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筠大哭一場,將累積許久的情緒發泄出來後,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想起夢中的焦急不安,看着被自己捏皺的衣袖,陽筠只覺心裡酸、甜、苦、辣諸味雜陳,愈發不想放開手。
武承肅看着小女兒狀的陽筠,眼神晦澀了起來。
“夢見什麼了,哭得這樣厲害?”話一出口,武承肅不禁自嘲。
陽筠略低下頭,目光向右邊飄開,將握在手中的衣袖攥緊了些。
“夢見你我永別。”
且是你親手把我送給了周繹。
陽筠很想這麼說,卻不敢說出口。
堂堂大燕國的太子妃,天天想的都是屬國造反事成,讓人知道了會作何想?
陽筠低頭輕聲道:“夢見印兒還好好活着。”
武承肅不知該不該歡喜,只覺得她沒說夢見的是周繹,總不算是什麼壞事。
“走到今日也怪不得別人,人既然沒了,你也不要多想了。”武承肅勸道,聲音較往常有幾分疏離,“聽說釧兒已經醒了,你該高興些纔是。”
不提起釧兒還好,提起來陽筠忍不住嘆氣,她大致講了釧兒的情形,卻忍不住擔憂。
“人是醒了,只是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不知道過些時日會不會好。”陽筠皺了皺眉,看了武承肅一眼便又低下了頭,苦笑道,“纔剛還夢見釧兒從此不能言語,人也憔悴不堪。”
她倒真會因爲別人爲難。
也不知他日魏國勢大,興兵謀反。戰場上他與周繹兵戎相見,她要爲他們哪個憂心。
若不是陽筠方纔哭得太兇。如今淚痕還未乾,武承肅怕就要問出口了。
“能醒便是好事。餘下的還交給醫官,你就不要跟着勞心了。”武承肅勉強笑了一笑,安慰道。
陽筠聞言點頭不語,因一直低着頭,只瞧着他的衣袖,她並未察覺到武承肅態度異常。
武承肅閉上雙眼,狠狠咬着牙,過了幾息的工夫才又睜開眼。
見陽筠仍舊低着頭,他只覺心中酸苦。根本不想多呆,只得給此行找個藉口。於是,武承肅提起除夕宮宴的事。
“除夕宮宴的衣裳可備好了?”
“月前就出來了,前日還教人去檢視過。”陽筠低聲道。
“承訓也會與宴,到時你倒可以看看。”武承肅淡淡道,“人物並不十分出衆,好在性子好,爲人老實,又有個世子的身份在。”
陽筠緩緩鬆開了武承肅的衣袖。用手指撫着上面的褶子,似乎想要把它們全都撫平一般。
武承肅等了許久,陽筠還是不說話,直到他說有事要回。陽筠才終於起身,恭送他出門。
卻未再看他一眼。
武承肅心中疑慮更盛,但因陽筠態度曖昧。反倒一句也不敢問了。
問出來的結果,怕就是自己一片真心錯付了人。
他氣沖沖地回了崇文館。隨便扯過一本書來胡亂看着,慢慢竟也入了神。
丁鑫小心翼翼侍候在旁。見殿下看的是月前讓人送進來的詩集。
那是蜀中刻印的《王摩詰文集》,武承肅素來不愛這類詩,如今卻看得入迷,難得靜心。
奈何他自己身在其中,所謂“當局者迷”,還不如丁鑫看得清楚。
送走武承肅後,陽筠坐在牀邊發呆,久久回不過神來。夏荷侍候在一旁,但她不會說話,也不懂娘娘心事,自然幫不上什麼忙。
陽筠雙眉緊鎖,原來方纔武承肅語氣那般冷清,若不是他沒話找話問宮宴的準備,她還真就無知無覺。然而他是因爲自己所提舊事而心中鬱郁,還是因爲姜華果然發現了帕子,陽筠卻無從得知。
他的心如今變得難測,可是自己的心思卻日漸明朗了。至少,方纔夢中的感覺真真切切。
見到天神一般的周繹,她只覺耀眼,雖然有哀傷和感動,卻遠不及那個觸碰不到的人那般,讓她覺得十分安心踏實。
醒來時能看到他在身旁,那種滋味倒真是奇妙。
想起自己拉着武承肅衣袖嚎啕大哭,陽筠不禁笑了出來。
她一會皺眉,一會微笑,心思飛轉間已經有了主意。
是日晚,武承肅自己在崇仁殿用膳安寢,翌日卻去了宜秋宮。
瓀哥兒這一回倒真是受了風寒,一羣醫官急得不行,卻因瓀哥兒太小,又是早產的,養得比尋常孩子更加嬌貴,因此身子也更弱一些,連用藥也需加倍小心,遲遲開不出方子。
武承肅在宜秋宮呆到很晚,直到瓀哥兒的高燒退了大半,他才安下心來想要休息。
衛良娣趁機留他在宜秋宮,因已過了亥時,武承肅倒不好拒絕。
陽筠聽說了,心中有幾分難過,卻因武承肅是太子,不得不反覆勸自己接受事實。
這又不是在高陽,原就是她奢望太多了。況且她尚未坦白,有什麼資格吃醋?
盥洗過後,陽筠躺在牀上,倒真是輾轉難眠。
宜秋宮裡,衛良娣憋了一肚子怨氣。
這已經是不知第幾次了。
方纔她去捉殿下的手,殿下卻一動不動,過了半天才說了句“太累了”,竟就自顧自地去睡了。
今天這一遭也就罷了,畢竟瓀哥兒病得兇,殿下跟着着急,加上前幾日八鳳殿鬧出大事,殿下想是當真心力交瘁。可從前幾次要怎麼算?
衛良娣屈指算了算,說起來竟有三四回了,下午起居院的人來宣,說殿下會宿在她這裡,可晚上卻碰也不碰她一下。
要是殿下嫌棄她,爲何又要來呢?難道真的只是與衛氏的利益關係,不得不來應景麼?
仔細想想,她又覺得並非殿下嫌棄——又不是連續的三四回,中間有幾次也是如魚得水般暢意,許是殿下真的疲累了也未可知。
再者說了,哪有不願意同眠卻屢次宿在這裡的道理?看來殿下疲累之時,總會想要到她這朵解語花,願意到宜秋宮來清靜清靜。
如此想着,衛良娣頓覺安心,十分滿意地睡了。
翌日便是除夕宮宴,席上陽筠格外留心了寧王世子武承訓,得出的結論卻與武承肅、段良媛幾人大不相同。
這武承訓和從前的她竟有驚人的相似,看似軟弱和氣,其實心中分明,每個舉動都有其目的。若非她也是這樣的人,武承訓做得倒算是滴水不漏了。
陽筠看着那個與她相類、她卻望塵莫及的人,心情沉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