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蘇菲被我徹底拍唬住了,她說:“安,你象豹子。”
我也徹底沒勁了,不過還是給了她面子,誇道:“你是牽着豹子的美女。”
成功糊弄走蘇菲,我跟小茗去了她辦公室,講完鳥語,又在她那磨蹭到午飯時間,這個上午算是熬過去了。要說我的工作很輕鬆,當然有培訓課時除外,按照我的效率,八小時的工作完全可以在1-2個小時內完成,但不能讓大家知道這點,否則會有各種事由推過來。我一般裝樣子,讓他們以爲安翻譯忙得要死要活。
下午,我在蘇菲眼皮底下跟廣東的姑姑聊天,她剛跟她女兒我表妹視頻聊完,逮着我上線又開始牢騷。粵語對北方人來說完全是外語,沒有一點能聽懂的可能,我扯着脖子吼也沒人知道在聊私事。姑姑抱怨說表妹不好好學習,整天就知道出去party、購物。我要是有個巨有錢的爹媽也啥都不幹,整天打扮了出去玩。當然了,表妹每年十幾萬的學費在加拿大玩,是有點過分。
發泄夠了,姑姑問我什麼時候再出差去廣東。我說,沒準下個月能去,有個會在香港,要是有時間了去看她。
“香港?”姑姑的臉突然離得很近,象平時對我說悄悄話那樣神秘,“要去香港,有空替我去看看你叢阿姨。還記得她吧?她老公上個月去世了,她來我這裡住了幾天,她心情不好,很傷心,可我一直抽不出時間去看她,你替我去看看?”
我摘下耳麥,去咖啡機前慢慢蓄滿杯子,添兩塊方糖,攪動了很久,杯子中間的漩渦象一根尖利的錐子刺入心裡。等那陣疼痛過去,我端着杯子回到電腦前,心情已經平復到聊天之初,“可能抽不出時間,三天的會,還有參觀排得很滿,大概連看你的時間也不保證有。”
姑姑不說話了。
我低頭喝咖啡也不說話。
“沒事,我自己去也行。”她對我笑,因爲影像的原因,這笑很虛。
咖啡沒有往日的香滑了,有點澀,“姑姑,那個,叢阿姨,有五十了吧?”
“沒有,”姑姑很急,她已經習慣講粵語了,嫁到廣東至今有二十餘年了,可這會她說起了普通話,“四十七,她跟我一樣大,我們是同學你忘了?四十七,你二十二,她四十七了。”
我突然把頭轉向蘇菲,“忘記問了,你上午找我幹嗎?”
她正在敲電腦,對我的問題凝神想了半天,才慢悠悠說:“我的房東說有事,請你跟他聯繫。”
我想起大概是要續合同了,“好,我去辦。”
我對着姑姑說,“要忙了,先聊到這裡吧。”
她的臉在電腦裡有些虛,說不上是個什麼表情,我斷了線。
下班,小茗陪我一起走樓梯,高跟鞋在樓梯上嘎嘎響,很清脆的迴音。換下了辦公室的統一制服,我們恢復了本來面目。這季節已經是初秋了,我在短裙外面加了一件大毛衣,依舊斜揹着能浪跡天涯的帆布包。
脫了工服,小茗又開始混搭派了。她的着裝風格很詭異,不相搭的兩種材質在身上出現的頻率極高,譬如真絲上衣和卡其布的袋袋褲,綴滿蕾絲邊的緊身毛衣和闊腿牛仔褲。最雷的一次是穿了中國風格的紅土布上衣,象農村花被面那種,下面穿了一條帶洞的牛仔褲。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過了很多天琢磨過來,那天是英國憂鬱派社工第一天來上班。不過小茗很快發現他們倆溝通有障礙,立馬放棄了這身打扮。
說實話,我跟那社工也有障礙,他不好好說話,年輕輕輕卻很老派,總是用很長很拗口的英文單詞,譯的時候累得我腦筋盤結。這點我喜歡美國人,講話簡潔直白。
今天她的混搭風依舊不倫不類,白色長袖運動帽衫,下面是一條絲質的黑色長褲。我問:“你今天去哪?”穿成如此又青春又淑女的款式,十之八九有人要見。
“六人餐桌。”
我明白了,是某個交友網站提出的噱頭,陌生的三男三女坐一起吃飯,互相挑選,最後總能蒙上一個,“祝你成功。”
小茗看着前面,臉上現出半驚半喜的笑容,塗了睫毛膏的眼睛噼啪亂眨,我順着她超乎尋常的目光捋向遠方,見到了一個半生半熟的臉蛋,上午接待過的男禍害。
“行啊,電放得很成功呀,”我拍拍她肩膀,“不打擾了,記住男女相處第一條,弄清他是否有家室。”
小茗雙眼迷離,估計早聽不見我說什麼了,蹬蹬往前竄。
我攔住一輛出租車,這時候正是下班的鐘點,能有輛空車簡直是行了狗屎運。要說我平時很少這麼腐敗,機構那點工資只夠買衣服出去跟朋友胡吃海喝的,不過每週三我必是奢侈的打車回家,因爲有工要趕。完工之後,已經九點,我去廚房爲自己煮了一碗餛飩,週末時包好的元寶餛飩,很香。
早晨換好工服,我拿着梳子梳頭,更衣櫃門上有個小小的鏡子,恰好容下我巴掌大的臉,昨晚睡得很好,臉色紅潤,目光清亮。女人就是要睡,睡足了比吃個燕窩還補。
小茗踩着時間衝進來,嘴裡叼着半塊灌餅,一個有力度的躬身,我被擠離了鏡子。
“別慌了,沒遲到。”我回身替她關上門,更衣間很狹窄是過道改建的,如果是胖子能容下兩個,我們都瘦站四個人沒問題。她總是喜歡卡時間,我說早起一會,哪怕是五分鐘也能從容一些,可她就願意在牀上賴着,說能多躺一秒鐘都是很幸福的事。我鄙視她。
她一邊脫衣服一邊快速將灌餅換手往嘴裡塞,我側身湊過去,放好梳子,抽出一張紙巾放兜裡,鎖上櫃門,退到門口等她。
換完衣服她的最後一口灌餅也吃完了,我遞上紙巾,她抹着嘴,一起去辦公室。
“有情況,你先去我那。”抹完嘴,她開始翻白襯衫的衣領。
我瞟一眼我那裡,門還鎖着,看來蘇菲今天遲到了,不過遲到對她不是問題,制度是爲我們這些小兵預備的,他們是大神不用遵守。
“我先把門打開,等會見。”
打開門窗、電腦,我拎起水瓶嗖的跑到了小茗的辦公室,裡面也是隻有她一個,對桌的領導不在,“怎麼個情況?”
她警覺的起身掩上門,壓低了聲音,有點鬼鬼祟祟,“你認識昨天來那個禍害嗎?”
昨天的禍害,我怎麼認識他,搖搖頭。
“他昨天請我喝咖啡去了,把我激動壞了,以爲有什麼天降奇緣的事,結果,他打聽你半天。”
我有點犯蒙,打聽我幹嗎,“你說什麼了?”
“我能說什麼,有什麼說什麼唄。”
小茗並不知道我什麼情況,她知道的全機構都知道。
“你二十二歲,英語專業,來機構一年零四個月。”
“你問他沒有,打聽我幹嗎?”
小茗很蔑視的瞟我一下,“我傻,幹嗎不問?不過,問之前我先明確告訴他了,安可有男朋友,在美國留學呢,他們感情很好。”
樓道內響起蘇菲噠噠的皮鞋聲,我側耳聽着,拐進了辦公室,安靜了,“他怎麼說?”
外面接着響起了小茗領導的腳步聲,他的聲音很有特點,鞋底蹭着地面好像擡不起來似的,不能久留,我拉開門,正要說句矇蔽人的話,小茗的聲音也同步響起來,“他說他對你有興趣。”
這個上午,我在椅子上牢牢坐着,蘇菲對我的安靜有些不適應,反覆從電腦、文件後瞟過來,這不怨她,從給她當助手以來,我還沒如此沉穩的在她面前停留過這麼久,除了培訓時。
一個男禍害對我有興趣,這事不值得驚訝,我正當妙齡,模樣不雷人,審美方式正常的男士有此意圖也正常,可誰也沒如此肆無忌憚的說出過,大多數人採取了迂迴婉轉的方式,請教問題或者間接表示好感,我也很謙遜,每次都謝謝人家的擡愛,說自己有男朋友了,真抱歉。他憑什麼能囂張成這樣,仗着自己是特別行政區的人?國際友人也不能這樣呀。再說了,他自己身邊有個女伴,雖然什麼關係不知道,這樣毫無顧忌,是夠極品了。
MSN上,小茗跳出來甩出一個大大的拳頭,我的屏幕上都是支離的碎片,“老地方。”
我抽出一個文件夾,不急不慌的到樓梯間,她已經在了,穿着工服的小茗很正常,除了略帶些狂熱的八卦眼神。
“昨見過的那個羅先生過來給咱們機構捐了十萬。”她迅速切入主題。
這是機構創建來接受的第一筆捐款,也是唯一一筆。其實總幹事一直沒放棄想募集捐款的念頭,可我們在外人眼裡不缺錢,盤踞着寫字樓,上下都是公司白領的做派,與那些苦哈哈提供服務、着急取暖費而焦頭爛額、爲了機構生存四處化緣的民間組織比起來,天壤之別。
我哦了一聲墊好文件夾,坐到了臺階上。
“今晚總幹事宴請他們,在樓下的林記。”
我又哦了一聲。
“羅先生特別申明,要你參加。”
我騰的站了起來。
小茗說完,倒坐下了,接着褪下高跟鞋,抖小腿,“總幹事讓我通知你,原話是:安可你一定要來,這事關乎十萬塊錢。”
機構總幹事是個海歸,四十多歲滿懷壯志,聊起宏圖常會熱淚盈眶,不是激動,是難過。在這裡做慈善太難了,尤其是民間組織。他本來在國外活得好好的,汽車洋房帶薪假期,爲了理想拋家舍業,老婆帶着孩子在國外打工度日,不時還要接濟他。十萬塊錢不是小數目,起碼夠半年房租水電了。
我也慢吞吞坐下,“行,我去。爲了這十萬塊錢,豁出去了,就算把我洗乾淨送他屋裡去也不反抗。”
小茗笑了,“美的你,要去也是我在前面,我比你資格老,這事要照顧老員工。”
我想說,咱倆的姿色都加起來也不值十萬,爭個什麼勁。
機構沒有應酬的機會,即使趕上春節聚餐每人也要掏出三十塊錢交到財務那裡。做慈善的人寒酸,比不上人家公司,吃飯K歌帶抽獎。我們去小飯館,大家敞開了點菜,宮保雞丁、魚香肉絲、尖椒土豆絲、麻婆豆腐,不用看菜譜,沒有超過二十塊錢的。每次的預算都花不完,剩下的錢歸機構,算是捐了。這次去林記,升了幾個檔次,屬於大吃大喝了。
爲了出席的人選,下午總幹事發郵件給所有人,廣泛徵詢意見後,確定了五個人,公共事務部兩人都參加,我和總幹事,餘下的名額給了會計,她負責帶着錢。
容納十人的小包間很寬敞,我們鬆散的各佔一角,慢慢喝茶等着有錢人。大家都換了便裝,只有我還是工服。我的衣服太隨便,不適合今天這莊嚴的場合。小茗在MSN上說,本來總幹事還計劃給人家拍張舉着大支票的捐款照片發到報紙上,結果人家瞧不上,說不要太張揚了。
我心裡說,十萬塊錢對某些人來說不過是一次歐洲購物的開銷,而對我們或者相類似的慈善組織,那是半年甚至一年的基本開銷,他們哪能理解我們的感謝,那是發自肺腑的感謝啊。
門打開,男禍害和美女走了進來,一身休閒裝,表情也很輕鬆,特別是美女,笑起來很感染人,想陪着她一起笑。
我們全體起立,恭敬的對兩位財神陪笑臉。
總幹事雙手握上了羅見峰的手,感謝之情溢於言表,無法形容,幸虧他是爲了這麼崇高的事業,不然這熱呼勁真誤以爲錢給了他個人呢。
會計已經卡着預算點了菜,這時招呼服務員上菜,我和小茗坐一起,位置恰巧對着禍害,擡眼就能見到他身上那件白色T恤。這個季節有點冷了,半袖T恤不合天氣,不過有個好處,他腕上的手錶更醒目了,厚實的精鋼款,複雜的儀表盤幾乎看不清時間。
小茗很端莊的將餐布別到碗碟下面,撫平,看我不用,拿過去鋪到她腿上。我湊到她耳邊,“夠嗎?不夠我再去給你拿一塊。”
她偷偷白我一眼,我知道她的小心,今天中午她特意去商場買了一件淑女屋的衣服,粉色的小毛衣,瘦巴巴的款式,怎麼看都像借來的。
禍害不愛講話,簡單寒暄幾句後對桌上的一盤魚發生了興趣,悶頭拆魚刺,拆得很慢,魚刺很有秩序的堆在旁邊的紙巾上,很快,白淨的魚肉堆成一座小山,他自然的端起放到美女眼前。這體貼入微的動作讓全場的談話停滯了幾秒鐘,總幹事裝作沒看見,繼續與美女就這筆捐款的用途做說明。美女也很自然,用勺子將魚肉挖起放進嘴裡,眼神沒有瞟一眼禍害。我對這二人的恩愛和諧景仰得如滔滔江水,也爲他厚顏無恥的表露鄙視得如綿綿羣山。
小茗藉着擺弄腿上的餐布偷偷湊到我身側,耳語了一個字,“靠。”
小茗很少講這類粗話,她表達憤怒都是用輩分來說明,譬如媽和奶奶。我理解她的心情,男禍害是有主的人,她白白惦記也白花了一件毛衣錢,冤啊。
我夾起一塊肉送到她盤裡,也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節哀。”
總幹事與美女碰杯,爲了感謝他們的善舉,杯裡是白酒,會計點菜時按照禍害的標準定的,沒想到男的不喝酒,主動拿起了我們喝的果汁。總幹事就替美女斟上了,這會碰了杯,倆人都很豪爽,一仰頭幹了。
男禍害皺了下眉,用粵語說道:“別喝酒,這裡不是有果汁嗎?”
Lisa美女轉頭對他一笑,也用粵語說道:“沒事,這點酒算什麼。”
“不要囉嗦,說了不要喝就別喝。”
“知道啦,囉嗦。”
他們說話時,桌上其它人自覺地放輕了手裡的聲音,嘴裡的咀嚼也暫停,唯恐影響人家交流。我想,陪客存在的意義就是讓這氛圍看着其樂融融,可最好別喧賓奪主。
總幹事瞟我一眼,我衝他笑笑,看一眼他的酒杯,微搖了下頭。
他馬上明白了,主動爲她倒了果汁,話題得以繼續。
Lisa的普通話很慢,她取代禍害的角色做了宴席的客方代表,介紹這筆資金起初是計劃捐給兒童救助組織,但因爲時間關係不能做進一步瞭解,知道我們也是NGO,於是改變初衷捐到我們這裡了。
總幹事沒忘表達感謝,反覆強調我們的運行機制和財務透明制度,表示對於每筆資金的使用和落實都有嚴格的監督,出於對捐款人負責,機構會對每一分錢的流向做出記錄,並且完整的呈報給他們。
Lisa很滿意,問道:“是誰來負責這件事?我們可以指定一個人嗎?”
“當然可以。”總幹事大手一揮,桌上這幾個人都在他的揮手範圍裡了。
我們立刻配合,放下手中的餐具,默等着人家發話。
“讓安可小姐來吧。”Lisa看向我,臉上的笑容很無邪。
小茗用腳捅一下,我騰的站起來,謙恭的表示非常榮幸,如果需要我可以提供繁英對照的財務說明。
“你真好,我看簡體字的確很辛苦,謝謝你。”
她的眼睛很漂亮,裡面的內容也很單純,我對她印象真好。
這頓飯吃得很和諧,沒人勸酒沒人說葷笑話,大家都彬彬有禮,臨近結束時,Lisa將十萬元的支票交給了總幹事,薄薄的一張紙,我見他似乎偷偷鬆了口氣。
走出餐館,小茗嘀咕根本沒吃飽,她邀我等會去麻辣燙,我暗豎個大拇指。唉,林記的菜算是白瞎了,我們爲了盡到陪客的責任,誰都不敢放開了吃,更別提品出味道,壓抑得只顧賠笑了,出來時桌上剩了大半。相比較我們去小飯館聚餐,完全是兩個風格,不要提剩菜,連菜湯也打掃乾淨,老闆洗碗時都省事。希望人家不要以爲我們油水很足或者浪費成性,純粹是拘謹導致的。
不過我們這些人吃飽與否不重要,能坐到旁邊就是福分了,財神吃飽了纔是頭等大事。我猜男禍害肯定飽了,他從進門起悶頭吃飯,我們這些人的臉不如桌上的菜吸引他。不得不承認,佔據金錢優勢的一方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今晚的場合更詮釋得透徹:他有特權把你當空氣、當木頭,你還唯恐自己這空氣、木頭不盡職。
餐館門口,我們一行人恭送財神離開,不想美女很有興致想去過夜生活,主動問總幹事,酒吧在什麼地方。
總幹事很明戲,馬上將我推出來,“安可對這裡熟,讓她帶你們去吧。”
我看着總幹事,提示性地瞄一眼小茗。他的安排不合程序,陪同的事歸公共事務部,小茗幹起來更嫺熟。
小茗在夜風中縮起了脖子,窄肩的小毛衣更瘦了,她旁邊的禍害挺着脖子,這倆人一伸一縮成了鮮明對比。
我默唸:小茗,快點,主動申請啊。可她好像情緒不佳,面無表情地看遠處的大鐘。
“謝謝你。”美女在夜色中笑得極開心。
總幹事送我們上出租車時,低語一句:“別點洋酒。”
我忽然琢磨過來,爲什麼這差事輪到自己腦袋上。李幼茗曾經犯過一次大錯,被總幹事打上了敗家女的烙印。春節聚餐時機構上下九個人去小飯館搓飯,她點了兩瓶大可樂,結果大家嫌涼沒喝完,生生浪費了。如果今天派她去,來瓶洋酒,十萬塊要打九折了。
我想,萬一攤上這事總幹事肯定把我當敗神了,暗暗打定主意,要看準他們的酒水,超出預期就喊總幹事過來,神的頭銜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