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對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如果你不信——如果你不肯信,朕就會一直跟你說,說到你相信的那一天爲止。”
說完那句話之後,他轉身走了。
我木然的站在門口,感覺到他轉身離去時,掠過了一陣風,風中有他身上的血的味道,明明很輕的一陣風,卻像是席捲了大地上一切的颶風,讓我用盡了力氣去抵抗,當那陣風吹過,我突然虛脫的,背靠着門框滑落下來,跪坐在地上。
“娘!”
妙言嚇壞了,一下子從牀上跳下來,跑到我的面前抱着我:“娘,你怎麼了?你是不是生病了?娘,你不要嚇妙言啊!”
我低頭看着她,人還有些倉惶,卻先安慰道:“別怕,娘沒事。”
雖然這樣說,但蒼白的臉色和滿頭的冷汗卻是連自己都騙不了,妙言捧着我的臉,用袖子小心的給我擦汗,說道:“娘難受嗎?娘是不是也生病了?娘可千萬不要像那個娘娘一樣,生病了呀!”
這個時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管覺得前途多渺茫,還是面臨的道路有多少崎嶇險阻,但女兒在懷裡,她安慰着我,這一點就比什麼都讓我感覺有力量,我的笑容漸漸的清晰起來:“別怕,娘不會像那個娘娘一樣的。”
“……”
“娘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更明白自己的心裡是什麼。”
“……”
“娘錯了一次,錯了第二次,又怎麼還會錯第三次呢?”
“……”
妙言聽不懂我的話,只是,也許我“生病了”的這個可能把她嚇壞了,她一直抱着我的腰,感覺到她的手在發抖,我慢慢低下頭去,才發現這個丫頭連鞋都沒穿,赤着腳就跑下來了,急忙帶着她回到牀上,妙言還是被嚇得不輕,雙手抱着我的脖子不肯鬆開:“娘真的沒有生病嗎?”
“放心,娘沒有。娘好得很。”
“那,爹爹呢?他剛剛流血了。”
“嗯,他受了一點傷。”
“爹爲什麼會受傷?”
“他,他不小心。”
“……”
妙言安靜了下來,我以爲她被我勸慰住了,又有些脫力的坐在牀邊,但她又擡起頭來看着我,小聲的說道:“娘,你和爹,是不是吵架了?”
我搖了搖頭:“沒有啊。”
“那,”她更加小心翼翼的望着我:“那爹爲什麼要弄碎那個杯子啊?”
“……”
我的心突的沉了一下,突然明白夠來什麼,低頭看着妙言:“你,你剛剛,是醒着的?”
她的臉上滿是倉皇無措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一時間,我也有些無措了起來。
我沒有想到,妙言已經醒了,卻一直在牀上裝睡,我和裴元灝,不管明裡暗裡有多不和,但在孩子的面前總還是表現出一幅和睦的樣子,卻沒想到,會在在這樣不經意的時候,就被孩子察覺了。
我有些緊張的抓着她的小胳膊:“你,你還看到什麼了?”
妙言驚惶的看着我:“我只看到爹爹抱着娘,跟娘說話。他說,他說,他一直以爲自己是不會錯的,但是,原來他也錯了,其實他的心裡早就——”
“行了。”
我有些冷硬的開口:“這個不要說了。”
“……”
妙言沒有見過這樣的我,她的神情越發的倉惶起來,囁喏了許久,她輕輕的說道:“娘,娘以前說,爹爹離開娘和妙言,是因爲要去給別人幸福了,可是——可是我剛剛聽到,爹爹說,他要給娘幸福啊。”
“……”
“娘……”她小心的牽着我的衣袖,扯了扯,然後擡眼望着我:“你跟爹,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
我沒有心思,甚至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沉默了很久,我低頭看着她:“妙言,你既然已經醒了,爲什麼不告訴爹孃,反而要裝睡?後來,還裝着自己剛剛醒來的樣子騙我們,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有些怯生生的,脖子都縮了回去,說道:“我,我怕打擾你們。”
“……”
“我希望爹和娘能好好的在一起。”
“……”
我有些僵硬的坐在那裡,看了她很久,不知爲什麼,連呼吸都有些冷了,終於慢慢的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
妙言立刻慌張的往我面前爬了一步,牽着我的衣袖:“娘,娘在生妙言的氣嗎?”
“……”
我看着她黑白分明,清澈得一塵不染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我的女兒溫柔善良,我知道她聰明伶俐,可是我知道的那麼多,也不知道原來她會裝睡,會在發現我和裴元灝產生爭執的時候裝着醒過來,用一副毫無天真無邪的面孔來面對我們。
原來,我女兒的這些,我全都不知道。
可是,即使這樣的她,仍舊睜大着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望着我,像一隻受驚的,不知所措的小動物。
這一刻,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只覺得茫然得很,甚至連我的孩子,懷胎十月,從我的骨血裡凝結出來的小生命,也一下子變得那麼陌生了起來——她明明那麼天真可愛,卻是什麼開始,居然也會戴上假面具了?
看着我慢慢的離開牀榻,妙言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娘,娘你不要生妙言的氣啊,妙言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動彈不得,低下頭,看着她無助的樣子,心裡又是一酸。
她,又有什麼錯呢?
其實,我從來沒有問過她,這些年來這樣漂泊,不是身邊沒有娘,就是身邊沒有爹,總是難以得到一家團圓的滿足,而現在,終於我和裴元灝都在她的身邊,卻是貌不合神亦離,她也早就知道,她的親生父親是要去給別人幸福的,她的心裡到底有多不安,又有多少難言的苦楚,我真的從來沒有問過。
現在,她聽見父親對母親說那樣的話,也許任誰,都不願意最後變成一場空。
我沉默了許久,伸出手輕輕的撫摸着她的頭髮:“妙言,沒事,娘沒有生氣。”
她擡起頭來,一雙大眼睛裡還有些倉惶無助的望着我。
“娘真的沒有生氣。”
“……”
“娘只是……沒有力氣了。”
這樣說着,我卻把她緊緊的抱在懷裡,好幾次妙言想要掙扎着擡起頭來看我的臉,卻都被我按着不讓動。
始終,她沒有看到母親倉惶無助的樣子,而這樣的我,也只能存在於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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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之後,宮裡也着實熱鬧了一陣。
聽到常晴說幾個太醫從玉華宮那邊出來,連一口氣都沒能歇下,就又被召到裴元灝的寢宮那邊給他看手上的傷,我才知道,他真的傷得不輕。
“都見骨了。”
常晴說。
我在旁邊坐着,接過扣兒奉上來的茶,還沒往嘴邊送,常晴就看着我:“你知道,是誰傷了皇上嗎?”
我擡起頭來,看着她手裡也端着一杯熱茶,煙霧繚繞中,她的眼神溫柔,還帶着一點說不出的深意來。
這話,自然是白問的。
那天裴元灝是滴着血從我的屋裡出去,這件事怎麼可能瞞得住。
我沉默了一下,說:“是他自己。”
常晴看着我,沒有說話,低下頭去喝了一口茶,又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道:“這後宮裡,使苦肉計的人多得很,但皇上他,又到底是想讓誰心疼呢?”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扎得我哆嗦了一下。
我擡起頭來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卻是輕輕的長嘆了口氣,然後說道:“你莫要嫌本宮老調常談,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本宮當然是明白的——這一次之後,就更明白了。”
“……”
“只是,你經歷了這麼多,難道還不明白一句話?”
“……”
“勢比人強。”
我的眉心一蹙,沉默的看着她,她柔聲道:“皇上已經打算把本宮這個位子給你,是什麼意思你應該很清楚,就算現在,這件事成不了,但他對你到底如何,難道不是盡人皆知的事嗎?”
因爲盡人皆知,所以我就一定要回應嗎?
似乎是從我冷淡的眼神裡聽到了那句話,常晴的聲音更柔和了一些,彷彿在安撫我:“本宮不是要你怎麼做,本宮只是希望,你能聰明一點,不要讓自己再受傷害了。”
“……”
“皇上現在爲了你,弄傷自己,低聲下氣,不管他做這些的目的是什麼,又到底是真是假,他終究是這麼做了,你必須要給他一個臺階下!”
我沉默了一會兒:“給他臺階下?”
常晴道:“這兩天,宮裡的人都挨個去皇上那邊看過的,湯湯水水的也送了不少,可唯獨你,皇上是從你屋裡傷着出來的,你一句話都不說,也不去看看。就算現在,宮裡人人都知道皇上對你如何,貴妃那邊,也沒什麼動靜,但終究,他是皇上,他要人捧着,你時時都把他的面子踩在腳下——終有一天,我怕他有忍耐不了的時候。”
“……”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
我只覺得寒氣刺骨,猛地戰慄了一下。
我當然明白,我再明白不過了。
當年,在我出宮之前,他也是那樣和顏悅色的,答應我會讓我好夢成真,而我,也就真的信了他的話。
可是,在我出宮的當天,他撕裂了他的假面具。
所有的溫柔,和顏悅色,都是假的,他用那樣的面具讓我相信了他,相信他會給我一個公平,相信他會讓我好夢成真,但在最後一刻,他粗暴的將那公平打破,也將我的好夢撕碎,然後,把我丟進了冷宮。
那是我這一生,最重的一次傷痛,甚至直到現在,都還無法完全的撫平,常晴只是淡淡的提了一句,過去那些塵封的日子就都變得鮮活了起來,心裡那種被撕裂一般的痛楚也蜂擁而至。
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如紙。
我咬了咬牙:“可是,我——”
“本宮知道,”常晴打斷了我的話,說道:“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你是顏家大小姐,皇上有許多事,也需要仰仗你,仰仗顏家,他對你,也不能像當年那樣。”
“……”
“但,本宮還是那句話,他終究是皇上啊。”
“……”
“輕盈,如果你不想成爲他的女人,那麼就放開這個身份來考慮,一個皇帝對你低聲下氣,而你不聞不問,你真的不擔心,將來你要十倍百倍的還給他嗎?”
最後這句話,讓我猛地警醒了一下。
是啊,不管現在如何,我都能熬得過去,但將來呢?
我的將來,是一定不想要再跟他糾纏下去的,可如果現在真的讓他陷入了這樣的情緒裡,以他睚眥必報的性情,常晴的話未必不會應驗。
我的冷汗從額頭上冒了出來。
看到我這樣,常晴這樣輕嘆了口氣,然後說道:“我已經讓人去傳話,說你下午會給皇上送湯藥過去。”
我一怔,擡起頭來看着她:“娘娘……”
“聽話。”
她倒像哄小孩一樣的哄着我:“若是你覺得一個人過去不好,就帶上公主,有孩子在,皇上的心情也一定會好的。”
“……”
“聽話啊。”
我內心掙扎着,但不管怎麼掙扎,扣兒已經把剛剛煎好的湯藥送來了,一直捧到我的面前,我看着那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水,又看着常晴已經非常疲憊,卻還強打着精神爲我操辦一切的樣子,終究無法拒絕,只能起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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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妙言出了景仁宮,常晴已經讓人打聽了,裴元灝還在御書房,我們便徑直過去了。
一路倒也是通行無阻,不過剛剛走到御書房外面,就聽見前面傳來了一陣爭執的聲音,我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仔細一聽,竟然是蕊珠和小福子。
“福公公,你到底有沒有說,是娘娘讓我過來的啊!”
“蕊珠姑娘,咱家可有什麼時候哄騙過姑娘啊?”
“那皇上爲什麼不肯見我?”
“都說了,皇上忙着呢。”
“但我們娘娘……我們娘娘病重才醒來,想見皇上啊!”
“蕊珠姑娘,你怎麼這麼不曉事啊,後宮有多少人都想見皇上,但皇上在御書房的時候,是人人都能來見的嗎?”
“……”
“皇上已經說了,晚點會去看貴妃娘娘的,但現在,皇上還在批摺子呢,你啊,就別打擾了。快回去吧。”
我微微蹙了下眉頭,站在外面一時間也有些抽搐,過了一下,就聽見蕊珠用力的一跺腳,往外面走了過來,一出門,就正好撞上了我。
立刻,她原本焦急不甘的眼神變得輕佻起來。
“顏大小姐。”
“蕊珠姑娘。”
我只是平平常常的喚了一聲,倒也沒有打算跟她多說什麼,反倒是身後捧着藥碗的扣兒,立刻尖着聲音說道:“長眼睛了嗎?公主殿下在這裡,你是看不見?!”
蕊珠愣了一下,低頭看向我身邊的妙言。
若說我再宮裡的身份,的確比較特殊,所有見到我的人,可以以禮相見,也可以視而不見,都以各人的身份立場來定,但妙言卻不同,她是裴元灝已經認祖歸宗的女兒,宮裡人人都要拜見的公主,蕊珠這個樣子,自然是於理不合的。
果然,她的臉色僵了一下,但還是勉強的跪拜了妙言。
“拜見公主殿下。”
妙言牽着我的衣袖,有些懵懂的,但見了那麼多回宮人對她父親行禮的樣子,她也有點印象了,擺了擺手:“你起來吧。”
蕊珠這才站起來。
她又看了看我們,然後就看到了扣兒手裡託着的托盤上那隻藥碗,帶着一點冷笑:“顏小姐倒真是對皇上關懷備至,送藥都送到御書房來了。”
“……”
“只是,皇上未必肯喝您的藥呢。”
“……”
說着,她也不等我們做什麼反應,勉強又對妙言行了個禮,便從我們身邊走了。
扣兒氣得直咬牙,回頭瞪着她的背影:“神氣什麼!”
我笑了笑:“你剛剛不那麼說她,她也未必這麼神氣。”
扣兒還有些不服氣,她到底和素素不一樣,在宮裡呆的時間太長了,又是跟着皇后的,與我的情誼也還算身後,便說道:“我只是不服氣她那個樣子,再說了,對公主殿下行禮是天經地義的事,別以爲她能逃過去。”
我笑了笑。
不過——
“剛剛福公公也說了,皇上不肯見人,這藥——”
我有些猶豫,正想說要不要就別去討這個臊,還是就回去了吧,但話還沒出口,就聽見小福子一邊喃喃自語着,一邊往這邊走:“不是說要送藥來嗎?怎麼還沒——”
話沒說完,他就看見了我們。
立刻,那張臉上笑得開了花:“公主殿下,奴婢拜見公主殿下。顏小姐,你可終於來了。”
我還有些猶豫:“陛下,是還在忙?”
“忙什麼!?就忙着怎麼糟踐自己的身子呢。”
“……”
“你要是再不來,茶水都不進了。”
“……”
我越聽,眉頭擰得越緊,總覺得自己好像鑽進了一個做好的套裡,下意識的就想要退,但不等我開口後退,小福子已經對着裡面高聲道:“顏小姐到啦!”
那聲音,一下子就傳到很遠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