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中註定的生生世世



人羣,燈光,記者,紅地毯。

巨幅的海報,從這號稱全球最大的影院大廳的這一頭,直鋪到另一頭。海報上,身着白色深衣的男子,在深曠的宮殿裡旋轉飛舞,墨般的長髮飛揚,一黑一白之間,是他冷然的笑。

無數的“年糕”如潮水一般包圍了影院,她們手裡的相機,閃光燈不斷起伏,甚至比那些專業的記者還要瘋狂。

“哇……這裡的女孩子,都是這麼大膽瘋狂的嗎?”雲之初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忍不住搖頭感嘆。

在千年之前的虛空之境,即便是最大膽潑辣的女子,也不敢這麼直接地對男人喊出“我愛你”呢,那可是要被人笑話的。

今天是電影《朱雀》的首映禮,許年恩一大早就到了這影院二樓的貴賓室化妝造型——據吳姐說,主辦方希望許年恩打扮成電影裡的造型出現,爲宣傳造勢,只是那個造型似乎很費時間,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了,還沒有弄完。

她着迷地看着樓下的巨幅海報,海報裡的男子,纔是她熟悉的樣子。

“若是千年之前,先生每日都是這個樣子,還需要什麼造型呢?”她咕噥着,皺了皺眉頭。化妝師還說不要閒雜人等在場,把她趕了出來。她可是許年恩的助理,怎麼回是閒雜人等!明明是那個眼冒桃花的女人想要和先生獨處!

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拿着遙控器胡亂地按起來。

凡間的東西真的很神奇,這麼一個箱子,居然比姥姥的法眼還厲害,可以看到好遠以外的東西——好在她下山之前,請教了常常跑到凡間玩鬧的大姐,纔不至於被這些東西弄得露出馬腳。

不過,她對這東西里面的內容可是一點都不感興趣。

她拿着遙控器不斷地換臺換臺,一邊焦急地盯着化妝室的門看——到底什麼時候纔好嘛!首映禮是在六點整開始呢!

忽然——

電視屏幕上一張臉一閃而過,如閃電直直劈中般,雲之初愣在那裡——那個人,那張臉,分明是……

天啊!

不可能!

她趕緊將頻道調回去——可是,出現在屏幕上的已經是主持人甜美的笑容,和“下面請看記者從現場發回的報道……”然後畫面便切到了新聞現場。

那張臉消失了,好像不曾存在一般。

可是——

她肯定,她一定是看到了那個人!

她騰地站起。

不,如果真的是那個人,如果真的是那個人投胎轉世,那麼他和先生之間會發生什麼事情,他是不是已經出現在先生的生活中了,還是還沒有出現……

那個傢伙,在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身份!

“對不起,請問……”

吳姐一臉看着眼前這個小心翼翼發問的女孩子:“怎麼了?”聽說是許小姐請回來給年恩的助理,可是她怎麼總覺得這個女孩子甚至連一些常識都不懂,她真的能照顧好年恩嗎?

“那個,我剛剛錯過了一則電視新聞,請問您有辦法讓我重新看到嗎?”她懷着希翼問道。姥姥可以運用法力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情,可是這個吳姐……

不過,只要有一絲希望,還是不能放棄。

“……”吳姐忽然覺得有些頭疼,許小姐到底是從哪裡找來的天兵助理,這個女孩子連上網查看新聞都不會!“如果你知道那是什麼頻道的什麼新聞節目,登陸他們的網站查看就好了。”她搖着頭走開。

“啊……謝謝!”真是人不可貌相,吳姐居然擁有和姥姥一般的法力!不過她爲什麼要朝着自己搖頭呢?“不過……”不過,網站是什麼東西?

“還愣着做什麼?年恩要出來了!”後面有人推了她一把。

雲之初回過神來——還是等今天的首映禮結束之後再去問問網站是什麼東西吧。

她轉身。

化妝室的門打開,她還來不及上前,便有一大羣的工作人員,攝影師燈光師甚至是服裝師,還有一些莫名其妙不曉得是哪裡來的人,一擁而上將門堵住。

“啊——年恩!給我籤個名吧!”人羣中有這樣的尖叫聲。

什麼嘛!

雲之初憤憤地,這些人真的是一點都不敬業啊!她奮力地想要衝過去,張開雙臂手舞足蹈地:“喂,讓一下,我……我是年恩的助理……”

可是,哪裡有人理她呢?

這時候——

“你。”人羣忽然被推開,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徑直超她走來。那身影,如此美麗,那面容,妖媚得如同午夜的月光,熟悉得,讓她在一瞬間驚住,僵立如化石。

白衣翩然,美人獨立,如驚鴻之仙,娉婷而來。

她未曾想過,因爲夜夜迷戀地看着《朱雀》的海報,以爲自己會有了心理準備,可是——在看到他的真人,以這樣的裝扮出現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她的心,在剎那間掀起的驚濤駭浪,依然讓她難以承受。

她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

許年恩走到她的面前,不易察覺地微微皺眉,旋即又展開淡淡的笑容:“你怎麼在這裡,我找了你好久。”剛剛在裡面化妝的時候,就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她張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糟糕,爲什麼指尖微微發痛……

她偷偷地低下頭去瞄了一眼,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什麼時候她的指甲變得這麼尖銳了,好像,好像……好像是狐狸的爪子!緊接着,手背上居然出現了細細的白色絨毛!

她的身體在變回原形!

“怎麼不說話?”眉頭皺得更深,許年恩有些微的不耐煩起來,然而精緻的妝容下,依然是笑靨恬淡。

周圍傳來一聲聲不間斷的尖叫。

“那女人是誰,年恩跟她說話那麼溫柔!”

“年恩跟誰說話都是那麼溫柔的啦!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簡直跟英國紳士一樣!”

“我……”怎麼辦怎麼辦!她咬牙,屏住呼吸想施法控制自己身體的變化——可是,先生就在面前,她的一顆心跳得跟兔子一樣快,怎麼能靜心施展法術嘛!“我……”

許年恩靠近,低聲在她的耳畔警告:“雖然我不需要你來做助理的工作,但是拜託你,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足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上始終保持着笑容,在外人看來,甚至有些像情人間在說情話。

“是……”她拼命深呼吸,努力從齒間擠出幾個字,“我知道了。”

“年恩,時間差不多了,該進場了呢!”吳姐在後面喊道。

“啊!你還是先進去吧,待會兒我再跟你解釋……”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展開笑容。

雙手背在身後,分明已經感覺到那些越長越濃密的白色絨毛。

還不離開的話,一定會露餡的!

許年恩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藏在身後的手,眸子裡,彷彿有了不尋常的光芒。

然而,好在他沒有再追問,轉身在衆人的簇擁下離開。

她鬆了一口氣。

“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不過就是一個助理罷了……”有人嫉妒地瞪着雲之初。

雲之初尷尬地笑笑。

老天爺,不要再看我了——再看下去,會露餡的!

“哎!”旁邊有人神色慌張地推了她一把,“別亂說話,聽說是尹夫人找來的……”說不定來頭真的不小呢。

尹夫人,尹許年惜,在景安也是一個神奇的存在,完美的灰姑娘的故事,是所有女人都羨慕的公主。所有的事情,一扯到她身上,就讓人不敢褻瀆。

果然,那人吐了吐舌頭,收拾了東西急忙離開。

呼——還好蓮姬,啊不,尹夫人救了她一次,還是趕緊找個隱秘的地方施法吧!

化妝室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幸好!她鬆了好大一口氣。勾起小指,銀光閃過,化妝室的門被牢牢地封閉上。

她看着自己的手臂。

白色的絨毛細細密密的,已經蔓延了大半個手臂。怎麼會這樣!

剛剛……

先生的模樣,分明,分明就是千年前的樣子啊。長髮未挽,深衣勝雪,走出人羣的那一剎那,嘴角淡淡的笑容,分明就是千年前先生的樣子啊。

眼淚忽然忍不住流下來。

“先生……”她低聲喊着,對過去的那些回憶,那些終年落着雪花的年月的回憶,不斷地涌現。她彷彿又變成了那隻毫無法力的小小銀狐,以一個極其舒適的姿勢蜷縮在先生的懷裡,貪戀着那一絲絲的溫暖。

先生的……

溫暖。

周圍是一片漆黑,她躲在草叢裡,瑟瑟發抖,隔着草叢,她聽見那些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如同勾命小鬼的獰笑。

她害怕得渾身發抖——都怪自己貪玩,瞞着姥姥下了山,纔會被那些人抓住,送到這個地方來。她聽說過,這些人類喜歡把銀狐的皮扒下來做成衣衫穿在身上呢!

她趁人不注意從籠子裡逃脫出來,一路狂奔,卻因爲慌不擇路幾次三番撞到石塊樹幹,逃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渾身疲乏無力,再也動彈不得。

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她會被如同雞鴨一般飼養起來,等長成之後……殺死扒皮吃肉吧!

她不要!

她絕不要把自己的性命這樣白白斷送!

小小的銀狐猛然張開眼,努力掙扎着朝前方爬去。

可是……

還是好累,好累,爬也爬不動了呵……

“哎?”忽然一個極其溫柔好聽的聲音在她頭頂上響起。

她的心裡狠狠地驚了一下,認命地閉上眼——終於還是被找到了。她已經聽到了護衛們拔刀出鞘的聲音,在這漆黑的夜裡聽來分外猙獰。

姥姥……

大姐……

青城山上的紅果……

然後——

“哎呀呀,何必這麼草木皆兵!只不過是一隻白狐罷了嘛!”那個溫柔好聽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絲的漫不經心,如深夜的露水,在不經意間,便深入心底深處。

倉皇間,她擡起頭,想要看清楚擁有這樣溫柔聲音的男子,到底長了什麼樣的面容,就在這時候,一雙柔軟而溫暖的手,輕輕地托起了她。

溫暖的……

溫柔的……

溫柔的手,一如母親的舔舐。

如春日的第一縷的和風包圍了她,拂動她柔軟的毛髮,那種暖暖癢癢的感覺,真的好舒服,好舒服……

她努力地仰頭,努力地睜眼,然後纔看到了他的面容。

黑夜中,他的面容一如初春漫山遍野綻放的花朵,嬌豔地在月光下盛開的花朵。那鮮紅的脣,如青城山上的紅果一般誘人,他對她勾起薄笑,湊近了仔細觀察着,呼吸出的熱氣,微微吹動了她額間白色的毛髮。

……

“先生,你要把它養在竹園嗎?”女子着迷地摸着她雪色的毛髮。

“嗯。”男子笑笑。

“先生給它取個名字吧?”

“名字?”

“是的。”

“唔……那便叫雲之初吧。”

“雲之初?”

“雲之初作,薄而輕柔,不正像它嗎?就叫雲之初,小初。”他認真地,就這樣爲她定下了名字,雲之初。

牛車從明王宮的石道上碌碌駛過,那叫做雲之初的小小銀狐,便在男子的懷中,酣然入睡了。

先生的,溫暖,就是在初見之時,便牢牢地刻印進她的心裡了吧?千年來,在清寒的青城山上,在每一次蛻變的痛苦之時,都是這樣的溫暖,支持着她咬牙堅持了過來。

“先生……”她在眼淚當中,衝着鏡子裡的自己微笑,“沒有想到,即使到如今,先生已經是一個凡人,卻依然美得這樣讓人心動呢。

她深深呼吸,然後閉上眼睛,默默地念起心經。

手臂上白色的絨毛漸漸褪去,露出白皙的皮膚,而尖銳的指甲,也彷彿是被銼刀打磨過了一般,變短,變得圓滑起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下一次一定要記得問問姥姥才行。”如果總是在這樣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忽然恢復原形的話,遲早有一天會被人看見的。到時候說不定會把那人下傻——如果是先生的話,那就該死了!

好了!

她看着自己白皙光滑的手臂滿意地展開微笑。

現在,應該去看看首映禮進行得怎麼樣了——已經開始了吧!

漆黑的夜。

只有點點的金色光亮,如同夜晚的繁星照在這黑色之間。空氣裡瀰漫着讓人陶醉的香味,有柔而美的音樂,是潺潺的流水的聲音,在這偌大的黑色空間裡靜靜流淌。

舞臺上。

金色的燈光下,有身着白色深衣的男子,翩然而立。有笛在脣邊,那翠綠的顏色,如同山間翠竹。寬大的袖子垂下來,在沒有風的黑色當中,靜默得如同千年的等待。

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安靜,只有潺潺流水的聲音,和笛子吹奏出的清音。

她安靜地站在那裡。

身後的木門微微開了一條縫,她的影子被投射在地上,拉得好長,好長。她深深地凝望着臺上吹奏橫笛的男子,只覺得心底的疼痛一陣一陣,來得那樣毫無預兆,山崩地裂。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這樣美妙的樂音當中。

他們微微張着嘴,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全部都是驚訝和讚歎——

許年恩,簡直就是完美的神話一般的存在呵!一開始出道,有人認爲他只不過是一個靠着家世背景到娛樂圈玩票的少爺,可是,他卻用如山泉一般清澈沒有雜質的聲音,征服了所有的人,一手彈得極好的鋼琴,能融化每一個人的心;然後,他又開始出演電影電視,那演技之爐火純青,第一部作品就大獲好評,創下千萬票房。

而現在,他們又看到了那樣與衆不同的一個許年恩。

身着古代服飾,吹奏着笛子的許年恩,好像真的就是從千年前的古代走出來的翩翩公子,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一抹微笑,都滲透着古典的氣息,攝人心魄。

所謂公子世無雙,也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音斷。

燈光微微亮起,然後漸漸地大亮起來。

她看到舞臺上的許年恩朝着觀衆微微點頭,那目光卻是掠過了衆人,落在了她的身上。

雖然知道,他看着自己沒有其他任何的含義,可是,她的心跳,卻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非常感謝年恩的精彩表演!”身着華服的主持人帶着美麗的笑容,“下面就是電影的播放時間,請帶着最大的期待,和我一起來欣賞這部《朱雀》吧!”

燈光再一次暗下去。

屏幕亮起來。

汽車在馬路上行駛着。

坐在這樣的東西里,始終覺得有些彆扭,可是更彆扭的,卻是和他共處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吧。

雲之初從汽車的後視鏡小心地去偷瞄後座上閉目養神的男子。

果然——

無論是什麼時候看,他都是那麼美呢。

“有什麼話就說吧。”眼睛沒有睜開,他卻似乎非常篤定她在看他。

“啊——”被抓包的雲之初慌忙轉過頭去,“我沒有話要說啊!”奇怪,這個傢伙眼皮上也長眼睛了嗎?“吞吞吐吐的做什麼。”語氣裡有了明顯的不耐煩,不再是外人面前那個永遠風度翩翩的許年恩。

“嗯……”她看着後視鏡裡的他,“我想說……您的笛子吹得真好。”

真的很好,無論是千年前,還是如今。

許年恩睜開眼。他看到後視鏡裡她的眼睛,對上了她的視線。然後,微微上揚嘴角:“多謝誇獎。”

月華初上。

春末夏初的夜風微微吹拂着她的發,她站在樹影下,遠遠地望着那個燈光之中的身影。

周圍瀰漫着甜絲絲的香味。

燈光下的大草坪上,有錦衣華服的男女,面帶着美麗的笑容穿梭在人羣中,他們手裡的水晶杯裡,**亦反射着光芒明亮。

《朱雀》電影首映禮的慶功會。

《朱雀》的導演是華裔美籍名導周韓,是一名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三十年前憑藉自己的電影處女座便一舉奪獎,從此譜寫了三十年的票房神話。而這一次,更是邀請到了素有人間精靈之稱的許年恩出演,女一號則由今年剛剛竄紅的名模,Cat World經紀公司的安曼出演,更是吸引了大片的注意力。

這場慶功宴,註定不只是慶功宴那麼簡單。

雲之初收回視線,翻開手裡的小冊子。這是剛剛吳姐交給她的,裡面羅列了娛樂圈複雜的人物關係譜,誰是需要被尊敬的,而誰無關緊要,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吳姐囑咐,一定要在一個星期之內記住。可是,她可不是普通人呢。嘴角揚起一抹得意洋洋的笑容,她深深呼吸,然後,便有凡人看不見的藍色光芒從小冊子上發出來,一點一點如同會尋路一般,鑽進她的腦子。

然後,她閉上眼睛。

再睜開的時候,已經對一切都瞭若指掌。

安曼,雖然年近三十,然而卻長了一副天生的娃娃臉,加上一把纖細的嗓音,年齡成了外界的撲朔迷離之謎。她十六歲出道做模特,卻一直默默無聞,直到去年一起車禍意外中,被媒體大肆報道而一夜竄紅,迅速升至一線名模,甚至橫跨到主持界和影視界。

三個月前,許年恩同安曼傳出了緋聞。雖然有人認爲這不過是爲了電影《朱雀》造勢的宣傳手段而已,但是特殊的是——這是許年恩出道以來,第一次和合作的女明星傳出緋聞,因此大多數人似乎都相信了這個緋聞。

“不過,肯定是假的吧。”許年恩愛着的女子,應該是他的姐姐許年惜纔對。但是,她還是在心裡,記下了這個叫做安曼的女子的容貌。

這時候,忽然有記者喊道:“年恩和安曼合個影吧!”

安曼似乎正等着這一刻,話音未落,便笑吟吟地走過去,親熱地挽住了許年恩的手臂,擺出姿勢讓記者拍照。

“哎!”心裡忽然憤憤地,“她怎麼可以靠先生這麼

近!”這個女人怎麼如此不知廉恥,居然非禮先生!她好想要衝上去把那個女人拉開!

“靠近一點好嗎?”八卦的記者們不願意輕易放過這個畫面,“年恩看着安曼……”

心裡已經有火山蓄勢待發,然而臉上,卻依然是最乾淨的笑容,一如當年那個十七歲,站在舞臺上歌唱的少年,許年恩對着一個個鏡頭展開他毫不吝嗇的笑容。他最不缺的,便是這些虛假的笑容。

先生,怎麼也靠得她那麼近,還笑得那樣好看……

她氣呼呼地瞪着人羣中的兩人。

許年恩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遙遙地看過來。眼神中,竟有了一絲輕微的波動。

雲之初急忙偏過頭去——

她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哎,先生和誰怎樣,這怎麼是她管得着的事情!她有什麼資格生氣,有什麼資格……吃醋。

沒錯了。她的命是先生救的,她一廂情願地愛上他,卻從未爲他做過任何事情,她如今來,是來報恩的,怎麼還有資格管他的事情,還有資格去吃醋。

可是……

心裡,真的很難過,很難過。那種酸酸的味道,比喝了一大罈子的醋還要難受,酸得她的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這時候有記者開始發問:“年恩和安曼兩個人交往多久了?”這個問題,也恰是在場所有記者所關注的,於是所有的話筒一齊舉到了兩人面前,攝影師嚴陣以待。

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好奇心紛紛投來目光。

安曼溫柔地看了一眼許年恩,彷彿是一個把自己的幸福,把一切都交給了對方的幸福小女人。

雲之初屏息。

轉身,不願去看許年恩承認安曼。不知道爲什麼,她能接受許年恩愛着許年惜,卻不願意接受,許年恩當衆承認安曼。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最近,是越來越不懂得自己的心思了。

許年恩轉頭溫柔地看了一眼安曼,脣邊的笑意,溫柔清澈得如山間的小澗。然後,他開口,聲音亦是溫柔:“咦,大家恐怕是誤會了吧,我和安曼只是朋友而已啊。”

譁——

全場皆驚。

安曼的臉色猛然一變,瞬間又恢復自然。。

記者們都愣了三秒,反應過來之後,纔有閃光燈閃爍得要耀花人的眼:“可是,之前有新聞說你夜會安曼,你並沒有否認啊!”而且安曼在參加一次訪談的時候,言語之間已經承認了她和許年恩的關係呢!

許年恩微笑:“我想大家的確誤會了。那一次只是拍戲拍得晚了,我順路送安曼回酒店而已——是吧,安小姐?”他看着安曼,表情依然溫柔。

“……”安曼對着鏡頭歉意地笑笑,“對不起,是我們沒有解釋清楚,讓大家誤會了。我和年恩只是很好的朋友,也不知道那些傳言是怎麼傳播的呢……”

“是這樣。”記者們發出失望的聲音,想要繼續追問,然而卻又有些畏懼——畢竟許年恩已經發話澄清,他們還糾纏不清的話,說不定會惹惱許年恩呢。

傻瓜纔會做這種殺雞取卵的事情。

於是失望的記者們只能紛紛把話題轉移到電影《朱雀》上。

“哎,這個年恩怎麼還是這樣!”站在一邊的吳姐氣得跺腳。這麼多年了,年恩始終堅持他的原則便是不會配合宣傳而製造任何緋聞,簡直是氣死她了。

還是這樣?

雲之初好奇地,還是這樣,到底是哪樣呢?不過——她至少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聽到先生在大衆面前否認安曼是他的女朋友這件事,讓她忍不住樂得嘴角上揚。

真好,最起碼此刻,他還不是屬於任何人的。

休息室。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說好了要炒這次緋聞來造勢的,今天這到底算什麼?”安曼的經紀人強尼氣得把桌子拍得“砰砰”響,一身銀光閃閃的西裝,即使是在化妝室這樣並不強的燈光下,依然閃爍耀眼。

安曼安靜地坐在一邊,薄脣微抿,顯然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也是呢。

雲之初在心底偷偷地想,怎麼說也是如今的第一名模,多少男人心中夢寐以求的女神,居然在這麼多人面前被許年恩當面拒絕——即使對方是優秀完美如神祗一般的許年恩,也是很丟臉的一件事情吧。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壞——怎麼心裡還會有開心的感覺呢!

“對不起,是我們這邊沒有溝通好。”吳姐抱歉地哈腰點頭。

“當然是你們的錯!”強尼一手叉腰作茶壺狀,“現在你還是趕緊想想有什麼辦法補救——我不管,我們家曼曼的臉是被許年恩丟光了,你們得負責!”

“怎麼負責?”說話的卻不是吳姐。

許年恩坐在紅色單人沙發裡,瘦弱的身子,顯得更加單薄。脣邊微笑依舊,給人一種那笑容亙古存在永不消逝的錯覺。他眼神慵懶地望着強尼,“怎麼負責?”

“……”想不到許年恩會突然插話,強尼一時有些結巴起來。雖然他剛剛那樣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但是——對方畢竟是許年恩啊!且不說許家,尹家的影響力,光是許年恩在娛樂圈的地位,就不是他所能夠招惹的啊!

“很簡單。”安曼站起來。

她是出了名的九頭身美女,身高一米七八,穿着高跟鞋站起來,有一種盛氣凌人之感。“以前的我們的確是好朋友,但是好朋友,也是可以變成情侶的,不是嗎?”

她的意思是——要重新開始製作這個緋聞啊!

不要!

雲之初暗暗在心裡大喊,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許年恩——不要啊!她纔不要看到先生和這個女人在一起,說不出爲什麼,她對這個態度傲慢的女人沒有一丁點好感。

可是——

先生跟誰在一起,她怎麼管得着呢。

唉……

“我不要。”彷彿只是拒絕對方遞過來的一個蛋撻,許年恩用輕鬆的語氣淡淡地。

“年恩!”吳姐低聲喊道。這孩子,怎麼總讓人操心。

“不要,就是不要。”他站起來,看着垂頭喪氣的雲之初微微一皺眉,“愣着做什麼,我們回家了。”

“許年恩!”安曼氣得大喊。

她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待遇!這個男人他自以爲是個什麼勁,不過就是命好,生了在許家那樣的好家庭,長了一副好皮囊,就把那些年輕小女孩迷得七葷八素——她安曼出道的時候,他還不曉得在哪裡!

居然,不把她放在眼裡,到如此的程度!從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可以這樣輕視她!

許年恩站住,回身看着安曼:“請問安小姐有何指教?”

安曼傲慢地揚起下頜:“我要你爲剛纔的態度向我道歉。”

“道歉?”許年恩輕輕一笑,露出潔白的虎牙,“我剛剛做錯什麼事了嗎?”他眼神無辜地看向雲之初。

雲之初趕緊用力地搖搖頭。

呼呼,雲之初,你要冷靜,臉不要紅,千萬不要紅!

“你看,我的助理都說沒有呢。”他挑眉,滿意地賞給雲之初一個迷人的笑容。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周導,也答應了Cat World要配合他們了!”吳姐忽然覺得頭疼不已——當初答應的時候就有些不安,可是還是懷抱着一絲希望,以爲生米煮成熟飯了許年恩會勉強答應,沒想到她還是低估了這孩子的倔強。

腳步沒有任何停留,雙手插在口袋裡,許年恩優雅地慢慢踱出休息室:“那你就去告訴周導,我自信以我的實力,已經足以宣傳電影。如果他對此質疑,那麼下一次便不用找我合作了。”

雲之初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衆人,小心翼翼的挪過去從沙發上拿起許年恩的外套,飛也似地追出門去。

哇——

先生,啊不,年恩,簡直是太——嗯,姐姐說那個詞怎麼說來着——太帥了!

在她的大腦記憶裡,周韓導演可是許多演員搶破頭都想要合作的對象呢!據說許多一線演員,都肯屈身出演周導演電影裡的配角,從來都是別人求他,可從沒有被演員拒絕的先例哦!

“砰”的一聲,身後休息室裡傳來什麼東西被推到在地的聲音。

她吐了吐舌頭。

走廊兩邊貼滿了《朱雀》的劇照。

巨大的海報上,都是許年恩的身影——微笑的許年恩,沉默的許年恩,吹笛的許年恩,舞劍的許年恩,許年恩精緻五官的特寫,許年恩美麗的背影……

雲之初亦步亦趨地跟在許年恩的後面。

她看着許年恩的背影,忽然心底充滿了幸福——現在的他,脾氣和那時候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倔強固執啊,認定了的事情,總是不允許任何人擅自改變,除了……

這樣看來,穿着白襯衫的他的背影,和穿着白色深衣的他的背影,真的好像,好像。

她着迷地看着那個背影,被自己這樣小小的喜悅所滿足。

哪怕他愛的不是自己,但是如果能一直這樣守在他的身邊看着他,也會覺得很幸福吧。這便是她苦修千年的目的啊!

“哎!”猝不及防撞上一堵肉牆,她吃痛地喊出聲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許年恩竟然站住腳步轉過身來了,饒有興趣地瞪着她獨自偷笑。

“……”完蛋了,要找什麼藉口來掩飾呢?剛纔自己一定笑得很囂張吧,看他那古怪的眼神就知道了。“我,那個,我……”嗚,她真是一隻愚笨的狐狸精!

“我什麼?”許年恩把手往她面前一伸,“拿來。”

“什麼?”咦,難道在凡間,偷笑是要被罰款的?她趕緊去掏口袋,可是卻只翻出了幾個硬幣——還是覺得好玩硬從姐姐那裡搶來的,因爲她實在是不需要凡間的錢幣啊!“我就只有這些……”她急忙展開討好的笑容。

許年恩覺得,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翻白眼的衝動。

“外套!”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一如往常,“現在外面降溫,你想要把我凍感冒嗎?”

真是——他現在真的相信,這個傢伙不是尹樹派來的,簡直笨得一塌糊塗!

夏初明媚的早晨。

陽臺上。

玄黑色的歐式雕花欄杆,有翠綠色的藤蔓攀爬蔓延。

雲之初一邊小心翼翼地削着蘋果皮,一邊小心翼翼地去偷瞄旁邊那個拿着鉛筆在紙上塗塗畫畫的男子。

陽光落在他的發上,染出好看的金黃色。白皙的皮膚,在這樣充足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幾近透明的粉色。她忽然覺得,眼前的男子好像大姐帶她去歐洲玩的時候,那種尖頂的建築物的牆上畫着的有翅膀的小孩子。

他認真地在紙上塗抹着奇怪的符號。那紙張也奇怪,有一條一條的黑線呢。

她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裝進漂亮的盤子裡。哎,如果她懂得把蘋果削皮切塊的法術就好了!“吃蘋果咯!”她衝着許年恩展開漂亮的笑容,充滿期待地看着他。

許年恩擡頭,看了看盤子裡的蘋果,然後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塗抹着。

哎——

心裡忽然失落,臉上的笑容也垮了下來。

雲之初在許年恩的對面坐下,手撐着下巴無聊地在桌子上畫圈圈。如果是先生的話,即使不喜歡吃,也會溫柔地笑着說一聲謝謝呢。

畢竟不是先生。

有的時候覺得他就是先生,有的時候卻又清楚地認識到他已經沒有了過去那些記憶,也就不能算是先生。

“真過份。”她小聲地嘀咕着。

他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瞪住她。

“哎——我剛剛什麼都沒說!”她趕緊澄清,“少爺吃蘋果吧!”

許年恩卻沒有動,只是那樣一直,一直看着她,彷彿要看到她心裡很深很深的地方。他的表情始終淡漠而平靜。

“少爺,吃蘋果吧!”她展現自己最無辜的笑容。

許年恩還是沒有動。

她的心跳,忽然加速起來。

有一種前所未知的感覺,迅速在心底蔓延開來,如春潮漲起一般,將她一顆心填得滿滿的。她一時間,手足無措。只能是覺得,能夠這樣被他注視着,即使他不是面帶微笑,也彌足珍貴。

“不要愛上我。”他忽然開口,語氣認真的,讓自己也嚇一跳。

“……”她看着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凝視她:“不要愛上我,因爲我愛的人只有那一個。”

“我沒有……”她辯解,然而那聲音卻因爲沒有底氣而變得輕若無聞。“誰愛上你了,自作多情!”

沒有嗎?許年恩不說話。昨天的慶功宴上,安曼挽住他的手的時候,她那樣的眼神,她以爲他沒有發現嗎?他拒絕跟安曼炒作緋聞的時候,她的開心,她以爲他沒有發現嗎?

“我會幫助那你,得到她的心,得到你想要的幸福。”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底的那種堅定和光芒,她以爲他不瞭解嗎?

她望着他的海報傻傻發呆的樣子,她以爲,他什麼都不知道嗎?

他也是深深地愛着的人,愛是什麼樣子的,他會不清楚嗎?

“沒有的話,那是最好。”

那是最好。他愛的人,只會是那個人。除了那個人,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那些一廂情願地愛着他的人,他都無所謂,他可以堅定地拒絕每一個人,而不在乎她們是否會傷心。

可是……

他怎麼忽然發現自己,不希望看到她失望之後沮喪的樣子。

這個笨得可以,卻還說自己要幫助他得到他要的幸福的女孩子,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傷害她,不忍心,看到她眼底那樣閃亮的光芒消失。

她實在是一個單純到不行的女子,單純到,淡漠如他,也不願意爲了自己的那些偏執而傷了她的心。

是啊,淡漠如他……

居然也會開始爲除了姐姐之外的人擔心。

他微微地發怔。

“咦?”

雲之初忽然擡起頭來,望着遠處的不知什麼挑了挑眉毛。

他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呼吸猛然一滯。

“少爺,小姐和姑爺來了。”肖巖推門進來,眉間有輕微的焦慮。

肖巖便是那日帶她上樓的那名男子,據說肖家世代侍奉許氏家族,肖巖的爺爺老肖管家以前就是許年恩的私人管家呢,只是因爲年老體邁,才讓自己的孫子來接替這個職務。

“姑爺?”姑爺的話,難道說就是許年恩口中的那個尹樹,尹總裁?那麼,她是很有必要去見一見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她跳起來:“我下去拜會一下姑爺。”她望着許年恩。

似乎明白她的意圖,許年恩微微一愣,不由自主之間,已經點了點頭。他低下頭去,重新拿起鉛筆,在五線譜上塗抹起來。卻,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

身着制服的白管家彎腰,推開大門。

陽光從外面灑落進來,落在玄關處的波斯地毯上。

“其實我不該來的,真是……”尹樹皺眉搖搖頭。他心裡知道,雖然年恩表面上對他這個姐夫沒有任何不滿,甚至在公開場合都與他如兄弟般親密,甚至在某一次採訪中,說許年錦離開之後,自己便成了他的哥哥。

可是他明白的,年恩看着他的時候的眼神。

“哎——你們兩個平時都那麼忙,沒什麼機會見到。難得最近年恩休息,你今天又有空,一起吃頓飯嘛!”許年惜討好地搖搖他的手臂。

多見見面,聊聊天,才能夠增進感情啊!如果一直避而不見,那誤會和隔閡會越來越深的!

尹樹無奈。

反正她要做什麼,他都只有乖乖從命的份就是了。

雲之初沿着樓梯走下去。

這大廳很高,從二樓的迴旋樓梯上走下來,竟也看不太清楚樓下的人的面容。或許,是那陽光太耀眼了吧!

她屏住呼吸。

不曉得爲什麼,她對即將要見到的這個尹總裁,總有一種非常不安的感覺,緊張得手心都要冒汗了。或許,是知道他是自己未來將要對付的那個對手?

“哎,雲小姐!”許年惜擡頭,看到了站在樓梯上的雲之初。

然後,尹樹隨之擡頭。

彷彿耳邊有轟然一聲巨響,她整個人愣在那裡,周圍的一切都在瞬間消失,好像有一雙手,猛然從身後抓住她往後一扯,她再次置身於千年前那個白雪紛揚的年歲。

陽光下那男子仰着頭看着他,眸子冰冷漠然,線條明朗的五官,雖然帶着微微的笑容,卻是那麼明顯的高傲。

在那一剎那,她忽然懂得了什麼叫做命中註定,什麼叫做生生世世。

“……青王,陛下。”

……

長廊外面春光明媚,翠意正濃。

不遠處的坤明湖湖水盪漾,有新出了嫩芽的柳樹垂入水中,楊柳搖動 ,亦盪漾出漣漪陣陣。

在這個終年飄着大雪的虛空之境,只有王宮纔有這樣明媚的春光吧。

如往常一樣,她跟隨在先生身後。

先生沒有穿着往常穿的深衣,而是換上了墨藍色的冕服,那冕服上有金線織就的九章紋,羣山巍峨,金龍飛天,黃硃色的蔽膝上,亦有反覆的花紋。

他不再同往常一般,優雅地搖着摺扇,白皙得比女子還要柔美三分的面容上,也沒有了往常那樣似笑非笑的深情。

他一路大步走去,她跟在後面也大步大步地走。

有宮女成羣從長廊下面走過去,她們也沒有同往常那樣偷看先生然後竊竊私語。她們的手裡捧着大大小小的錦盒,表情嚴肅。

到底,是多麼嚴重的事情啊?

雲之初微微抿了抿脣。

上了廊橋,又下了廊橋,一路上來來往往的宮人皆是屏氣斂息,深情嚴肅的樣子,見了先生,亦只是恭恭敬敬地行禮,而不是笑着交談。

終於到了大殿前。

這是青王的寢殿,羅陽殿。

殿前有九層臺階,取的是九層之臺之意。每一層臺階上,都有兩名身着白色宮服的宦官垂目恭敬站立。

見是先生來,十八名宦官齊聲

行禮:“竹先生。”其中一名走出列來,對着先生深深鞠躬:“陛下已經等候先生多時,請先生跟奴婢來。”

他說話的聲音極尖極細,她聽了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有人在門後打起簾子,在那宦官的帶領下,兩人進了羅陽殿。

明如銅鏡的地面。

“寡人等候先生多時了,先生來的可有點遲。”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從殿內傳來,帶着讓人無法忽視的高傲與霸氣。

她的心裡,忍不住微微一顫。

這便是青王,或者說,是即將成爲青王的男子。

先生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臣,竹鳳淺,參見大王。”於是她也跟在先生的身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奴婢雲之初,參見大王。”

那個背對着他們的男子忽然愣了一下。

“雲……之初?”他轉過身來,目光掠過竹鳳淺直達她的身上,“你叫雲之初?”

“是。”在那樣的目光下,她有些不知所措。這目光,便是青王的目光——那個傳說中,冷酷殘忍的青王子殷真的目光。

青王沉默了片刻,又轉回身去,張開雙臂,讓侍婢爲他換上一層一層的冕服。白色的襯衣外,是玄衣,玄衣外,是金線繡的十二章紋冕服,然後是硃色的蔽膝——

最後,是十二旒冠冕。

他轉過身來,儼然,是這虛空之境最大的霸主。

輕輕一揮手侍婢們便躬身,然後魚貫而出。待到這偌大的宮室裡只剩下三個人的時候,青王纔開口:“是式神吧。”

她怔了一下,隨即便明白是在說自己。

所謂式神,是由法力高強的陰陽師操控的生命體,它可以是落葉,可以是花朵,可以是魚蟲,可以是鳥獸——只要是有生命的物體,都可以藉助陰陽師的法力幻化爲人形。

而她,便是這樣一個式神。

一年前,先生在明王宮裡救下了她,她便一直跟隨在先生身邊,有的時候先生會把她變成式神,來伺候他的生活起居。

“是。”竹鳳淺答道。

青王沉默,再開口的時候,彷彿是自言自語:“救下這隻狐狸的時候,她也在場。”

她,指的是十三姑娘。

那夜先生在明王宮救起她的時候,就陪在先生身邊的那個女子。雖然與那女子不過只有一面之緣,便跟隨先生來了青國,但是那女子撫摸她的時候的溫柔,她沒有忘記。

竹鳳淺沉默不語。

“派去明國的探子回報,她已經不在了。”青王又道。那眉宇的霸氣之間,竟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痛。

先生的身子,輕微地晃了晃。

“……不在了?”聲音中,亦是巨大的悲痛。

雲之初覺得,她好像聽到了先生心底,有東西一絲一絲崩裂的聲音。恍然之間,便已經明白了。

明白了爲何先生總是在長廊外對月獨酌,明白了爲何先生總是在寂寞的深夜,臨溪吹一曲《晴雪》,明白了先生獨自發呆的時候,眼底的溫柔。

“在我們到達青國沒多久,被昭祝處死了。”說這些話的時候,那眉宇軒昂的男子的眼底,有那麼可怕的仇恨之火在熊熊燃燒,額角,有青筋隱現,“昭祝要她彈奏《雪之魂》,她拒絕了。所以,昭祝處死了她……”

“他說,既然雪姬不能爲明國所用,那麼就只能死。”

“大王……”先生低聲喚道。

他望着眼前的男子,那個如今叫做殷真的,曾經的他的墨兒。他的心底越發地疼痛,爲了十三的死,亦爲了——

源墨的死。

雲之初知道,她明白,因爲,那時的她,是先生的式神,所行,所做,都是先生的心意。

她跟隨先生,看着先生輔佐源墨走進青國的王宮,變成青王子殷真,又看着先生爲他籌謀,爲他手染鮮血,剷除異己,培植黨羽,直到如今坐上青王的寶座。

那個曾經單純的少年,在短短的年月裡,迅速蛻化成最兇猛的餓虎。

“娘,是死在昭祝的手裡,十三,也是死在他的手裡。”青王咬牙切齒,轉身,從牆上取下辟邪寶劍,“噌”的一聲,寶劍於銀光之下出鞘,直指大地。

“大王……”

“寡人發誓,總有一天,要血洗出雲城,要用昭祝的鮮血,用整個出雲城的鮮血,來祭奠孃親和十三!”

浮光一掠,剎那之間,只聞得一聲巨響。

身着着虛空之境最大霸主國青國大王冕服的男子,揮劍斬下了身側一尊青銅虎嘴香爐的首部——

她垂首望去,那爐身上,分明刻了“宣寧明王 天曆277年 惠贈”一行字。

她再擡起頭來看青王的時候,他眼底的憤怒已經盡數褪去,唯有微微發紅的臉色,和那斷裂的香爐,才讓她驚覺方纔的一切並不是自己的臆想。

他表情淡漠如冰,透出霸主的帝王之氣。

然後——

“時辰到了,先生陪寡人去四海歸一殿,行即位大典吧。”

“是。”竹鳳淺微微躬身。

是她看錯了吧,一向總是微微含笑的先生,那眼底,似乎有了不易察覺的晶瑩。他忽然轉頭,對上她探究的目光,然後,微微一笑。

那笑容彷彿再說,無礙。

她怔住。

……

“青王……”雲之初愣愣地站在樓梯上,恍然間,手腳已經冰冷。

樓下那個仰着頭,目光深沉的男子,分明,是千年之前虛空之境裡的青王殷真。原來 ,自己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男子,的的確確就是他,而他,卻更讓她震驚地,就在許年恩的身邊。

千年之前,他是殷真,她是十三,他是竹鳳淺。

千年之後,他是尹樹,她是許年惜,他是許年恩。

千年之前,他與她相愛,他只能默默地守護,千年之後,他依然與她相愛,他依然只能,孤獨地看着他們的背影。

什麼叫做命中註定,什麼叫做,生生世世。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走下樓梯。當她恍然驚覺的時候,那張霸氣猶存的面容,已經在她面前不足兩米處。

“你就是雲之初?”連聲音,都帶着千年之前那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霸氣。

“是。”她微微一笑,點點頭算作是行禮——她已經知道,在這個21世紀的凡間,這樣便已經算是禮。

她忽然地自己的承諾產生了懷疑。

她說要幫助他,得到許年惜的心,得到他想要的幸福,可是她突然懷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能鬥得過天,鬥得過生生世世的命中註定。

許年惜挽住尹樹的手臂:“你覺得怎麼樣?我覺得我好像找對了人——年恩似乎已經接受她了,這已經很不容易了呢!”她看着她的眼睛裡,充滿了讚賞。

尹樹溫柔地回視她,聲音中充滿寵溺:“你覺得好就好了。”轉身又問她,“年恩呢?”

她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啊——少爺在樓上,在工作室外的陽臺上。”

“我們去找他。”許年惜衝着她笑笑,然後拉着尹樹上了樓。

她獨自站在門廳裡。

大門大開,陽光耀眼。

恍惚間,她伸出手去,陽光下,她的手掌呈現出漂亮的粉嫩顏色,仿若透明。然後——五指緩緩收攏,仿若是夜間合上的花朵。

她緊緊地握着拳頭,尖銳的指甲,狠狠地掐進肉裡。

“先生,即便是死,小初也要爲你爭取到……”爭取到你所應的的,爭取到,那個男人前世欠你的一切,一切。

世界,和幸福。

剛剛下過春雨,空氣中到處瀰漫着花樹的芬芳。

陽光從雲縫之間漏出來,起初是細碎的一縷一縷,然後慢慢連成一片。大片大片的陽光,如從天而降的金色綢緞,用溫柔包裹了人間。

金碧輝煌的電視臺大樓。

玻璃牆面反射着陽光刺眼。

一輛高級保姆車緩緩開進電視臺大門。

車子在大樓前停下。

早有在樓前等候的女子,小跑着到保姆車的車門邊,臉上堆滿笑容諂媚,彎腰點頭:“我是臺長的秘書我姓周,我們臺長在辦公室裡等待許少爺多時了,請您在錄製節目以前務必要去一趟。”

車門打開。

許年恩從車上下來。

只是一件簡單的藍色V領T恤,墨鏡下的面容恬淡安靜,便已經美麗得足以讓這樣明媚的春光都黯然失色。

陽光貪戀地吻在他白皙的鎖骨上。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他對周秘書微微一笑。

天啊——

許年恩在對她微笑!

周秘書迅速石化在許年恩的微笑當中。

“真是過份——爲什麼對別人都那麼溫柔,只對我那麼兇!”跟在許年恩身後,雲之初不滿地嘀咕。每次都對她兇巴巴的,她真的很傷心。

以前,先生總是……

哎,算了算了!他根本不是先生啊!

“如果,要一對相愛的夫妻不再相愛,那有什麼辦法?”休息室裡,雲之初撐着下巴苦思冥想。

經過一段日子的觀察,尹樹和許年惜似乎真的很相愛。她也去找土地問了一切關於他們相愛的過程,的確也是很美麗的一段故事。好像,要把他們分開,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雖然許年恩並沒有催促她,每日只是如常地工作——寫歌,練聲,出席一些時尚派對——可是就是他這樣平淡的反應,才更加讓他心疼。

爲什麼他總是這樣不懂得去爭取自己的幸福!

那個時候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自欺欺人地說什麼看着心愛的人幸福便已經滿足——他真的覺得滿足嗎,他真的覺得幸福嗎?

她纔不相信!

她知道看着喜歡的人在自己的面前 ,卻無法擁抱他的那種心痛,所以,她不要他經歷那種心痛!

“你好!”一張笑臉出現在她的視線裡,“我可以坐這裡嗎?”說話的女孩子穿着漂亮的白色裙子,一張臉清秀可人,目光清澈得如青城山上的泉水一樣。

雲之初急忙點頭,展開笑容明亮:“當然可以啊。你叫什麼名字?”

“蘇朵!”女孩子小心地坐下,把裙襬整理好,擡頭對着雲之初又是微微一笑。

哇——

好好聽的名字!

不過,還是先生給她取的這個名字,雲之初來得好聽些!

“蘇朵,你是誰的助理呢?”這個休息室裡,全部都是現在正在外面錄影的明星的助理,這個蘇朵應該也不例外吧?

“我不是啊……”蘇朵睜大漂亮的眼睛,望着雲之初一臉驚訝,“我是臺長蘇明順的女兒。”她不是許年恩的助理嗎?身爲助理卻連這個也不知道,實在有些失職吧?

不認得她還情有可原,可是不曉得“蘇朵”這個名字,就有些過份了呢。誰不知道她蘇朵是蘇臺長最疼愛的獨生女,許多明星都要賣她面子。

“你是這個電視臺臺長的女兒?”雲之初瞪眼,難怪看起來就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呢!

她真是白癡哦!

“那……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蘇朵羞澀地一笑:“我聽說你是許年恩的助理,所以想要拜託你把這份禮物轉交給他。”說着,她小心翼翼地從包包裡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盒,遞到雲之初的面前。

“禮物啊,可是你爲什麼不親自交給他?”既然她是蘇臺長的女兒,要見許年恩應該不是很難的事情吧?難道說——

“你不會不敢見他吧?”

被說中了心事的蘇朵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手裡的禮盒,玻璃紙做的玫瑰花在燈光下閃耀着光芒璀璨。

“不怕你笑話我,我真的很喜歡許年恩。”她的眼底,綻放出雲之初從未見過,卻覺得那麼熟悉的光芒,“從他出道的第一張專輯開始,我就喜歡他。但是,我只是偷偷地喜歡他而已。許年恩對於我們來說,是那麼完美,那麼遙不可及的一個存在,有的時候我會覺得,我對他的喜愛,都是玷污了他的完美。”

雲之初愣住。

那麼完美,那麼遙不可及的一個存在……

對他的喜愛,都是玷污了他的……

完美……

“我不會妄想有一天能夠站在他的身邊,也不會妄想得到他的注意,只是覺得能夠站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喜歡他,祝福他,看到他在熒幕上笑得那麼開心,就覺得很幸福。”

能夠站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喜歡他,祝福他……

真是討厭,爲什麼眼眶裡,有了熱熱的溫度。

“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把禮物交給年恩的!”她鄭重地接過蘇朵手裡的禮物,如同宣誓一般地保證。

她會幫她達成這個小小的心願的。

因爲……

她和她,竟然是一樣的人。

“對了,剛剛你在想什麼,我看你皺着眉頭好像很煩惱的樣子呢!”彷彿完成了什麼重大的事情,蘇朵鬆了好大一口氣,笑容亦越發地明亮起來。

“哦——”說不定蘇朵能給她一些建議,對於這個世界的人的感情,蘇朵知道的應該比她多吧,“我在想,如果要一對非常相愛的男女不再愛對方,有什麼辦法呢?”

蘇朵驚訝:“小初,你想要分開誰?”忽然又想到什麼似的,湊近雲之初低聲地,“是不年恩跟那個女明星在一起了,經紀公司要你分開他們?”

“……”這個蘇朵的想象力會不會太豐富了一點啊?雲之初急忙搖頭,“不是不是啦——公司怎麼會要我這麼做呢?”誰敢破壞先生的幸福,她一定要他好看!

蘇朵滿臉的不相信,卻也沒有追問:“雖然不敢奢望成爲他身邊的女人,可是如果他的身邊有了別的女人,也還是忍不住會難過啊。”曾經以爲許年惜是年恩的女朋友,她嫉妒極了呢。

所幸,後來發現了真相——原來許年惜是年恩的姐姐!

雲之初認真地點點頭。

蘇朵簡直是她的知音啊,她心裡的感覺居然跟自己一模一樣呢!

“那,到底是有沒有辦法呢?”

“如果兩家的家長反對的話,就不能在一起了吧?”

“可是……如果家長不反對呢?”尹樹和許年惜已經結婚了耶!而且尹樹已經成爲了尹氏的族長,根本不可能有人站出來反對啊!

“如果家長不反對,那就只能讓他們不再相愛了。”

“要……讓他們不再相愛?”

雲之初陷入沉思。

要讓尹樹和許年惜不再相愛,真的有蘇朵所說的那麼輕巧嗎?那可是命中註定的,生生世世的愛情,是在千年之前就註定了的。

“什麼?”穿着紅衣的女子瞪着一臉諂媚的雲之初,一手叉腰作茶壺妝,“雲之初你的腦子是不是壞了?居然要你大姐做這種事情!我告訴你,我黎絲絲——不幹!”

氣死她了,這是什麼妹妹,居然要她犧牲色相去勾引那個,什麼尹氏的族長?她纔不管什麼尹氏,什麼族長,什麼景安第一世家!

“姐姐……”雲之初扯着黎絲絲的衣袖,可憐巴巴地,“你就幫我這個忙吧!我真的想不到還有誰比傾國傾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絲絲姐更適合了……”

“雲之初!”黎絲絲氣得用手指頭猛戳雲之初的腦門,“黎飛飛!你還真的是忘祖忘宗,腦子裡裝的全是那個男人!”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黎飛飛”都不要了,硬要大家用那個男人給她取的名字來喊她。

什麼雲之初,聽起來怪拗口的!

“絲絲姐姐……”加把勁,絲絲姐姐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呢!

“沒門!”

“好姐姐……”

“走開,別煩我了!”

“嗚……絲絲姐不疼我了!”努力憋出一點淚水。

“你死了這條心吧!”黎絲絲閉上眼睛眼不見爲淨,“我很堅決,絕對不會去幹這種事情。”她早就發過誓,絕對不能做妲己那樣的狐狸精!

“好!”看來要使最後的殺手鐗了,雲之初一把抹掉眼淚,“我去告訴姥姥,上次在我關禁閉的時候,你偷偷帶我去了歐洲——唔,唔!”

雲之初瞪大眼睛痛苦地看着黎絲絲。

這個傢伙,居然用法術封住了她的嘴巴不讓她說話!

黎絲絲一手叉腰,一手狠狠地戳雲之初的額頭:“你這個小傢伙,纔多少道行居然敢來威脅我?”真當她黎絲絲是吃素的嗎?

“唔,唔!”雲之初可憐巴巴地望着黎絲絲。

黎絲絲嘆了口氣。

表情忽然凝重起來,她鄭重地看着雲之初。

看到她這個樣子,雲之初也忍不住安靜下來,乖巧地看着她。

“雲之初,”黎絲絲又嘆了一口氣,“你知不知道,蒼藍在找你。”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底有淡淡的哀愁和傷痛。

蒼藍……

雲之初微微愣了愣。蒼藍在找她?

“小初,你去人間接近凡人這件事情,本來就是有違天規,如果不是姥姥疼你替你瞞着……”讓上界王母知道了,是會重重的懲罰的,有可能,便是打入地獄不得超生。

“你要知道,以蒼藍的個性,如果他得不到你,他寧可毀了你,你……”千萬要小心,不要讓蒼藍找到纔好。

“我知道。”法術不知何時已經解除,雲之初望着黎絲絲認真地,“我不會胡亂使用法術,也不會作出什麼違反天規,讓姥姥爲難的事情來。”

黎絲絲輕輕一笑:“知道就好。時候不早了,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可是絲絲姐……”表情從鄭重轉爲可憐巴巴,雲之初不死心地抓住黎絲絲的衣袖——不過,在接觸到黎絲絲惡狠狠的眼神之後,她旋即“啪”的一聲消失在空氣中。

望着雲之初消失的地方,黎絲絲恍然失神。

“不會作出違反天規的事情……”她苦笑。

雲之初,你真的,能保證嗎?你能夠控制住自己的心意嗎?愛情這個東西,是最可怕,最可怕的毒藥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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