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的宇文懷璧和幻境裡的狗男人,還真是判若兩人。許是因爲夢境裡可以無所顧忌,那個他像惡鬼,眼前的宇文懷璧卻謹慎保守,被她怎麼擠兌都寡言少語。
元無憂心軟了,嘆了口氣,“罷了,都過去了。”
宇文懷璧本以爲她會順勢而上,又滿口葷話拿他泄憤,可她居然……輕易的翻篇了?
他驟然鳳眸一擡,“嗯?你這話是……寬恕朕當年的混賬事了?”
“那不重要,以後就……兩清吧。你別再以通房自居,我也不再打擾你。”
當她輕飄飄的,臉上情緒寡淡的說出“兩清”二字時,宇文懷璧忽然沉默了。
他玉面底下那雙灰藍色鳳眸裡,倏然失去所有情緒。無論是剛纔被壓下的陰鷙戾氣,還是因心疼她而流露出的關切、溫和。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男子眸光深邃,靜的像一潭死水。
因戴着玉面,看不清他臉上表情,但元無憂光從那雙深藍的鳳眸,就窺見了他很悲傷。
他原本血色淺淡的嘴脣,剛纔被親的幼嫩紅潤,此刻薄脣微啓,便既委屈又誘人。
“兩清?呵……你自幼把朕比作明月,日升月恆本就是一對,朕這輩子都圍着你轉了,你說兩清就能兩清?”
他話音未落,周遭突然響起了綿綿雨聲。
元無憂瞥了一眼他身後的府兵,平靜道。
“你這十年沒有我照樣過得很好,反倒是我一回來,你過的便不如願了。三年前我爲何不告而別,今日我也是同樣的心境。”
宇文懷璧聞言,急忙搖晃戴臉上的玉面,深藍鳳眸都快瞪出血絲來了:
“朕最不願眼睜睜看你離開!朕希望你與天地同壽,倘若你有任何閃失,朕哪還有苟活人世的念想?朕寧願天地與你同壽!”
“住口!”對面的姑娘嘖聲打斷他,眉眼端着少年老成的嚴肅,“你說什麼胡話?到底我是昏君還是你是?醒醒吧,我當昏君不會死,你上頭可死了好幾位了,你獨善其身保住自己的命,比什麼都重要。纔能有機會見到我。”
說罷,她雙手抱拳,衝他輕揖一禮:
“告辭。”
隨後邁着流星大步,瀟灑走出大門去。
只留黑衫男子站在原地。宇文懷璧望着她的背影,心碎成了兩半。
一邊如針扎一般,一邊卻是酸澀的感動。對她接受了三年前他的恩將仇報,仍堅定地用自己的離開換他安全而感動。
之前宇文懷璧痛恨她重色輕友,爲了高長恭留在北齊,輕易原諒了假傳皇命的高延宗。而今,當他犯了滔天大罪後,也終於體會到了一把、被她輕易原諒的感激和偏愛……
宇文懷璧幡然醒悟。
此刻他好像得到了很多,他對她的愛意從忐忑不安,到激動的發現,她也有一點愛他。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
元明鏡有元寶炬,鏡中映火。元既曉亦有宇文懷璧,日月同升。
決然離開的元無憂,邊走邊覆盤自己剛纔有沒有說錯什麼,說漏什麼。
要說元無憂對宇文懷璧毫無感情,也是說謊,畢竟她真的喜歡過他,放到現在,她仍會爲宇文懷璧的清冷自持而動心。畢竟他這樣氣度端莊清冷,渾似遙不可及的懸空明月,拒人千里卻又獨爲一人折腰的神子,任誰都會激起征服欲,想掇月在手,想暖他涼薄。
但他卻是被荊棘刺藤纏住的月亮,他懸浮在泥沼之上,想接近他的人都會被沼澤吞噬。捆綁他的是權謀政鬥,是一朝天子一朝死囚。
他本質上和高延宗一樣,都是爲利而來,每一次接近她拉攏她,都是把她往沼澤里拉。
元無憂已經爲了高延宗而泥足深陷了,她不解決掉眼下的風流債,絕不能再招惹他。
而宇文懷璧沒搞清楚她要的是什麼。他想把她哄騙回去權鬥,以爲她甘願沉淪美人計,爲人所用,可他不懂她最厭惡受制於人。
外人只看到齊國利用她,卻沒看到齊國上下如何對她禮遇有加,尊重備至。
元無憂對故鄉沒歸屬感,偏偏非親非故的高家把她親近熱乎到了極點。
即便宇文懷璧意識到這些不足,恐怕他也做不到。他本就是六親無靠的人,他尚且沒享受過親情溫暖,又豈會溫暖她呢?
——姑娘走後,北周天子先是撿起地上的莫邪劍,又心事重重,腳步躊躇地跟出門外。
卻正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長街。
就在這時,他身後有個甲冑覆面的府兵突然摘下兜鍪,頂在頭上,露出一張眉目俊俏的臉。
鵝蛋臉上嵌着一雙柳眉,褐色眼眸,桃花眼,一開口便是抿脣輕笑。
“哎呦呦,天地與她同壽啊?倘若她哪天造反失敗,坐罪被殺,陛下不會要拿我們各國百姓陪葬吧?”
鮮卑天子身穿黑衫,迎風獨立的背影挺拔卻孤傲,他看都沒看一眼便知是誰,遂語氣陰冷的回了句:“順手的事。”
“陛下不覺得累嗎?你根本不懂怎麼去愛,何必呢,反倒被她刺的遍體鱗傷。”
宇文懷璧頭也沒回,只垂眸瞥了眼手中刃白如雪的莫邪劍,冷聲道:
“感情失敗的人沒資格說教,蕭桐言。”
“可我經歷過恩將仇報的婚姻深淵,見證過她與高家兄弟的感情。想跟那倆鬧騰的傢伙爭啊,你可差遠了。你這樣連顏色都只喜歡最清冷的人,維繫着這樣熱烈的關係怎會不累呢。”
“她會扭頭走進深淵,與朕反目嗎?”
“陛下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即便你不知熱戀夫妻也會蘭因絮果,還不知投誠的叛徒,永遠不會被敵人真心接納嗎?而且她是女子,遠嫁的女子永遠不會被夫家包容。”
“……那她…會等體驗過這些才參悟嗎?朕不希望她經歷這些。”
“人吶,總要有所失纔有所悟。倘若她成了棄婦,陛下可還願要她嗎?”
“她就是成了寡婦……朕也高興。”
“嘖,您可真夠變…那什麼的。”頓了頓,喬裝成虎賁率禁衛軍的蕭桐言,望着身側目光死寂,空望遠的鮮卑天子,不禁促狹:
“不過,最讓我意外的是,天和陛下明明後妃無數,孩子都有了,居然還是個雛?您這守身如玉守的……比安德王還讓我驚奇啊。”
她話音未落,眼前便唰然飛過來一道霜冷雪白的劍光!
“鐺”!一聲脆響,鋒利的莫邪劍刃,已經插在了蕭桐言頭頂的玄鐵兜鍪上。她那雙褐色的桃花眼眸瞬間驚怖欲絕,面色死白。
蕭桐言驚恐的仰望着面前的鮮卑男子,他仍長身傲立,削肩細腰,垂手在身側,更顯長腿挺拔。他好像根本連指頭都沒動過,只是剛纔被他握在手裡的莫邪劍,卻戳在她頭頂呢。
與此同時,鮮卑天子緩緩扭過臉來,玉面底下那雙深藍鳳眸微眯,居高臨下的睥睨。
“放肆。”
他輕飄飄的一句警告,蕭桐言卻聽出了要將她凌遲活剮的威脅。
她突然悟了,這幾個男人也就在女國主面前溫柔體貼,通情達理吧,一離了女國主的視線範圍,那就是惡虎脫籠,太沒人情味了。
蕭桐言趕忙摘下頭頂的兜鍪,利索地將兜鍪帶莫邪劍一同拿雙手託舉,躬身奉還給他,頭也不敢擡。
“臣,不敢冒犯君威,只是替陛下委屈,不值,感到惋惜。”
聞言,宇文懷璧心痛難忍地轉回臉去,仍望着黑雲壓城下的空蕩長街,語氣淡然道:
“她自幼就愛上的人,朕怎會捨得讓她愛錯人呢。朕不會逼迫她做不情願的事,永遠不會讓她的明月墜落,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即便空等一場,即便永遠冷月高懸。
亂世之中,宇文懷璧這個傀儡皇帝,連自己的安危和性命都不由自己。但他唯一能由自己的,便是不自甘墮落。
她永遠是他心中的淨土,不落的太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