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房門,把手機湊近門鎖的位置重重一拉,防盜門的巨響在樓道內帶着迴音,震聾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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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晚上的課意外見到了禍害,接電腦線時他過來往講臺上放了一杯咖啡,沒任何話。我的餘光已經瞥到了他,故作無視忙手裡的事,都準備完畢,去門口找到管理員阿姨,她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都看了聽課證,一個不落的盯着呢,沒放人進去呀?”
我悄悄指指禍害的位置,讓她再去核實一遍,如果沒有證,別廢話轟出來。
她很快出來了,好像洞悉一切的笑臉,“他有聽課證,看着面熟,是不是上次陪你來過的?”
真是閒的他,我沒話了。
我將那杯咖啡放到一旁,用自己的水杯打了熱水預備好,掐準時間,開始了兩個半小時的摧殘。學員們跟到中後期,已經半殘了,課後諮詢的人越來越多,普遍反映進入瓶頸期,功力不見增長,反而很混亂。課程中最考驗的階段來了。口譯是眼下很熱門的職業,收入高、工作時間靈活,對此有興趣的人不少,可背後付出的努力和要經歷的痛苦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它會顛覆每個人在原有語言上的理解,對實際運用英語能力失望的同時,對漢語水平也失去信心,深感自己無知且一無是處。兩邊不靠的沮喪感最打擊人,這陣需要老師溫柔、耐心、不斷的鼓勵。班裡很多學員都有個誤區,以爲進了這個班能得到劍譜,稍加練習即一日千里成爲武狀元,他們期待老師傳授技巧、竅門幫着走些捷徑,可語言的學習哪有捷徑,無非是大量的練習和經驗累積。我的很多話被理解成無關痛癢的套話,似乎有些秘籍藏在心裡不說似的。逼得我只能不停勾畫藍圖,說得更象套話了,“你看,再堅持堅持,下一步就是成功的頂峰了,別放棄努力,加油。”
課後諮詢大多花在了反覆鼓勵人上面,費的口舌比講課還累。阿姨已經整理完衛生,我這邊還有三個人沒諮詢完。她開始關教室的燈,只留下前面四盞,空間變得半明半暗。
最後一個人打發走,我徹底頹了,看看時間,整四十五分鐘,又是一堂課了。最近爲了遷就蘇菲的休假,培訓都排到了一起,上下午沒個休息的時間,我象個八哥鳥不停的說啊說已經有點超負荷運轉了,這刻趴到桌上,肩膀酸後背疼,還有嗓子,真想就此躺下直接睡了。歇一會,好多了,摸呀摸找到杯子,水已經涼了還是滿滿的,三個多小時里根本沒功夫喝,冰冷的水滑過乾燥發癢的喉嚨,牛飲得很爽,一杯水很快見了底,我抹抹嘴。
後面黑咕隆咚的座位上,禍害還穩當當坐着,教室裡已經沒人了,他還留着做什麼,真執着。
我衝他勾勾指頭,他站起來,表情嚴肅的走過來。
“咱倆聊幾句,”我揉揉脖子,又按摩着嗓子眼的位置,“你圖什麼?我不是絕色美女也不是討人喜歡的小姑娘,你費這麼大勁不累嗎?說實話,你不累我累了,別砸錢逗人玩了,你們有錢人做事不是都看回報率嗎?我不是理想人選也不值得你花心思,收手了行嗎?”
他的自閉症似乎又犯了,對這話沒接口,拿過我的水杯去了開水機,因爲下課機器早關了,很快拿了空杯子回來。
我已經收拾好電腦,從他手裡搶過杯子,塞進了帆布大包裡,我真是多餘,對你說什麼話呢,有這功夫歇會不好嗎。
出了中心的大門,他毫無防備的一把拉住我手,往旁邊咖啡店走去,我沒興趣跟他說,九點半末班車,到這個站九點四十,要是錯過了得花十七塊錢打車,那是對牛彈琴的廢話,我要留着力氣趕車呢,可不說包裡的錢要沒了,緩聲說:“我不喝咖啡,謝謝您了行嗎?”
他還是不說話,我又罵自己多餘,如果對一個只活在自己世界的人,試圖溝通是不是很白癡。
“一杯檸檬水。”
服務生將檸檬水遞過來,他用手一摸,不耐煩的咂下嘴,“不對,要不涼不熱的。”
按照他要求的水轉瞬之間進了我肚子。
他很有成就感,好象剛爲餓得奄奄一息之人送了幾個醬肉包,笑得那叫一個美,“再來一杯?”
我不說話,將杯子放到櫃檯上,電腦包斜背到身上,自從丟了一回後再也不敢鬆手了,此刻的尊容比送快遞的還專業,撒丫子開始跑,還有五分鐘末班車要到了,司機不是每次能卡準時間,如果路上太順,他很可能提前進站,只有我等他沒有他等我的份。
還好,遠遠瞄着車站上有幾個同樣等車的人,說明沒錯過,我又瞄瞄路口轉彎處,沒有汽車的影子,於是停止了奔跑,司機的油門再踩也不能超過我了。
“買票多少錢?”
轉頭一看,禍害跟着,真有點不爽了,“沒完了?水也喝了話也說了,你怎麼還跟着?你要跟到什麼時候啊?”
他掏出錢夾藉着路燈微弱的光,翻了半天,隨後抽出一張十元的,反覆看了幾眼,問我:“有找贖嗎?”
我也自閉,誰不會呀。
上了車,售票員問他到哪,他很大聲的對我叫:“咱們到哪?”
誰跟你咱們,我抱着電腦包做自閉。
他聳聳肩,操着廣東味的普通話,“她不說,她不說我也不知道。”
這話聽着象鬧彆扭的小兩口,胖胖的女售票員很彪悍一句:“那我收你到終點的錢了。”
我心裡說,你最好收他到月球的錢,往返的。
他拿着幾張零錢坐到我後面的位子,自己跟自己說話,“爲什麼又有紙幣又有硬幣,都是一元的,她是不是把零錢都給我了?”
從車站到我家樓下很近,不出五十米,他前後看看,接着對自己說話,“晚上我總是分不清,每棟樓都是一樣的,沒有區別,沒下錯吧?這麼晚不安全,應該有人來接。”
我爸也說過這話,知道我下課時間後他想來接,我答應他每次打車回家,他纔不再說了。可我很少遵守諾言,除非是遇到下雨或特殊情況。走到樓口,我對他做個止步的手勢,免去了費力說話。
他掉頭就走,我們難得如此有默契。
第二天的課上,我又瞥到了他的身影。他辦聽課證,砸下銀子來聽對他毫無意義的課,這樣的行爲怎麼解釋,大概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吧。我沒功夫去分析,他愛咋咋,與我無關。
課後,諮詢的學員又排起來,我在白板上爲一個人演示完,轉回身時被懸在半空中的水杯阻擋了去路。禍害舉着保溫瓶的蓋子,裡面是淡黃色說不清內容的液體,我看他一眼,他不說話,愣愣的舉高些幾乎湊到我嘴邊,挑下眉毛,似乎在說:喝。
排隊的學員對我們兩人間的動作表示出極大的興趣,一雙雙眼睛瞪得溜圓,當着其他人我不能發作,只能接過來喝一口,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接回杯子蓋站到我的位子邊。
什麼時候我請了他當助理,有意思。
下一個排隊的學員不敢上前,有點遲疑,我說:“你,什麼問題?”
禍害真把自己當助理了,每結束一個人,必會將盛水的杯子蓋遞到我嘴邊,近得不容人忽視,想裝着沒看見都不行。衆目睽睽之下,我要維持老師的莊嚴形象,不敢瞪他也不敢發脾氣,匆匆喝完了事。不過喝完之後的確嗓子舒服了許多,對學員講話也更細緻了些。最後一人結束時,看錶又是將近一小時,末班車要錯過了,我快速收拾電腦,管理員阿姨早閉了大部分燈,其它間教室也黑了,我挎上電腦包恢復成快遞員的面貌,撒丫子往車站跑。身後也有一個腳步聲啪啪跟着跑,我禱告,摔他一個大跟頭,快快快。
公交車從拐角轉出來,已經遙遙可見了,可我還在狂奔,按照速度它肯定比我早進站,讓它從眼皮底下過去是天大的遺憾,我加快了步伐。身後的禍害嗖的超了過去,他跑個啥,不怕我停住腳改打車了嗎。他的腿長,隨着公交車一同進了站,伸手把住車門,回頭看我,原來是這樣。
車上又是昨天的女售票員,問:“到哪?”
“跟昨天一樣。”
胖胖的女售票員好像記得他,敞開嗓門來了一句,“你不是到中醫院宿舍?”
禍害很配合,“對啊,沒錯啊。”
“那怎麼是跟昨天一樣,”遞他一張票,“記準了,中醫院宿舍。”
禍害對她笑起來,昏暗的車廂內笑容很燦爛,街邊的燈箱也不如它明亮。
女售票員怔了一下,嘀咕着到前面跟司機聊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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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害似乎喜歡玩這個遊戲,每到週五他會出現在我樓下的位置,象跟班隨我出席圈子裡的活動,六、日的課後私人助理一樣遞水過來。學員們習慣他的存在了,提問之前都說一句:老師,喝水。我沒發表任何評論,隨着他演出全篇劇情,倒要看看他玩到哪天去。
夜色中看他追車是件挺好玩的事,他總是穿得很單薄,在周圍都是棉服、羽絨服的人羣中,軟質皮夾克加一件高領毛衣格外醒目。這身打扮在深秋比較合適,可燕都的冬天冷,嘴裡呵出的氣都是白煙,我雖然穿了裙子,可外面的長羽絨服和圍巾帽子手套一樣不敢少,有幾次在車站等着,他挺得直直的身子好像僵了,沒個靈活勁。
對他的任何問題,我從不搭茬,把自己當空氣、木頭。他問了幾次沒下文,開始琢磨着自己找答案,要不就自言自語。只是在寒風裡挨凍這事比較虐人,明明多穿一件就能解決了,偏要臭美擺造型。我特想說,買件厚的穿吧,美麗戰嚴寒是姑娘們的招數,你凍死了只能爲這世間添幾個小寡婦。
可我不說,我要看着他自得其樂的玩,然後索然無味,最終無趣地滾回特別行政區。
深海大神對他的出現很高興,看我的眼神有點鼓勵,我真想告訴他別操這閒心了,有時間幫我想想找個筆譯的活吧。
蘇菲回國的機票已經定了,沒事時聽她與國內的朋友視頻,嘰裡咕嚕說法語,她講法語時有股勁,說不清,反正就是優越感吧。趕上不忙時,她會跟我講多懷念法國的美食,紅酒和乳酪,她父母住在鄉下的農場,家裡有自制的乳酪,她形容起來很神往,“我會給你帶一些嚐嚐的。”她說得很篤定。
我做出萬分感激的樣子,可心裡沒一點期待,不是認爲她會騙我,而是不相信她會真的對我好。
這也是我彆扭的一個地方。小時候不是這樣,我媽對我很好,她不講究衣着,對吃也馬虎,大夫好像都是這樣,不注重這些。可她願意打扮我,別人家孩子穿什麼時尚的衣服她也要買來,適合與否不管,反正別人有的她女兒也得有。我愛吃冷飲,一年四季離不開冰棍,最喜歡挖一口冰激凌寫幾行作業,家裡的冰箱就總塞滿了,有什麼冰棍新潮流班裡同學都聽我發佈。她不善言辭,對我的好都在行動上。但後來的弊病也是顯而易見的,我一直很消瘦,胃也不好,小小年紀就學林黛玉,她抱着心口,我是抱着胃。
姑姑發現後帶我看中醫,吃了很多滋補的胡椒煨豬肚才養回來,她不許我再吃冷飲,果然我的胃疼沒再犯過。可我媽還是往家買,冰箱裡專門有個抽屜是放冰棍的,某天我看着刺眼都倒進了垃圾桶,它才做了別的用途。
其實我覺得自己挺笨的,不知道怎麼想一件事。如果對方做了合心意的會認爲是對自己好,可沒幾天之後又會覺得也許報了別的念頭,背後的意圖不可知。可什麼都不做,又生氣的認爲是不重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