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秀庭院裡除了太妃素日最信賴的理琴以外,一個鬼影子都沒有,都聚到大門外去避嫌了。
楚漣漪站在廊下,轉身待走。
理琴輕聲道:“王妃請留步,先才太妃吩咐,王妃來了,請稍留,過會兒,太妃可能要喚王妃的。”
楚漣漪點點頭,尷尬地聽着壁腳。
“你真是要氣死我不成,學什麼不好偏要學你父王,如今居然跟人在青樓爲爭奪那些下賤女人而動起手了。”太妃略帶尖利的聲音透窗而出。
楚漣漪聞言大驚。這風流之聲對於男人來說,除了議親時稍有阻礙外,並無太大妨礙。平日人們嘴上雖說,可心裡都知道哪個男人不愛俏,都將之當做文人雅士的喜好。攜妓狎遊之事,大夏朝屢屢皆是,已成風尚,平日飲宴如果你故作清高,別人只當你假道學,心裡反而暗自鄙視。
狎妓風流雖然無妨,但其中也有大忌諱,那就是爭妓,爲爭妓而動刀動槍,那是市井流氓之徒,衆所鄙夷,乃是衆人茶餘飯後的笑料。楚漣漪想不到唐樓居然能遇上這種事,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來頭
“兒子知錯了。”唐樓的聲音悶悶地頭窗而出,語氣裡卻有少許固執,彷彿即使再遇到這件事,他也會去爭的。
太妃平生只得這一個兒子,而且是使盡手段才得來的,口裡雖然氣他,心裡卻還是不忍責怪的。
所以,楚漣漪只聽得太妃吩咐道:“劉媽媽,你去看看老六媳婦來了嗎,來了就讓她進來。”
楚漣漪深吸一口氣,走入屋內,唐樓正跪在屋當中,略略轉頭掃了她一眼,很快就別過了頭。
“你在屋外都聽清楚了麼?”太妃此時已收斂了怒色,端坐於炕上。
楚漣漪點點頭,伴着唐樓跪了下去。
“脣寒齒亡,夫辱妻死的道理你從小讀書難道不知道嗎?如今你丈夫作出敗德之事,你以爲同你絲毫不相干嗎?你前些日子去禮王府,難道還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麼看你的嗎?”
楚漣漪一驚,心想太妃倒真正是個精明人,雖然她孤僻少友,可看來並非是不知道外面的那些貴婦人聚起來都是說些什麼的。
“平日雖然不指望你幫襯老六,可你自問可盡到了爲妻之責,可規勸過他,每日裡冷顏冷色,哪裡有爲人妻的自知。你只道自己可以遇事不出頭,明哲保身,可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你是堂堂禹王府的王妃,我百年後,你就是這王府的女主人,難道也能明哲保身?讓你輔助老四媳婦學管家,你倒好,當個甩手掌櫃,由着她胡來,你到底當不當你是禹王妃?好,既然你只當自己是這府裡多出來吃飯的一張嘴,我也就只當你是來咱們府裡做客的。”
這最後一句話,真不能不算是誅心之語了。
“娘。”唐樓喚出聲,先前他只當母親是指桑罵槐,捨不得罵自己就轉而怪兒媳婦,卻也知道母親的好意。她這是提點自己,如果自己行爲不當,她就只好責罵兒媳,讓自己覺得虧欠漣漪,可到後來,卻是積怒而發,又牽扯到平日的事情上了,如今兩罪並罰,可不是好過的。
楚漣漪輕聲道:“兒媳知錯了,請娘責罰。”楚漣漪自問太妃說得卻也不錯,她平素只當自己聰明,卻哪知別人將自己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的,好不羞愧。明哲保身,說白了也就是自私自利。
“今後你也不用跟着老四媳婦一起管家了,好好反省。至於老六,你也給我老實着,元宵節之前都給我待在府裡,哪兒也不許去。”
兩人都應了是,這才起身,同太妃一起用早飯。今日太妃早就命人通知了四夫人和其他兩位表姑娘不用過三秀庭院來請安,所以只得三人一起用飯,連個緩和氣氛的人都沒有,這頓飯可謂吃得十分尷尬。
飯後,唐樓自去了外書房寫告罪摺子,這消息還是昨日太后遞出的,唐樓晚歸,所以太妃才忍到今日早晨發作的。
楚漣漪立於太妃身畔,連呼吸都不敢重了,只聽得太妃出聲道:“昔日老六出征,我在佛前曾發願,如他能平安歸來,便抄一千本《金剛經》,一千本《法華經》,一千本《心經》,還有一千本《華嚴經》、《楞嚴經》、《地藏菩薩本願經》,送到上方寺,可如今我精神不濟,想請你替我抄這些經書。”
“是。”這六千本經書,也不知道要抄到何年何月,這懲罰可夠嚴苛了,楚漣漪低聲應了。
“抄寫經書要精誠,你且去東稍間抄吧,晚飯前將經書拿來我看。”
楚漣漪走後,太妃一手揉眉心,長長地嘆了口氣。
“太妃也不要太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我想王爺也是一時糊塗而已,我從小看着他長大,絕不是這樣沒章法的人,只怕那事內裡還有蹊蹺。”劉媽媽輕聲勸道。
“我如何不知。”太妃擡起頭,“他是我的兒子,我從小看着長大,從不讓人操心。可你也瞧得出,老六媳婦進門後,老六做了多少糊塗事。都說娶妻娶賢,她又是那樣的名聲,我早就知道這樁婚事不好,可偏偏遇到那樣的時機,念着她父親有功,皇帝借太后的名義指婚,我也就忍了,可你瞧瞧,她在玉熙堂一天,就把老六逼得一天都不安生,在府里根本待不住。”
太妃不由想起自己當年的事情,當時她嫁進來的時候,也是住在玉熙堂,家裡也是不安生,從她搬到三秀庭院來便好多了,不管當時他納了多少丫頭當通房,她都可以避而不見,未嘗不是好事。
劉媽媽心裡也是不明白的,說王爺極不喜歡這位新王妃,也不像,否則何須私下讓自己在太妃面前多幫幫新王妃,又何須千里迢迢把章媽媽請回來,就專門料理新王妃的飲食,不過就因爲這位章媽媽做得一手好鹹菜。可要說王爺喜歡這位新王妃,可也不像。哪有這樣一見面就冷得跟冰似的夫妻,只恨不得一輩子不相見似的。
“我瞧着這樣下去也不行,老六不喜歡花氏,那董氏又是那副上不得堂的模樣,還是要儘快尋個人來拴着他的心纔是,省得他出去胡鬧。”
“是,可一時間哪裡去尋何意的。”劉媽媽道。
“老六不是一直喜歡華姐兒麼?華姐兒去了後,替她守了那麼些年,我聽說華姐兒有個妹妹,也到了該議親的時候了。等過了年,請她到府裡玩一玩,咱們再看看。”太妃開口道。
“這倒是極好的,只可惜先王妃福氣薄,否則咱們府裡哪裡能鬧成這副模樣。只是如果太妃看着那華姐兒的妹妹好,那該如何安排,新王妃也不知道能不能容人。”劉媽媽如今是再不肯爲楚漣漪說話了。一來她瞧出太妃是對這位新王妃失望了,二來瞧着這些日子來王爺的做派,也不像是重視王妃的模樣,何況她進門後着實將王爺逼得有家不能歸,劉媽媽自然還是心疼唐樓多一些。
而且太妃既然立意要給唐樓新納婦,自然會千挑萬選,選個她和王爺都十分中意的人,那人以後纔是府裡真正的實權主子,劉媽媽多了個心眼,自然不肯再和楚漣漪親近。
“此事無妨。你去吩咐,就說我說的,抄寫還願的經書,一定要心誠,不說齋戒沐浴,可也必須焚香淨手,不受外塵干擾。讓老六媳婦從今晚起搬到牡丹園去住,那裡僻靜清雅,正好抄寫經書。”
六千本經書,即使每日抄寫不惙,沒有個三年兩載也是絕對抄寫不完的。正兒八經的王妃幾年不住玉熙堂,那代表什麼是不言而喻的,不過是徒留個王妃的名銜而已。
晚上,楚漣漪將抄寫好的二十頁經書送到西次間給太妃查看。
太妃擡頭看了看楚漣漪,“你可是覺得委屈?”
“雖然委屈,可我也知道孃的苦心。”太妃最需要的便是唐樓歸心,能有個孩子,可這兩樣好像楚漣漪都提供不了。一個無用的人,怎能要求別人對自己上心。
“你知道就好。你是太后賜婚,你正妃的位置無人能撼。”
楚漣漪點點頭。
因着太妃見着唐樓就想生氣,所以特地又讓人去傳話讓他閉門思過三日,所以晚上也不曾到三秀庭院用晚飯。
楚漣漪用過飯之後,自回到玉熙堂收拾箱籠,這玉熙堂她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搬回來了。
唐樓匆匆從外書房走進院內,看着丫頭們忙碌着收拾東西,又匆匆地走進玉熙堂。
“漣漪。”唐樓喚了一聲,面帶羞愧。
楚漣漪撇頭不理,如果不是他不知檢點,怎麼會殃及自己,楚漣漪想想自己的境遇,自己都忍不住可憐自己了。
“等娘氣過了,我會勸她的。”
“無需。我去了牡丹園,從此王爺再犯什麼錯,總再也不能賴在我身上了。”楚漣漪憤憤地道。
唐樓苦笑一聲,“漣漪,我並非那等不知輕重的浪蕩之徒。只是那麗娘是清倌,不堪那蘇二的凌辱,我一時義憤。”唐樓在“義憤”二字上頓了頓,又繼續道:“我不過是替那麗娘贖了身,託人送了她回家鄉而已。”
楚漣漪站起身,“不管是玉娘還是麗娘,也不管以後還有多少什麼娘,都跟我無關,請王爺也不必告訴我,以後王爺無論在外風流多久,也再怪不到我頭上了。”
唐樓也站起身,狠狠地看着楚漣漪,眼巴巴地來解釋,可別人絲毫不稀罕,她要的不過是撇清。“我在外風流,你當我是喜歡在外面嗎?如果不是你……”
楚漣漪截斷唐樓的話,“那正好,今後我不在玉熙堂,也不會再礙王爺的眼了,王爺以後宿外,也請別再拿我當藉口了。”
“你簡直顛倒黑白,是你礙我的眼,還是我礙了你的眼?”
“那就當我們彼此都礙眼好了,從今後,眼不見心不煩。”楚漣漪今日也豁出去了。
唐樓的手“啪”地拍在炕案上,案上的青玉花觚顫了幾顫,響聲極大,再看他的手,青筋凸起,那是十分震怒的表現。
楚漣漪咬咬脣,也不看唐樓,徑直從他身邊走出門。
牡丹園。
“姑娘,這牡丹園也太簡陋了。”暗香替楚漣漪委屈道,“你何苦跟王爺爭吵。”
其實牡丹園並沒有暗香說的那般簡陋,只是比起富麗堂皇的玉熙堂而言,這裡卻是簡單了些,但勝在清靜雅緻。
“暗香,這裡也沒什麼不好的,不過是換了一個屋子住而已。”楚漣漪拍了拍暗香的手,“除了沒有單獨的淨室外,其他都還算不錯。”
牡丹園是個前後開圓洞門的院子,東邊是五間捲棚頂的屋子,供楚漣漪起居,西面幾間屋子,放置雜物和供伺候楚漣漪的丫鬟用,也還算開闊。
園中四個方形牡丹花圃,因着到了冬季,花葉凋枯,看着十分落魄,等到了四月裡,又會是國色天香的景色了。
“姑娘,你可真想得開。太妃她也太過分了,明明是王爺犯了錯,爲何要這樣責罰你?”
楚漣漪低頭不語,可誰讓唐樓纔是太妃的兒子呢。
楚漣漪在牡丹園一住就是十幾日,除了住的地方不同,其他的並無變化,依舊要晨昏定省,太妃對她的臉色也不算差。除了抄寫經書外,並不限制她的舉動,在院子裡都是可以逛的,只是不能再回玉熙堂居住而已。
剛開始的時候,衆人都以爲王妃是被軟禁了,可看了十幾日,見她行動自如,再觀顏色,也並無憔悴心憂之態,這才漸漸平息了猜測。
其間,唐樓私下同太妃談了數次,“娘,都是兒子的錯,兒子以後再也不敢了,你瞧我這許多日門都沒出過,眼看着要到歲末了,讓漣漪總住在牡丹園也不合適。”
太妃斜睇了唐樓一眼,“怎麼不合適,你犯了錯,她也難逃其責,我管不住你這個猴兒,她也勸不了,我只好再找個能管住你這猴兒的。”
唐樓沒有接過太妃那含有明顯暗示的話,只想着,她如何不能管,只是她從來不想管而已。
唐樓走後,太妃側頭問劉媽媽道:“老六媳婦可有什麼與平日不同的?”
劉媽媽搖搖頭,她倒也是佩服這位新王妃的,真不知她是真能靜守還是做做樣子,可那模樣卻是極真的,“王妃除了抄經書外,也只在牡丹園附近走走,從沒去過東邊。”
太妃嘆息一聲,“真是冤孽啊,這樣不合的兩個人偏要被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