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朦朧。
卻又無比真實。
韓白衣直感覺自己好像落入水中,但卻並無液體自口鼻涌入的感覺,彷彿嬰兒浸泡在羊水中,安心且溫暖。
過往的一切都在一個無形的橡皮擦面前漸漸消失,一點一點,不帶絲毫痕跡的被抹去。
只剩下一片堪稱空虛的白。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直到韓白衣幾乎沒有了那空白之前的記憶時,他忽然睜開眼。
“轟——” ◆ttкan◆C〇
無數細微的聲音聚集在一處,匯聚成震耳欲聾的聲響。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韓白衣精神忽的一震,帶着睡眼惺忪的表情從低頭狀艱難擡起,頭頂無比沉重,一道細密的簾子從頭頂冠冕上搭落,隱隱掩住他的面容。
身上的金黃龍袍在陽光下泛着光。
低頭一看,
眼前是密密麻麻排列無比整齊的人影。
在他面前的這座大廣場上,細密排列了至少有上萬人,從宮門一直列到腳下祭臺,而他現在的位置卻是高高位居其上,腳底與廣場地面至少有二十米往上的距離,正以正坐,也即是跪坐的姿態直挺起腰板,淡然受下這萬人一拜。
哪怕其下有不少身影面上頭頂鬚髮皆白,韓白衣心中也沒有絲毫不適。
甚至,在聽到這一聲聲山呼萬歲之時,心中還隱隱泛起些喜悅。
就彷彿只要這些呼聲還在,山河就依舊掌握在他手中一樣。
如果韓白衣保持着清醒,肯定能意識到自己心智現在出現的問題。
——沒有名字、沒有記憶、沒有探索欲、沒有疑惑與猶豫,僅僅是單純的享受着面前的一切,就彷彿慾望範圍被限定在‘權力’、‘生理’這一個狹小限度,而且還特地爲其制定了標準的機器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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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存在,顯然是不完整的。
但是韓白衣卻並沒有意識到。
他聽着身下傳來的呼聲,感受着春日微涼的風。
心態也在莫名中高速轉變着。
不安、怔然、冷靜。
先是細細體悟着,然後竟是在短短時間內就接受了這一切,不但如此,一切有關於權力的慾望,都在韓白衣腦中最大化展現。
他正坐在高臺上,順着這具身體的自然感覺保持着自己的威儀。
怯懦、虛榮、自信、自負、驕傲。
在某種力量的引導下,他以最高速接受了眼前發生的一切,目光在最短的時間內,由低頭不敢直視,再到擡頭向身邊瞥去,而後新奇的向遠處眺望,望着一眼看不到盡頭的人海,最後高傲的擡起頭,目光在冠冕鎏金的遮掩下,變得高高在上。
權力帶給人最直接的感官反饋,是‘被’尊敬。
那麼何爲尊敬呢?
在動物之間,是被按在爪子底下,抑或是用牙齒咬住脖頸的臣服。
而換到人類社會,也僅僅是將形式換了些許,從用爪子按住,改成俯首陳臣式的低頭罷了。
你什麼都不用做,別人就會因爲你的身份、你的血脈、你的地位,乖乖的將膝蓋砸在地上,用怯懦且帶着些畏懼的目光自下方瞥上來,卻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
不用尊貴者多說什麼,僅僅是如韓白衣現在這般,呆呆正坐保持着威儀,別人就需要去猜測、去揣摩,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有許許多多聰明人提前爲你打點好一切。
你指向前方,他們拼死前進。
你想向後退,他們以命護持。
這就是人類社會中的頭狼。
也即是,所謂的‘尊貴者’。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他們有理智,懂得思考,哪怕僅僅剩下本能,也具有很強的自我剋制與約束。
所以,如果僅僅是一兩個人的‘尊重’,有時候是很難踐踏一個人的理智的。
這種時候,就需要將其中的‘變量’,也即是‘數量’提高。
於是,便有了面前這山呼萬歲的場景。
當一個人肉眼可見之處,所佈滿的皆是尊敬自己之人,那麼,他的心理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
如果讓此時的韓白衣回答,
就只有兩個字。
衝擊。
強烈的衝擊。
從心理貫通到生理,彷彿將整個身體都由內而外清洗了一遍的衝擊。
正常而言,人在面對無數針對自己一個人的呼聲時,第一反應其實應該是畏懼。
就像打雷的時候會不自覺的一顫,反應大一些的甚至會發出尖叫,忽然在自己耳邊炸開的聲音會讓身體主動選擇躲避。
這都是源於生物自身的本能。
但是,哪怕是如韓白衣這般自稱淡定佛系的宅男,聽到震耳欲聾的呼聲時,心中也只有‘興奮’二字。
興奮的感覺,源源不斷的從心裡涌出來。
即便失去了記憶,他心中也深深烙印出了這種感覺的名字。
權力慾。
“陛下......大朝會要開始了。”
成熟沙啞的女聲在耳邊響起,韓白衣呆呆的轉過頭。
坐在自己身邊的,是一個面容極陌生,卻柔美至極的女人。
她身着一身雍容華貴的明黃大袍,同樣保持正坐的姿勢,端坐在自己身側。
有些熟悉,卻又有些陌生。
這應該是他的皇后吧。
不知道從哪來的念頭,韓白衣這樣呆呆的想着。
從見到這女人的一瞬,他的心神就彷彿被全部勾走。
人的魅力是有極限的,無論多麼美麗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只要得到了、玩膩了,她的美對於擁有者而言,便是‘不過如此’。
所有的腿玩年都是假的,因爲會被盤出油。
但是,韓白衣在見到面前這女人的一瞬間,卻忽然有種心神盡爲之所鐘的感覺浮上心頭。
彷彿......彷彿這個世界就是被這樣設定的一般。
想要將自己擁有的一切都奉獻給她。
韓白衣坐在原地。
總感覺自己好像失去了什麼。
至於究竟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出來,那是一種朦朧又曖昧的感覺,若有若無。
看着面前正在進行大朝會的羣臣,剛剛強行涌上心頭的那股興奮感,忽然消失無蹤。
他有些迷茫。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嘛?
這些,就是他一生中最渴望的東西了嗎?
近乎本能的,韓白衣坐在原地,將雙手置於小腹中央,保持着一個雙手互握的姿態,掌心相對。
隱隱像是在練什麼功法。
皇后一臉怪異的看着他,面上的表情似乎是詫異,又或是其他的什麼。
韓白衣雙手空握在原地,雙目冰冷,進入狀態,彷彿充斥着無盡的理智與平靜。
戰鬥將至,我將從今開始遊戲,肝爆方休。
腦子裡莫名其妙就浮現出這麼一段誓言。
我好像是個打遊戲的。
但是遊戲是什麼?
我爲什麼要保持這個手勢?
我盧......不對,這個好像不是遊戲。
腦中迷茫又清醒,兩眼不住的痠痛。
瞳孔在眼眶中放大又收縮,最終化作一團白茫茫。
此時再看去,眼前那裡是金碧輝煌,壯麗無匹的宮宇樓閣,分明是一座被黑暗席捲的虛無洞窟。
他擡起頭,一臉平靜的看向眼前朝會的羣臣。
那是一片黑壓壓,渾身纏繞着黑炎鎖鏈的絕望魂魄,所有靈魂都被一道粗大堅固的鎖鏈環繞着,死死固定在地上。
在鎖鏈的壓迫下,他們艱難的嚎叫、哭喊、嘶鬧,隱隱間有灰色的靈魂漂浮而起,又被難以捉摸的深淵旋渦吞噬。
恐懼?絕望?不安?
全部都沒有。
僅僅是最簡單,也最令人無法理解的平靜。
那是一種走出高考考場,忽然想起數學最後一道大題的解答方案,心中浮現起‘啊,原來是這樣啊。’的佛系平和。
韓白衣現在的心境就是如此平淡無波。
轉過頭,看向剛剛還覺得美麗到人間極點的皇后。
“哦,原來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