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知道,神是殺不死的,所以就殺死神的愛人,這樣,神就會自願殉情。”
“神因慾念不得滿而出現,這神雖死,那神又生。凡人被逼到絕境之時,神的靈魂便會從他們中誕生。”
“可是西王母之死,卻不是爲哪個情緣,而是爲了蒼生。”
“不死的神卻幾入輪迴,散盡修爲耗盡壽元,無需積攢功德,從凡人遍佈大地那一天,她已功德圓滿。”
“風既曉……”
“風既曉?”
“既曉!”
夢中有人連名帶姓的呼喚她。
元無憂費力地睜開眼睛,下一刻,卻目睹滔天大火把桃林鏡池燒爲灰燼。
一位異神自火焰灰燼裡脫身而出,人面獸身,背生雙翼鳳凰翎尾,振翅間便霞光萬丈,卻突然間被黑乎乎大火吞噬,直到漆黑一片。
再從黑暗中跳出一點五彩斑斕的光,逐漸展露出羽翼,劃破漆黑一片,衝向烽火狼煙。
那是一隻烏鴉。
一隻渾身每一根翎羽都黑的五彩斑斕的烏鴉,追逐着白鶴自城門口飛上城樓,擦過一條絲綢半透的纖髾和螭龍玉璧,轉而衝上雲霄。
風動,吹開他的及膝白髮,拂起他身上褪色的王袍,而那玉璧的主人卻紋絲不動,巋然屹立。
神憩陵城樓上的白髮仙人,忽然睜開了那雙長睫鳳眸。他清冷剋制,淡漠疏離,滿目神性。
就這樣俯瞰着樓下衝他揮手的稚氣少女。
“師父不必遠送,我回長安去見明月啦!”
及笄之年的華胥小儲君穿着短衫常服,高梳馬尾,雖滿臉幼態未褪,仍難掩身形抽條成了高挑矯健的小豹子。
她去赴約長安,見她所謂的明月了。
白鶴隱目送着她歡快離開的身影,明知那是一條不歸路,是她夢碎的開始。
他臉上淡漠依舊,出聲極冷,毫不帶情緒,又滿含悲憫:“你慢些走。”
你好好看看周圍的景色。因爲你今後走的每一步都太艱難了。
少女攜光而來,舉步維艱,度日如年。
玄鳥于飛,是神的悲憫。肉身救世,卻是人的貪婪。
死去的陶弘景,是被逼瘋的姬滿,是道心破碎的姬滿。而白鶴隱於絕望的灰燼中誕生,他自記事起便會做那些前世的夢,自睜眼那天便能看透每一個人的命格,乃至生死。
但他不信夢中的神凡悲歌,不信那些必死的命格,更不相信自己這雙窺天機的眼睛。
直到他遇見了這位西魏小儲君,預見了她和夢中、史書上那些紅顏薄命的女子一樣,天妒英才,死相慘烈的結局。
白鶴隱開始信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想防患於未然,想逆天改命。
而這姑娘,他看着長大的徒兒,也正如他所預見的那樣不俗,堅定又剛毅。
十八年享樂人世繁華,受臣民供養,她只覺彈指一揮間,隻字不提。今年這三個月度日如年,日夜難休,她逐步丈量,一刻不歇。
夢境之外,是更久遠的夢境。
那年那天,西蜀也下着大雨。
明明是破曉黎明,本該是烈日初升的晨曦,卻滿天黑雲,大雨滂沱,霧氣朦朧。
白髮道人仰頭望天,竟只有滿月,星河。
他擡手指向一處天上星子,那顆星便光輝閃耀。
“奚旁日月,挾宇宙。”
“紫微斗數,星宿出,羣曜歸位。”
“長夜已盡,破曉!”
“以我壽元再爲你逆天改命,撕空裂歷。惟願這次,你能贏,或是……活的久些。”
***
“醒醒!元無憂你醒醒…別嚇朕啊……”
“李暝見!你是不是給她下毒了?倘若她有任何閃失,朕誅了你們隴西李氏九族!!”
“元無憂你醒醒啊……”
等元無憂艱難地撕開粘連的眼睫毛,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溫暖的懷抱裡,被她壓身下的骨架瘦的硌人,皮肉卻很柔軟細膩。
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白玉面具底下的一雙灰藍色鳳眸,眼神陰鷙急切,又轉瞬爲喜。
“你…你醒了?”
宇文懷璧原本跪坐在地,打橫抱着姑娘,任由她把腦袋依偎在自己胸口。而今她醒來時還保持着這個姿勢。
元無憂的臉隔着兩層薄薄的綢緞布料、緊貼着他的胸膛,透過他震顫極快的心跳,幾乎能感受他微隆的胸膛和細膩的肌膚。
原來她剛纔躺在宇文懷璧懷裡啊,怪不得她會做噩夢了。
隨即意識到不妥,大爲失禮,她趕忙把臉從他胸膛撕開,從他懷裡坐起來。
“我們……怎會如此?李暝見呢?”
說着,她扭頭去看周圍,一眼就瞧見了不遠處的地上,扔着那把冒青光的莫邪劍。
元無憂順着劍擡頭去看,正看到面色雪白的黑衣少年,被幾個甲冑覆面的黑衣府兵反扭着手,控制在幾步遠外。
而他嘴角淌下一道殷紅。
見她醒了,還投來關心的目光,少年殷紅的嘴脣忽然扯出一抹笑,“呵呵…傻妹妹,這回知道,世上只有哥哥不騙你,只有哥哥能相信了麼?”
他話音未落,宇文懷璧便厲聲喝令:
“把他帶下去,關押起來!”
元妹妹聞言,憤然推開鮮卑男子的胸膛,
“不許!把他放開!”
她眼神焦急地,目睹府兵拉走了兄長,便掙扎着要站起來,反被宇文懷璧一把抓住她受傷的左手腕子,“別走…朕並非存心騙你!這件事朕——”
“啊嘶……”
元無憂想抽回手,卻扯痛了傷口,只好憤然回頭,怒瞪面前坐着的鮮卑男子。
“鬆手!你讓他們放開李暝見!”
四目相對,男子玉面底下那雙灰藍鳳眸微眯,竟呈現出陰鷙的深邃。
他目光冰冷,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朕不會傷他,但不能留他在此搗亂。”
宇文懷璧這頭說不通,又被他捏住了受傷的手腕,元無憂只得扭頭望向被黑壓壓府兵圍住,帶走的少年。
“李暝見!你不是很能打嗎?你倒是反抗啊!”
元無憂焦急地目送府兵把李暝見帶走,只會無能狂吠,最可氣的是,平常跟刺蝟似的李暝見這次居然也不吵不鬧,順勢就被帶走了。
只留下地上那隻出鞘的莫邪劍。
循着她的目光,宇文懷璧的視線也落在了孤零零的劍上。猜到她心裡所擔憂的,他道,
“別急,朕會把劍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