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不管怎麼樣,那些人對青嬰夫人,應該是沒有惡意的。”
“是嗎?”
魏寧遠說這句話原本是爲了寬慰我,卻意外的看着我淡淡的倦容和並不愉悅的神情,倒是有些意外。我看了他們倆一眼,平靜的說道:“我不怕別人對我有惡意,我最怕的,是不知道別人的用意。”
有人一直窺伺着我,在可以用箭射到我家裡的距離中窺伺着我,這種感覺比我知道有人要加害我更加可怕。
未知,本來就是人最恐懼的情緒。
他們倆對視了一眼,都沉默了下來。
“算了,不談這個了。”我笑了笑,又擡起頭來對他們說道:“那這一次,你們來找我,是有什麼事?”
這一回,魏寧遠的神情更加凝重了,他擡起頭來看着我,說道:“青嬰夫人,爲什麼要離開金陵?”
我聽着,倒像是有些好笑的:“我沒有必須留下的理由。”
“那,夫人還會回去嗎?”
“都離開了,又何必還要回去?”
魏寧遠聽了這句話,倒像是有些震撼,看着我的目光中透出了幾分欣賞和崇敬,半晌,才輕輕道:“劉毅大人當初對青嬰夫人如此推崇,果然沒有看錯人。”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擡起手了一搖,說道:“寧遠公子這麼說,倒是我慚愧了。我不管是下江南也好,離開金陵也罷,都是爲了我的女兒,爲了我自己的小日子,跟這天下大勢沒有任何關係。更何況,本來那些事也跟我一個小女子無關。我不過是要獨善其身而已。”
瑜兒這一次是插不上話了,只眨巴着眼睛坐在旁邊,像是聽天方夜譚一樣,也安靜。倒是魏寧遠,仍然是平靜的微笑着:“青嬰夫人話是這麼說,但牽動天下大勢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夫人牽動着,夫人如何能獨善其身?”
“……”
“我聽說,連劉——劉大人,都升任戶部尚書,如今已指婚長公主了。”
我的臉色沉了下來。
魏寧遠一看我這樣,就住了口,倒是瑜兒,輕輕的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掌心,很溫暖。
上一次,她聽說我嫁給了一個漁夫,還那麼吃驚,這一回卻似乎已經完全明白,在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立刻就來寬慰我,看來這段時間,魏寧遠跟她也說了不少。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緩過一口氣,對着瑜兒勉強笑了笑,然後對魏寧遠道:“他們的確被指婚了,就算他們真的成親了,又能如何呢。寧遠公子說,牽動天下大勢的人都被我牽動着,但在我看來,人都會變,終有一天,他們會被別的人牽動。這些事,就再與我無關了。”
魏寧遠道:“青嬰夫人的這話的確不錯,人,都會變。”
“……”
“但——至少現在,我還沒有看到前太子有變的可能。”
“……”我的心驀地沉了下去。
他的話,也是我最不願意去面對的。
離開金陵的時候,儘管我那樣誠懇的對裴元修說了那些話,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更希望他能多行十步,可最後他給我的,也是如磐石般不會,亦不肯轉移的身影。
而且,這些日子,平兒他們準時都會來這裡看我,除了幫忙,他們還揹負着什麼使命,不言而喻。
裴元修……的確,沒那麼容易放手。
瑜兒握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說道:“青嬰,你們說的那些大事,我也不懂的。可是,我倒真的覺得,以前還在宮裡的時候就覺得,太子殿下對你和別人不同。這一次,就更這麼覺得了。”
我轉頭看着她,沒有說話,只是被她握着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過去,在宮裡的時候她的確不止一次的跟我說過,我卻從來都只是一笑置之,不管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怎麼可能對我一個小小的宮女鍾情。
但到了今天,我已經無法辯駁,甚至不能輕鬆的一笑置之。
魏寧遠又輕輕的說道:“那,夫人如何看待前太子在江南的所爲?”
我沉思了許久,終於慢慢吐出了四個字:“殺孽深重。”
魏寧遠像是知道我會這麼說一樣,淡淡的勾了一下脣角,說道:“不錯,殺孽深重。當初揚州府血流成河,橫屍遍地,如同人間煉獄的樣子,夫人是難以想象的。”
“……”我心情越發沉重:“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青嬰夫人,當年太上皇當朝之時,朝中大臣對太子殿下和三殿下的評價如何?”
我看了他一眼,說道:“人譽太子殿下性情溫和,行事大度,有仁君之風;而三殿下——”
我想了想,那些話沒說出口。
裴元灝的性情,不用別人說,我自己就太清楚了,他的性情之狠戾,手段之狠辣,從逼宮奪位那一夜就完全能窺見一斑。
只是——
不等我再開口說什麼,魏寧遠已經說道:“只是,當年還是三皇子的皇帝陛下,下江南的時候吃了那麼大的虧,尚且沒有在江南大開殺戒。”
“……”
“青嬰夫人,這難道不是你,和黃爺,當初選擇輔佐皇上的原因嗎?”
我越發說不出話來。
不錯,當初裴元灝在南方,的確明裡暗裡都吃了不少虧,但即使如此,除了剿滅虎牙山的那幫山匪,他始終沒有在江南大開殺戒,所以當時兵馬包圍回生藥鋪的時候,黃天霸與他近在咫尺,金鏢隨時可以取他性命,卻沒有動手,反而對他說了“承情”二字。
這個情,不是什麼小恩小惠,亦不是什麼小情小愛。
而是他對江南的寬容!
“而太子殿下——”
魏寧遠的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只見裡屋的離兒撩開一點藍布簾子,探出一個小腦袋:“娘,你們談完了麼?可以陪離兒玩麼?”
心情雖然沉重得很,但我還是對她展顏一笑:“還沒有呢。”
“唔……離兒好寂寞,一點都不好玩。”
“……”
我還沒開口,旁邊的瑜兒站起身來走了過去,小心的看着她,說道:“我陪你玩好麼?”
離兒眨巴眨巴大眼睛:“你會抓魚嗎?”
“呃,不會。”
“那你會抓螢火蟲嗎?”
“也……不會。”
“唔,”離兒小嘴撅得老高:“那有什麼好玩的?”
瑜兒想了想,笑道:“那你可以教我啊。”
她這麼一說,離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忽的一聲撩開簾子從裡面走出來:“也對,我教你好了。我可是抓魚高手呢!”
說着,她一把抓住瑜兒的手走過來:“娘,我可以帶她——她——”她說着遲疑了一下,我微笑了道:“這是你瑜姨。”
“哦,瑜姨,那我可以帶瑜姨去抓魚嗎?”
我笑了笑:“可以。不過要小心哦,不準太晚纔回來,也別弄得一身水。瑜兒,你幫我看好她。”
“嗯。”
他們倆都答應着,立刻推門走了出去,遠遠還看着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連蹦帶跳的往河灘那邊跑去。
其實,我也很感謝瑜兒和魏寧遠的細心。
他們當然都知道了,離兒是裴元修帶大的,現在在這裡談起裴元修的事,最好還是不要讓小孩子知道,大人的世界不管有多少齷齪,都應該保護好孩子的那一方純淨天地。
想到這裡,我回過頭去看着魏寧遠,他也若有所思的看着門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看着我,說道:“我隱隱聽人說起,離公主——”他看着我的臉色,又改口道:“令千金是江夏王的後人,韓家的兩位小姐教養長大的。卻沒想到能教得這麼好,倒是難得。”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又提起韓家那兩姐妹,道:“你知道她們?”
“我到底在江南這些年,況且當初劉大人南下之時,也曾經跟學生提起,朝廷若要收復江南,除了對付那些江南暴客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好好處理江夏王后人的勢力。這些年來我守着江南,也對他們的動向有些關注。”
“所以呢?”
“所以,我也知道,太子的身邊,不能有這樣的人。”
我的眉間微微一蹙:“什麼樣的人?”
魏寧遠目光深邃,凝重的道:“如果說,太子在江南是一把殺孽深重的刀,那麼他們,就是給這把刀開刃的人。”
這一回,我沒說話,卻有一種已經說盡的感覺。
的確,如果說裴元修原本就是一把刀,當年這把刀在宮中可以一句話就讓賀家被抄家滅門,而現在,在江南,就已經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有人,開了這把刀的刃。
“當然,韓家的人這麼做,也是有原因的。”
我看着魏寧遠,倒覺得有些奇怪,韓家是江夏王的後裔,他們依附權貴東山再起,想要重新樹立江夏王在江南地區的強權,這是盡人皆知的原因,怎麼還值得一提?
看着我有些不以爲然的表情,魏寧遠似也瞭然,一笑道:“夫人可知道,江夏王的勢力歷經這些年,如今只剩下兩個女子繼承這份家業。照理說,這一族也算是絕後沒落了,能保住自己僅有的榮華富貴就已經是最大的幸運,爲何他們還要孤注一擲,跟着太子一起起事。”
“……”
這,我倒沒想得太深。
畢竟以韓若詩對裴元修的態度來看,她肯跟着裴元修不算意外,但男女的結合跟兩股勢力的結合完全不同。男女的結合,只要有了感情,兩心相悅,願意共度一生即可;可兩股勢力的結合,要在目的一致的前提下,還必須要對雙方都有利,纔有可能做到。
如今韓家將全副人力投到裴元修的麾下,裴元修若真的事成,他們就算有天大的功勞,可兩個女人主事的話,又能有多少得益呢?
除非——
魏寧遠道:“我倒是聽到過一些有趣的傳說。”
“什麼有趣的傳說?”
“聽這裡的一些老人說,當初韓家那對小姐出生的時候,江夏王府有霞光籠罩,滿屋異香不散。”
“哦?”
我不由的笑了起來:“傳說那些帝王將相都是天上星宿下凡,凡是這樣的人出生之時,不都是有些異事的嗎?”
魏寧遠也笑了笑,笑容中卻帶着凝重,看着我道:“所以,有傳聞說,韓家有女,將母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