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林大師點頭道:“老衲此行,確實是爲了天台宗傳度一事而來,還好來的不晚,不然可就糟糕了。”
說起來,枯榮大師死的時候,恆林大師也被嚇了一跳。
他早就來到了天台山下,張之維一上山,他就開始登山。
按他原先所想,張之維和枯榮對上,應該要打一段時間,他時間還很充沛。
但萬萬沒想到,他還在半山腰,枯榮就死了,腦袋都滾了下來,也幸好還有顆腦袋滾下來。
張之維看着枯榮的頭顱若有所思道:“大師若是來晚了的話,是不是傳承就斷了?”
恆林大師笑道:“佛就在那,斷不了,只是會徒增很多變數罷了。”
張之維也覺得不會那麼容易斷。
歷史上,類似三武一宗滅佛的事可不少,哪次不死幾個方丈?若傳承這麼容易斷,那些佛門大派估計也傳承不到現在了。
“既然不會斷,不知大師所說的變數是什麼意思?”張之維又問。
恆林大師看了他一眼道:“你們天師府,有作爲天師候選人的冒姓弟子,天台宗自然也有作爲方丈候選繼承人的法子,方丈圓寂,便是由法子繼承衣鉢。”
張之維扭頭看向身後殘存的天台宗和尚,類比天師府的冒姓弟子,要接受方丈衣鉢的法子,應該很不凡才對吧,這些人也不像啊。
先前他抽去記憶時,他只是有針對性的抽去了部分部分記憶,這部分記憶裡,並沒有關於法子的事。
“天台宗的法子不在這裡對吧?”張之維問。
恆林大師道:“天台宗的法子,要麼已經被你打死了,要麼去了東瀛交流佛法。”
張之維略有吃驚:“枯榮不傳度,這也能傳到東瀛去?”
恆林大師笑道:“佛光普照之地,皆可傳度。”
他解釋道:“我們漢八宗的傳度,和你們天師的傳度有些類似,都有一個較爲的嚴格的篩選範圍。”
“但也有佛門,他們的傳度,不需要傳人,只是隨機指定一個地區,隨機指定一個嬰兒。”
“兩種方式,各有千秋,前者因爲是精心栽培的,可以確保其傳承的穩定性,後者不受制約,可保傳承的不滅性。”
恆林大師這麼一說,張之維就理解了。
喇嘛教那邊和納森島選王,便是後一種方式,劇情裡,李慕玄的孫女,就是以這種方式當選納森王的。
但納森王的選拔也能用另一種方式,那就是折斷金枝,精準選擇,後來的納森島劇情,便是神樹開啓了折斷金枝來選王的儀式。
也就是說,這兩種方式都是可行的。
而漢八宗和天師府的傳度方式,便是類似納森神樹折斷金枝來選王,冒姓弟子就是折枝者。
不過,這裡面最關鍵的不是冒姓,因爲天師府的賜姓並沒有複雜的儀式,只需天師口頭賜予就行,倒是賜姓後的半部雷法傳承,有一個明確的傳授儀式。
在天師府,無論是高功大法師,還是冒姓弟子,但凡要修行雷法,都必須得天師親自傳授。
這個傳授,並不單指傳授法訣,而是一種授籙,被天師授予雷法的籙之後,才能修行雷法,這也是天師府的雷法從沒外傳的原因。
劇情裡,明明白白的提到過,正一教裡只有少數強者被稱爲高功,這些高功裡面也只有少數人能學到雷法。
而這些學到雷法的人,即便再精通,也沒有傳授別人雷法的資格。
千年以來,能夠傳授弟子雷法的只有正一天師一人。
但後來有了一個例外,那就是張懷義,他破開了禁制,把雷法傳授給了張楚嵐。
劇情裡,張靈玉本不是一個囂張跋扈的人,但他去找張楚嵐參加羅天大醮時,卻是咄咄逼人,直到把張楚嵐逼出了雷法才罷休,讓他去龍虎山參加羅天大醮,這也說明了雷法是關鍵。
也就是說,會半部雷法的道士,就相當於納森島裡的折枝者。
而折枝者在納森島成王的條件是殺掉舊王,其實仔細一想,這和天師府傳度是一樣的,只不過一個是文明禪讓,一個是野蠻廝殺罷了。
如果禪讓不成,天師或者方丈直接死掉了,估計就會觸發隨機傳度。
所以,那些大派才能存續幾千年,哪怕是有低谷,哪怕是遭遇了像劇情裡的三一門那種狀況,過不了多久,依舊能死灰復燃。
枯榮被張之維打死時,根本來不及禪讓,而張之維又不是佛門的“法子”,所以只會觸發隨機傳度。
當然,說是隨機,但因爲有“法子”存在,大概率就是傳度到“法子”的身上。
而在這裡的法子,被他給打死了……
張之維說道:“若前輩不來,這天台宗的傳承,是不是就到東瀛那邊?”
“沒錯!”恆林大師點頭。
張之維看着枯榮大師的頭顱道,“那還真是運氣好啊,還留下一顆頭。”
恆林大師搖頭道:“不是運氣好,小天師出手的時候,並沒有刻意留手對吧。”
張之維點頭:“確實沒留手!”
恆林大師說道:“其實是他的執念帶着他的頭顱,避開了一劫,找上了我。”
“執念?”張之維問,“傳度的執念?他並不想祖師衣鉢,落到東瀛去?”
“是的,”恆林大師點頭:“不止如此,還有他的一點不甘心。”
“不甘心什麼?”張之維笑道,“還有手段沒用出來?”
“倒也不是,被一個小輩打死,是挺丟臉,但也沒什麼不甘心,”恆林大師說道,“他是不甘心你說他勾結倭寇,他有自己的想法?”
張之維頓時就笑了,“什麼想法?”
恆林大師嘆了口氣,告訴張之維:“枯榮雖犯了大錯,但作爲上一代方丈精挑細選出來的接班人,在早些年,倒也並不是什麼見利忘義,賣祖求榮的人。”
“甚至他還算是和尚裡,少有的有志之士,當年,天師爲了入世,進了北大前身京師通文館學習,枯榮則是藉着洋務運動的風,出去見識一番,周遊列國,交流佛法。”
“但出去之後,所見之景,讓人無比絕望,他當年是這麼跟我說的,他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隨處可見的汽車,到處是幾十層高卻不會倒塌的堅固大樓。”
“巨大的鋼鐵輪船行駛在海上,他們還把地下都挖空了,裡面有長龍一樣的鋼鐵怪獸在穿行,街上的行人昂首挺胸,精神十足……”
“或許正應了那句老話,年輕的時候不能遇到太驚豔的人,我們這些和尚青燈古佛,頭髮沒有,見識也沒有,倒是少了很多煩惱,他見的多了,倒是多了很多妄執。”
“在那之後,他又遊歷了很多國家,直至在東瀛停下,因爲在那裡,他遇到了東瀛天台宗的和尚,這是一個由曾經的天台宗弟子創立的分宗,知道他的來歷啊,他們對他很熱情。”
“他在那裡駐足了很久,他也知道了東瀛的心思,東瀛雖然比不得西方那些列強,卻也算國力強盛,而且,他們在積極備戰,要吞併神州。”
“而此刻的神州這邊,雖地大物博,但卻羸弱無比,甚至在外敵環視的時候,還在軍閥亂戰,他對這裡再不抱有希望,同時深深焦慮。”
“因爲,東瀛遲早會攻入這裡,那時候,天台宗的分宗和祖庭就要換位,甚至要被吞沒,不復存在也說不一定,千年積業就要毀於他手。”
“再加上這些年,他見過了太多的戰爭,他也厭倦了戰爭,他想爲自己的宗門找一條路。”
“所以,他開始和東瀛比壑山天台宗深度交流,他把舍利子都轉移到比壑山,讓僧人都去比壑山交流,爲的就是融入進去。”
“他這麼做,倒也不是想把天台宗拱手相讓,而是有了一個計劃,妄圖藉助本寺積累,一步一步當上分宗的方丈。”
“如此一來,就算神州淪陷,他也依舊能保住天台宗的千年傳承,甚至還會因吞掉了分宗,從而勢力大漲。”
“就算當不上方丈,吞併不了分宗,他也能在東瀛立足,如此一來,依然能讓宗門規避戰亂,總之,是一個不虧的買賣。”
“而他苦心經營多年,已成分宗的首座,距離那方丈就差兩步,爲了最後的那兩步,他便想那你做墊腳石,只是失敗了。”
張之維聽了恆林大師所言,笑道:“這個老禿驢很有想法啊,竟然想鳩佔鵲巢,不對,說鳩佔鵲巢太高看他了,他根本沒認清自己,他不是鳩,他只是一個打狗的肉包子。”
恆林大師感慨道:“小天師說的倒是不錯,他確實是想法太多,妄執太深,所以走入了一條旁門左道。其實就算是老衲,也總是經常守不住本心,即便心裡想這不求執着,但這本身又何嘗不是一種執着,如何能解?”
“說起來,老衲還曾和你師父討論過,你師父估計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只能裝模作樣的扔給我一本《道德經》,我翻開了很多遍,似乎覺得其中的‘道法自然’四字分量最重。”
人老了就喜歡囉嗦,老和尚絮絮叨叨的說着,似乎枯榮的死,讓他頗有感觸。
其實對於枯榮的想法,站在張之維的角度上來看,確實是蠢的可以。
不過,若站在這個年代的人去思考,枯榮老和尚有這個想法,其實不算很奇怪的事。
因爲,有這種想法的人還真不少,別的不說,前朝末年,爲了扶大夏之將傾,就有過很多現在聽起來很荒唐的提議出來。
譬如賣掉將近三分之一的土地,來籌集強國資金啊,譬如邀請東瀛首相來做前朝的首相啊,譬如直接和東瀛乃至其他列強合併啊,然後讓列強派大使過來幫忙管理……
那些人尚且如此,枯榮老和尚有這個想法倒也不難理解。
不過,枯榮被自己打死,天台宗上上下下落到這般田地,也是活該。
“呵呵,說的好聽,其實還是勾結倭寇,從他想殺小天師一事來看,他這些年與虎謀皮,在那倭寇的指揮下,只怕沒少幹些腌臢之事。”
胡圖大師倒沒那麼多想法,他對枯榮的所作所爲簡直唾棄至極,若非枯榮的頭顱還在恆林大師的手上,他都要一口唾沫啐過去了。
恆林大師也不動怒,淡淡道:“施主要啐就啐吧,啐完,我老衲便要進行下一步了。”
胡圖大師看向旁邊的張之維,他雖然想啐,但人頭畢竟在少林方丈手上,實在有些不敬。
旋即他便看到,張之維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突然就啐了一口唾沫在枯榮的臉上。
胡圖大師一愣,旋即猛的咳嗽幾聲,一口濃痰吐出去。
而在他咳嗽的期間,呂慈先一步吐了口水,嚇得呂家主一把將他扯了回來,如果人頭是在地上,他也就不說什麼,但人頭被方丈拿着,吐到方丈身上了怎麼辦?
呂慈反駁,說他迎風五丈,都能精準的尿到目標,更別說現在了,氣的呂家主恨不得當場抽他一頓。
有他們幾人帶頭,又有人加入進來。
衆人對着枯榮唾棄一遍之後,便停了下來。
說來也怪,在被衆人一同啐了一頭的唾沫之後,先前死不瞑目,恆林大師怎麼也抹不閉合的雙眼,終於緩緩合上了眼睛,臉上的猙獰死相也緩和了一些。
“善哉善哉!”
恆林大師唸了一聲佛號,隨後就地而坐,他把人頭放在身前,又叫來了枯圓,枯華,枯生三個老和尚。
重傷的三個老和尚,帶着殘存的那點天台宗弟子走了過來。
這些弟子全都低垂着頭,不敢看枯榮的頭,也不敢看周圍的慘狀,嘴裡無聲的念着經。
恆林大師剛上來的時候,他們中有人,還有幾分僥倖,期待恆林大師主持公道,但聽了恆林大師和張之維的對話以後,他們頓時熄了這個念頭。
恆林大師知道他們的想法,道:“阿彌陀佛,快刀方能斬亂麻,今日是天台宗的劫難,但何嘗不是一次重生的機會?”
“其實說心裡話,滅佛不可怕,死多少方丈,死多少僧人,那都是因果,也並不可怕,怕的佛心佛法不長存。”
“老衲知道你們心有怨恨,今日老衲爲你們講經,希望能助你們放下心中的不甘,然後,再選一位明心見性者,代爲傳度。”
“方丈,需要我們避開嗎?”張之維問。
恆林大師搖頭:“不必,老衲的講經會花些時候,施主們若忙,可自行離去,施主們若想聽,老衲也歡迎。”
“方丈和我師父是摯友,方丈講經,我豈能錯過?”說罷,張之維就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