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場風波被輕輕揭過,馬車依舊晃晃悠悠地朝着西山行去。
路途遙遠,傅朝雲時不時小憩一會兒,然後又被晃醒。幸而柏舟細心,怕她頭暈,特意給她帶了些陳皮梅在嘴裡含着。
將近午時,車纔到了山腳下。傅朝雲在車內歇了片刻,然後才摘下面紗換了頂幕籬,由柏舟攙着出了車門。
這佛光寺修在半山腰上,據說光臺階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級,時人號稱“萬步臺”。要去佛前叩拜,就必須每步一句佛號地走完這臺階。
說是如此才能使佛祖感應到誠心,保佑所求實現。這規矩雖然有些像是刻意刁難,但佛光寺卻是出了名的靈驗,是以來參拜的人倒也不少。
常棣走在身前替她開路,柏舟跟在她身邊給她撐着傘。此時正值季夏,正午的太陽彷彿火架一般灼烤着大地。
傅朝雲走了一會就有些受不了了,口渴得厲害。衆人原地停了一會兒,估摸着午時到不了寺廟,這才吃了些東西,休整一番。
將近未時正,傅朝雲才走到了佛寺前。因着佛光寺向來“普度衆生”,所以香客一律不分貴賤,都在佛前參拜。
傅朝雲進了大雄寶殿,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上了一炷香。其實她並沒什麼所求的,不過是父母親人一世平安。
想到此處,她不禁嘆了一口氣,越是簡單的東西越是一種奢求。
而後便轉身,跟在一位小沙彌身後去了禪房。天色已晚,回城怕是不太安全,索性在佛寺待上一晚。
佛光寺的禪房倒也還清幽,周圍種了不少花木,還隱隱能聞到一股檀香的味道。
傅朝雲用過晚膳,看了會兒書,便覺得有些乏了。禪房的蠟燭不比傅府的,油煙有些薰得眼疼。
她起身揉了揉眼睛,覺得窗外月色甚好,便忍不住想要起身走走。
誰知剛要打開門招呼柏舟,就猛地躥過來一個黑影。她本能地嚇了一跳,張口就要驚叫出來。誰知來人一個轉身就點了她的啞穴。
傅朝雲被眼前的突發意外嚇得冷汗直流。定過神來才發現眼前是個穿着夜行衣的男子,身量比她稍高一些,右手臂上彷彿受了什麼傷,浸溼了一大片,手上還在滴着血。
那男子極快地掃視了一眼之後,發現並無任何異動。接着就關上門轉過身來,剛要同她說幾句話就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是你?傅家大小姐。”來人的語氣非常肯定,弄得傅朝雲都有些疑惑了,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認識了這麼一個禍害。
來人見她有些疑惑,一把扯掉臉上的面巾,然後還略帶邪魅地向她眨了眨眼睛。此人正是陸景恪。
傅朝雲猛地看見他那張臉,就想起他是如何擋在車前輕薄自己的。雖則被點了啞穴說不了話,卻又忍不住做出防備的姿態瞥向他。
陸景恪看着她的樣子便覺得有些有意思,難不成她還真以爲自己能防得住?不過轉而想到傅朝雲一腳把自己踹下來的樣子,他就又有些生氣了。
笑話,他陸景恪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吃這樣的虧,故而才這樣把她記得牢牢的。雖然臉上沒了那方紗巾,衣飾卻是一模一樣,輕而易舉就能認出來。
想到自己不過是爲了看她一眼,就被她一腳從馬車上踹了下來,他就有些咬牙切齒。現在不還是隨便他看!
陸景恪一臉邪笑地湊上去,傅朝雲被他嚇到,不斷地往後退着,心裡後悔不迭。早知會招來如此禍患,她定然不會選擇得罪他。
陸景恪此時尚還不知她心中的想法,只是湊近燭火仔細看了她幾眼。
可能是因着年紀還小,仍是一張團團的圓臉。眉眼間說不上幾許風情,卻分外柔和,透着一股書卷氣。眼角下有顆淚痣,淡淡的,細看上去有種特別的味道。也不失爲是個美人。
正在愣神之間,柏舟站在門外問道:“小姐今晚是否需要沐浴?”
陸景恪一愣,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劫持了人家小姐。
想到此處不由得有些慌亂,他的行蹤斷不能再被別人發現,否則很可能會給她帶來殺身之禍。
然後他不由得又嚴肅了幾分,輕聲對她道:“多有冒犯,還請傅小姐爲此事保密,否則很有可能招來禍端。”
此刻傅朝雲的心裡真是說不清何等滋味,被他劫持也就算了,還得保密。可她又不清楚這個平西王世子說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若說是假的,他堂堂一個世子,何以身穿夜行衣,又深夜受傷,偷偷潛入佛寺劫持了自己。
也不算劫持,畢竟沒有傷到自己。想到此處,傅朝雲不由得心一軟,點了點頭。陸景恪這才解了她的啞穴,一躍伏身在房樑上。
柏舟在門前久等不應,剛要推門進去,就見傅朝雲開了門出來。
想了想才道:“我剛纔不小心睡着了。你下去吧,今晚不必沐浴了。”
轉念又想到那平西王世子似乎受了傷,於是吩咐道:“你去燒一盆熱水過來。我乏了,想要泡個腳。”
柏舟應聲而去,端了一盆熱水過來。傅朝雲想着要掩人耳目,便吩咐道:“你跟常棣也累了一日了,今晚便不必值夜了。早些休息,明日好趕路。”
柏舟不疑有它,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聽着腳步聲越來越遠,陸景恪才輕笑一聲,飛身下來道:“沒看出來,你這麼個小丫頭,倒是御下有方。”
傅朝雲並沒有接他的話,只是坐到桌前討價還價道:“我也算是救了世子一命,不知可否把我的東西還給我了。”
陸景恪訕訕一笑,揭了傷口上的衣服慢慢清洗着,然後又轉過頭衝她無賴地笑道:“你看我這身衣服,像是能帶着那麼貴重的東西嗎?”
傅朝雲瞥了他一眼,倒還真不像,於是便悶坐在一旁不說話了。
陸景恪從懷裡掏出來一瓶傷藥,自己處理着傷口。傷在右手手臂上,刀口也不算深,血已經差不多止住了。只是這包紮的事情他自己不太搞得定。
傅朝雲看着他費力地從中衣上撕下來一段布條,用牙咬着給自己包紮,便有些看不下去了。
忍不住伸手過去替他綁上,雖說這事她也沒做過,不過總比他自己弄得好。陸景恪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忍不住便擡眼向她看去。
燭火慢慢地暈開了一點點光亮,使得她的神態看上去頗爲柔和。那認真包紮傷口的樣子,突然就讓他不忍心再去計較那一腳之仇。
傅朝雲輕手輕腳地給他綁了個活結,然後才發現她在盯着自己走神。
突然臉就一紅,輕咳一聲提醒他。又忍不住在心裡腹誹着,果真是跟市井紈絝一般。
陸景恪聽她咳了一聲才反應過來,眼看着她臉紅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纔極爲失禮,不由得也有些臉紅。
二人正在尷尬之間,傅朝雲也不知道做些什麼。只能手忙腳亂地端了那盆血水出門,這東西畢竟不好讓丫鬟處理,只能趁夜潑到後面的花下。
陸景恪愣了愣,然後突然感覺心裡生出一股難言的滋味。他今日不小心身陷險局,本來以爲要命喪此地,卻不曾想倒是被傅朝雲給救了。
想到自己對她的失禮,忍不住心裡又多了些歉疚。
傅朝雲進了門也不再理會他,一路走到牀前,脫了鞋子和衣躺下。陸景恪跟在她身後,想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終究只能趴在了桌前,季夏的天氣,就這麼睡一晚估計也不會怎麼樣。想到此處,便吹熄了燈不再說什麼。
傅朝雲扯了被子蓋上,卻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跟一個男子共處一室,自然有些不習慣。
再者說,此等悖禮之事,若是讓人知道,傅府的名聲肯定會一落千丈。可若是不救陸景恪,他被人追殺,必死無疑。反覆衡量,她也不知此事是對是錯。
陸景恪聽她翻來覆去睡不着,便忍不住又想要跟她解釋一下白天的事。想了又想才鼓足勇氣叫了一聲“傅小姐”。
傅朝雲下意識地“嗯”了一聲,陸景恪見她肯搭理,連忙極快地竹筒倒豆子一般說道:“其實今日白天我並非有意冒犯,只是跟衆人打賭要調戲路過朱雀街的第十輛馬車,所以才被逼無奈,實在對不起。”
傅朝雲愣了一下,這算是……解釋?陸景恪解釋完也愣了一下,他平西王世子平日爲所欲爲,何曾跟別人解釋過半句。
傅朝雲靜了靜,一時並沒有說話。陸景恪聽她又沒了動靜,突然又有些忐忑。不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沒等他想破頭,傅朝雲便輕輕答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陸景恪不由得又有些高興了起來,接着又說道:“等我回去了以後就把那玉墜還你。”
傅朝雲又輕輕“嗯”了一聲兒,這回倒是沒有再翻身了,直接睡下了。
陸景恪便不再說話了,只是默默想着被傅朝雲所救,心裡又涌上來一番陌生又難言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