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蕭嶽的回憶

葉寧,這幾天我一直在治療,沒有辦法寫信。剛纔把我前面寫得又重新讀了一遍。其實有點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寫出來的,裡面充斥了一些蒼白虛弱而可笑的言辭。也許是身處病房這種地方,人總是會生出一點欲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吧,即使是一個男人也不例外。

其實我以前會很忙,每天忙得沒有時間去回想這些事,也就從來不會有這些可笑的傷風悲月。可是現在,在醫院這個沉悶安靜的地方,我總是不斷地回憶以前。

後來我們的高中時代很快結束了,你是嵩山中學的第一名,高考狀元,但是你在這種衆人關注之中,好像依然沒什麼情緒,臉上總是淡淡的。

你可能依然沒發現我的名字,那個大紅榜你只是蜻蜓點水地掃過一眼,你甚至不會去看在你下面的名字。哪怕你看一眼,也會發現,蕭嶽的名字就緊緊地挨着葉寧,就在葉寧這個名字的下面。

後來別人給你捐款的時候,我也在現場,我記得當初你的目光好像掃過了我,隔着那麼多的人,白花花的陽光,你的目光茫然中彷彿帶着一點厭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認出了我,可是我在那一刻真是膽怯了。

那個時候我心裡充滿了一種急切的渴望。攥緊手中的外套,告訴我自己,希望有一天我能飛黃騰達,希望我能擁有強悍的力量,希望有一天將我手中的外套遞到你的手中,去爲你遮住來自這個世上所有的不友好的視線,再也不會讓你把難堪揭露在別人面前。

當這麼想的時候,我胸膛裡總是會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和燥熱。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總是覺得你是需要去保護的,而我,彷彿就有責任去保護你。

即使我掃向我的眼神,陌生中帶着厭惡。

後來咱們畢業離開宿舍前的那個晚上,霍晨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向你告白,他瘋狂地說他愛你。

可是我卻在想,愛是什麼。

而我,愛你嗎?

這個答案,我自己並不知道。可我卻明白,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做到像霍晨那樣,毫無顧忌地對你這麼說這個愛字。

假如不是那個二十年前的夏天,不是那一場鬧劇,也許我可以是另一個霍晨,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達我內心的火熱。

可是如果沒有那場夏天的鬧劇,我也就不會知道這個叫葉寧的名字,更不會因此考入嵩山中學,也就沒有這一場讓我刻骨銘心的掛念。

而你呢,當初你淡定地走出來,心無芥蒂地對霍晨說我根本不認識你的勇氣呢?

是不是現在,你已經沒有辦法說出那麼平靜的話了?

那晚我在楊樹下站了整整一夜。

我後來一個人揹着行李,離開了s市,當火車開動的時候,我從窗戶裡往外看,看到了咱們市的標誌性建築物白天鵝賓館。我以前騎自行車放學無數次經過那個地方,可是我覺得那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看那個地方了。

我應該不會回來了。

那個時候我媽媽已經重新結婚了,我爸爸也結婚了。

我和你一樣,孤家寡人。

在我被錄取的那所二類學校裡,我過了一個苦悶的開端,三個月的時間,我總是在做夢,夢到你只穿着內衣披散着頭髮狼狽地蜷縮在那裡瑟瑟發抖,也夢到你用發紅的手攥着掉了瓷的飯盒排隊等在食堂前,更會夢到你捧着那個別人捐款的放大支票,面無表情地出現在鎂光燈下。

其實我那個時候真是想放棄,想忘記。因爲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可以走到你面前,那我就必須向你解釋這一切的最開端,必須向你說起那個初二的夏天。

我幾乎是可以想象你在知道我是誰後,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裡會有恨,恨那些害死你媽媽的人,可是我知道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

我就這麼自我折磨了幾乎大半年,到了第二年開春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真得沒有辦法忘記你。

於是我買了前往b市的火車票,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來到了這個以一分之差和我擦肩而過的t大。

我看到你依然很忙,比高中時候還忙,你忙着上課上自習學習,忙着出去打工掙錢,你依然穿着長褲長袖,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你走起路來非常快,幾乎都不會看一眼你腳旁那麼美麗的迎春花。

在我準備離開的那一天傍晚,我等在你必然會經過的那條小路。

我的手緊緊攥着路旁長椅上的把手,幾乎是把那個把手揪下來的力道。

你終於走過來了,一個發舊的圍巾,一個上面印了某個冷飲店標誌的雙肩包,你走起路來依然很快,頭微微低着,彷彿有什麼心事。

我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運氣,站在你面前,和你打了一聲招呼。

你茫然地掃了我一眼,看到我後,隨口說:“問路嗎?楓林園在那邊……”

你隨手指了指,就匆忙離開了。

t大的校園很大很美,每年暑假都有來參觀它的後花園的各路中小學生,這裡也時常有前來遊覽的普通人,可能有過不少人這麼問路,你已經習慣了吧。

後來只要有時間,我都會坐火車去b市,去t大,沒想過和你說話,只是單純地站在你的宿舍樓下,看看你,看看你忙什麼呢,看看你好不好,看看你是不是依然永遠不會穿裙子,看看你是不是依然捨不得去打葷菜。

我那個時候也會努力學習,我想考t大的研究生,就這樣過了兩年半忙碌的大學生涯,我如願以償,考上了t大的研究生。

我心裡模擬了無數次,想着這一次我要走到你面前,想着該怎麼向你坦誠我對你的心意。

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至少我應該爲自己奮鬥一次。

可是再一次來到你宿舍後,我看到了什麼。看到了霍晨就站在你身旁。

他拉着你的手。

我幾乎每個月都會來這裡一次,每一次都能看到你,我不知道霍晨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你們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只知道當時自己站在那裡,就好像無意中踏上了傳送帶上的震動區,下面有一個發電機嗡嗡嗡地響着,我耳鳴眼花腦中空白,在那麼一個瞬間,整個世界都彷彿和我脫節了。

我當時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爲有一個女孩好奇地看着我,關切地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我搖了搖頭,謝絕了她的好意,緩慢而艱難地走到了紫荊花旁的石凳上坐下來。

我遠遠地望過去,看到你用依依惜別的目光望着他,當他說了什麼後,你低下頭,白嫩的臉蛋上泛着紅暈。

我自己都可以感覺到自己心底冒出來的各種陰冷的可怕的想法,我盯着霍晨,就好像盯着我宿世的敵人。

那一刻我特別恨他,就好像他搶走了本來應該屬於我的東西。

我恨你,也恨我自己。

我把t大的錄取通知書撕碎了,扔在了你宿舍樓下的垃圾桶裡。

我大病了一場,病過之後,開始沉迷於遊戲之中。

這個墮落的時光很快結束了,我是時候離開學校宿舍了。

畢業後,我開公司創業,我急切地渴望着成功,後來事業總算步入正軌,我歇了口氣,歇了口氣的同時,我忍不住想去看看你。

坐了十九個小時的飛機,到達了你所在的城市,我花了幾天的時間才漸漸搞清楚你的住處,可是在我終於等到了你的身影的時候,卻看到你握着電話,在那裡哭得厲害。

其實我真得恨霍晨,我不喜歡你們在一起,可是看到你現在這麼難過,我又恨不得揍他一頓。他怎麼可以這麼不珍惜你呢。

我還記得,當時你眼中浮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和絕望,那是平常總是很沉靜的你很少有的。你艱難地說,和霍晨的這一場戀愛,你積攢了四年的勇氣,可是和霍晨的分手,卻消耗了你這輩子的愛。

我在這個時候,忽然有點不敢看你的眼睛。

那次的美國之行,讓我徹底絕望了。

我開始反思一件事,對於你來說,我是什麼,對於我來說,你又是什麼。

你是我從十三歲少年懵懂時候就無法揮散的夢,是我無數個夜晚的牽掛,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會停落的地方。

十二年的時間了,你在我心裡紮根生長,已經附着在我的血脈中,刻在了我的骨頭裡。

可是我呢,我對你來說,只是回首間看到的一個路人甲,路人乙,往深了說,是高中時候同校不同班的校友,是十二年前逼死你母親的幫兇。

無論是哪一種,即使你能想起我,也都不是什麼太過愉快的記憶吧。

從西半球到b市,是十九個小時二十分鐘的飛機,我一直睜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的座位。到達b市的時候是個早上,我打了一輛車直接去了中關村的公司。

公司兩個和我一起創業的夥伴看到我那個樣子,嚇了一跳。

他們說看到我當時的樣子,以爲公司破產了,爹死娘死,家破人亡了。

我對他們笑笑,說其實沒什麼事兒,一切都好。

我努力地把你忘記了。

因爲我知道,記着也沒用,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們是永遠無法交叉的平行線。

我的公司越辦越好了,生意蒸蒸日上,引來了天使投資,開始將營業的範圍擴展。那個時候公司已經有三四百人了,在互聯網上都小有名氣了。

我和我的同伴野心勃勃地策劃着,開連鎖,將電子商務的範疇再擴張,做網上的b2c和c2c,以後還要上市。

那個時候雖然也就二十五歲,還很年輕,在經歷了滅頂的絕望後,我開始覺得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是我不敢做的,失敗了又怎麼樣呢,我還能爬起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十九個小時飛機路程的遙遠地方,豔麗的楓樹下那個你輕淡疏遠的拒絕更讓我感到痛苦的事兒了。

那一年,你回來了,你開始相親,也許你想結婚了吧,不想孤單下去,於是相親結婚。

你就是我的魔障,是我逃不脫的魔障,我再次沉迷其中,無法走出。我不知道你到底相親過多少次,也不知道你是否記得曾經那些男人的面孔,當然更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那個笨拙的我。

不錯,我是這麼的可笑和幼稚,竟然用這麼低劣的方式出現在你面前。

在我出發去做這件幼稚荒唐的事情前,我對着鏡子看了自己很久。

其實在很多人眼裡,我長得並不難看吧,但是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這種。

我觀察過那些和你有過第二次見面的相親男,他們都無一例外有一個特徵,戴着眼鏡,斯文,秀氣,含蓄,平和。

也許在你的內心深處,這樣的男人沒有什麼攻擊性,會讓你更有安全感?

不要奇怪我會這麼揣度你的內心,因爲這些年我也會讀一些心理學方面的書,大概明白,也許當年的事情對於只有十三歲的你來說,其實無異於一次暴力事件,從而讓你對充滿力量感的男人有所畏懼。

我非常可笑地對比了下,霍晨,雖然個子高,但是卻白淨斯文,而我呢,也許五官過於深刻,並不太愛笑,話不多,於是就會給人一種冰冷疏遠的感覺,甚至會讓人有深沉感?

不過不管結果如何,我還是決定讓我自己成爲無數備選品中的一個,去經過那個會被你掃描的傳送帶,看看是不是會有哪怕一絲的希望。

也許你已經不記得了吧,畢竟你交往過那麼多的一面之緣甚至兩面之緣的人。可是我卻記得非常清楚,那是一個週六的下午,我們見面的時間是下午兩點鐘,一家茶館。

我其實早早地就到了,不過卻沒有去那個茶館,而是在外面徘徊了好長時間,看着接近我們約定時間的時候,才走過去。

你顯然有點趕時間,黑長的頭髮被風一吹,不像平時那麼順滑。你一邊用手指理了理長髮,一邊笑着和我說話。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對我笑,雖然那個笑並不算真誠,我還是覺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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