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就看到葉雲霜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殺意。
這讓我莫名的心中一悸。
大概是因爲長久以來,她都只是葉雲霜,宮中毫不起眼的康嬪娘娘,也是在我面前規規矩矩的後輩,所以我對她的印象,最多的也就是個美人,是個有些心機的美人,是西川派到皇帝身邊的又一個細作;再後來,她變成了一個爲了愛情,爲了自己所愛的人,不顧一切,甚至有些犯傻的女人。
但這一刻,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殺意,我纔有些回過神來。
她,也是西川送來的人。
就算紅顏樓已經拆了,建成了姊歸塔,但其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變成“紅顏樓”,變成紅顏自相殘殺的戰場,而她,大概也經歷過當初我所經歷過的一切,才走到了裴元灝的面前。
如果有人要傷害她,傷害她愛的人,這個女人的手段,只怕也不會比我溫和到哪裡去。
她咬着牙,說道:“她以爲叛軍一定會贏,可沒想到那些人從神祁門走了,她無路可走,後來很快宮裡恢復了平靜,她就被人看了起來。”
我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這,大概就是棋差一招把。
其實那個時候,連我都有些擔心集賢殿守不下去,加上裴元灝一直昏迷不醒,情況到了那種地步,大概所有的人都覺得叛軍的行動一定會成功,而朝廷一定會被顛覆。
我猜那個時候,方芷君可能留在她自己的房裡,正美滋滋的想着事情翻盤自己,她能得到多大的利益,多少的榮華富貴吧。
可世事,有的時候就是那麼不由人。
集賢殿是在最危險的情況下轉危爲安的,之後裴元灝清醒,僧兵護駕,御營親兵進宮,查比興帶着他們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將叛軍完全收拾了,方芷君的如意算盤也就徹底的打空了。
不過——
“這些,都跟你沒有關係。”
“本來是沒關係的,”葉雲霜咬着牙:“可是,她知道我的身份了。”
“……”
我一震:“怎麼會?”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但她說,其實她盯着我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跟大小姐,可能那個時候的談話,都被她聽到了。”
我愣了一下,纔回過神來,在裴元灝昏迷之後,葉雲霜曾經私下找過我。
難道,被方芷君偷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我的眉頭皺緊了,這宮裡果然是隔牆有耳,如果真是那樣,那方芷君可能早就開始觀察我們了?
大意了!
那個時候我滿腦子都想着如何度過那一關,葉雲霜來找我,其實多餘的話也沒有說什麼,但她對我小心謹慎的態度,還有話語裡的一些機鋒,只怕有心人細細一想,就能品出我們兩個的關係來。
真的,太大意了!
不過現在人已經死了,追問她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我跟葉雲霜的關係,也已經於事無補,我只問道:“她知道你的身份,然後如何?”
“她偷偷的找我出來,威脅我,要我把她送出宮去。”
我皺了一下眉頭:“她不是已經懷孕了嗎?”
葉雲霜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可她說,就算懷孕了,但她留在宮裡也一定是個死。她說,當初就有人,也是懷着皇上的孩子,都幾個月了,也被皇上逼着跳了樓。如今她被皇后讓人看了起來,必然事情就已經敗露,她不想自己到最後死得那麼慘。”
“……”
我呼吸一沉,沒有說話。
姚映雪的事,裴元灝應該是沒有刻意隱瞞,也沒有多少人敢公開去說,但後宮裡的事是不會有秘密的,當初她的死鬧得那麼大,後宮的女人未必不會知道。
想來,裴元灝的“惡名”,也是這樣傳開的。
人終究還是要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的,就像宮中的人沒有一個相信他會輕饒了那些燒紙錢祭奠方芷君的宮女太監,方芷君也不相信他會饒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一命,這樣一來,這個孩子,就真的沒保住。
我在心底裡嘆息了一聲,然後說道:“她要你送她出宮?若你不答應呢?”
“如果我不答應,她就把我的身份告訴皇上。”
說到這裡,葉雲霜擡起頭來看着我,眼中透出了絕望的神情:“我不能讓皇上知道我的身份,我不能!”
我輕輕的皺起了眉頭。
她對裴元灝的癡戀,我已經知道了,也就很明白她心裡的煎熬,裴元灝是個目不容塵的人,再加上暴戾的脾氣,狠辣的手段,如果讓他知道宮裡除了我,還有一個西川來的細作,那麼多年來潛伏在他的身邊,只怕他不會輕易的饒恕。
也許死,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對葉雲霜來說,也很簡單。
但有一些,卻比死,更無法讓女人容忍的。
我皺着眉頭,慢慢的說道:“可是你也該知道,紙包不住火的,你的真實身份,遲早有一天都要被皇帝知道的。”
“不行,絕對不行!”
她驚惶的搖着頭:“我不能讓他知道。”
“……”
“大小姐,我不是你,皇上可以容得下你,但絕對容不下我的!”
“……”
“我不能讓他知道我的身份;不能讓他知道,我是帶着目的進宮的;我,我更不想讓他,厭棄我……”
她說完這句話,整個人就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一樣,軟軟的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大概她自己知道,她所擔心的一切都發生了,她不想讓裴元灝知道,但裴元灝已經猜到了;至於會不會厭棄她,這隻怕是老天才曉得的事。
我問道:“那你答應她了嗎?”
她搖頭:“我怎麼可能答應她?這種人的手段,我早就知道了,只要有一個把柄在她手上,就會一輩子都受她的控制,我不能讓自己落到那個地步,因爲我知道,她肯定不會只威脅我一次。”
“……”
“如果真的讓她離開,她再要威脅我什麼,我根本連還擊的機會都沒有!”
果然,我已經從她的口吻裡聽出了一絲陰狠來,便問道:“那你打算怎麼做?”
葉雲霜咬牙道:“我想把她的胎兒打掉!”
“……”
“她做了那種滅九族的事,之所以還讓她活着,不過就是因爲她的肚子裡懷了龍種,皇后慈悲,皇上也顧忌着,才留她一命。只要這一胎她保不住,那她也就沒有了護身符,自然就必死無疑!”
“……”
“所以,我趁着她不注意,就把她推到湖裡。”
“……”
“我想,她要游上岸,必然是要用力掙扎,我也懷過孕,知道這個時候胎兒是最不穩的時候,像那樣的掙扎,孩子是一定保不住的。”
“……”
“可我沒想到,她居然——不會水。”
“……”
“一被推到湖裡,她掙扎了幾下,就沉下去了。”
“……”
“我,我也不敢救她,萬一我自己也被人發現,那事情就真的要暴露了,所以我……”
她後面再說什麼,我幾乎都聽不進去了,只看着她蒼白的臉,微微發紅的眼睛,不知是不是這些日子都沒有睡安穩的緣故,原本一雙明媚的眼睛,現在裡面佈滿了紅血絲,讓那雙眼睛都發紅了,加上她說那些話,更給人一種陰狠的,如厲鬼般的錯覺。
我忍不住在心裡長嘆了口氣。
我沒有打斷她的話,也沒有告訴她,這件事從頭到尾她就弄錯了——如今西川已經要跟朝廷和談,她的身份暴露是遲早的事;就算西川到最後也留她這一顆棋子,但她的手段也錯了,方芷君孩子掉了,不代表她啞了,更何況,她是識字的,到時候常晴帶人來查,她一張嘴,一下筆,照樣真相大白。
葉雲霜是跟我同樣地方出來的,按說,不應該這麼毛躁。
大概,只能說那個時候是情急之下,她衝動之下的決定,難免漏洞百出;況且,一個女人爲了愛情,什麼都敢做,但也容易爲了愛情,被矇蔽雙眼,更矇蔽智慧吧。
看着這樣的她,只覺得又可嘆,又可憐。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也沒有再說話,整個雲華宮安靜得幾乎都沒什麼聲音了,也沒有裴靈的哭聲。我不知道裴元灝在那邊是如何安慰靈公主的,但想着剛剛他那麼耐心的對待妙言,必然也不會太嚴厲的對待裴靈。
那畢竟是他的女兒。
眼前這個,也畢竟是他的女人。
我想起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在摩挲自己手裡那塊玉石,那是收斂人的戾氣的,從這件事出現端倪開始,他一直都在那麼做。
難道,他也是在下意識的,穩住自己的脾氣?
我想起方芷君提起當初姚映雪的事,那件事,過去那麼多年了,不知道在裴元灝的心裡留下了什麼影響,但畢竟是逼死了一個懷着自己骨肉的女人,他是不是,也會有些後悔?
所以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勃然大怒的處罰方芷君,也沒有立刻懲處葉雲霜。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許,事情真的還有一線轉機!
想到這裡,我問葉雲霜:“剛剛你跟皇帝把這些都說了嗎?”
她無助的點了一下頭。
我微微的蹙眉,往她面前傾了一下身子,直視着她的眼睛,壓低聲音道:“一切,都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