背陡然頓住,傅染原本想出去透口氣,沒想到經過一間包廂,門會突然被打開,想到一半的思緒被撞斷,她嚇得心頭劇烈跳動,擡頭望去,卻觸到明成佑輪廓分明的臉。
他顯然也覺得意外,傅染心臟猛然抽緊,目光從他臉上掠過,自然而然地看到包廂內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
尤應蕊跟李韻苓湊近後說話,眼神擡起,穿過明成佑高大的身體空隙對上傅染。
她平靜地收起視線,眼裡靜若死水的寧謐。
傅染從明成佑身前經過,繼續順着走廊往不遠處走去。
明成佑的背影在門口僵了不過兩三秒,他隨手把包廂門掩起,尤應蕊看到他的身子傾斜,正要往傅染消失的方向而去。
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後面。
走廊兩旁相隔不過十米會擺一盆盆栽,傅染擦着邊上走,每次經過,翠綠色的枝葉掃過她的裙角,她渾然未覺的樣子,其實會有明顯的刺痛感,她只是想將路讓開而已。
傅染不回頭,但她有種強烈的感覺,明成佑是在她後面的。
看他方纔打開包廂門的樣子,應該也是要出去,她自然不會有他故意跟着她的想法,她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的瓜葛,這條路既然他要走,她便遠遠的讓開,總算可以了吧?
傅染幾乎是拖着兩條腿,明成佑不急不緩邁動腳步,她纖長的影子投射到他腳跟前,就跟她現在的人一樣,瘦削而無力。
感情的劇痛沒輪到自己身上,誰都能輕鬆地說,時間會慢慢磨平傷痕,站起來,多大點事?
倘若換成之前的傅染,她興許也會用這樣蒼白的字眼去安慰別人。
但輪到了自己身上,才知灑脫是奢侈。
不看不想,卻僅僅因爲一個對視而將她好不容易僞裝起的堅強摧毀個徹底,也許,她在兩年前對明成佑就是有了感情的,繼而,纔會導致她兩年後的泥足深陷。
傅染在轉角處的洗手池前停頓,她走過去,打開水龍頭掬起把冷水撲到臉上。
沁冷涼意滋透過毛孔,水滴順着頰側的頭髮往下淌,耳邊傳來一旁人洗手的聲音,傅染洗把臉,抽出紙巾擦淨後直起身。
眸子看東西越發清晰,她望向鏡面,透過折射看到明成佑站在她旁邊的洗手池前。
幾乎,只有一拳之隔,兩人的手臂隨時要碰觸到。
傅染心裡的痛漫過理智鋪天蓋地襲來,她恨明成佑的陰魂不散,更恨自己隨意能被左右的情緒。
傅染輕擡起下頷,眼底有溼意,是洗過臉後殘留的水漬。
明成佑專注地洗手,白色袖口挽至肘部,動作優雅,洗手液在他掌心間搓揉成細膩的泡沫,他打開水龍頭沖洗,一股清香味道流竄在鼻尖,揮之不去。
他視線擡起,目光在鏡面中同傅染對視。
眼底是和她一樣藏匿極好的情緒,靜無波瀾,似乎當她不存在般,極自然的又將視線移開。
傅染雙手撐了下池沿,潭底一陣灼燙,她轉身想離開。
“成佑。”跟出來的尤應蕊高跟鞋踩在走廊光滑而平整的地磚上,鞋跟堅硬的聲音聽得出來急促,在看清楚兩人後,她慢慢放緩腳步,“小染也在。”
尤應蕊走到明成佑身側,右手挽住他的臂彎,“媽她們正說着結婚的事,想問問你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