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公子還說,其實他的身邊,也有一個人,離開了好久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有些恍惚,呆呆的坐在那兒,看着眼前搖搖晃晃的簾子,目光卻好像已經看穿了眼前的一切,看到了不知多久之前,那些模糊的景象去了。
馬車還在顛簸着前進着,我隨着車廂搖搖晃晃的,卻也有些疲憊,慢慢的將頭靠在了劉三兒的肩膀上,他低頭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他懷中安穩而睡的女兒,露出了一點淡淡的笑容,伸出手指,輕輕的一點她的小鼻頭:“離兒……”
劉三兒微笑着看着我,我說道:“就用這個名字吧。我也希望,她不要離開我們,只有溫暖幸福的地方,人才不會想離開。”
“嗯。”他點點頭,我也笑了笑,將臉頰在他的肩膀上摩挲了一下,輕輕的合上了眼。
四周都安靜極了,只有車輪磕碰在地上發出的奪奪的聲音,還有殷皇后綿長的呼吸,卻讓這車廂裡顯得越發的安靜,只是在這樣的安靜裡,我卻睡不着,心裡眼前,恍惚着閃過了許許多多的景象,都是我以爲已經忘卻的,只會在夢中出現的。
卻慢慢的,都靠近了。
這時,劉三兒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輕盈。”
“嗯?”
“你說,只有溫暖幸福的地方,人才不會想離開——那你,爲什麼離開了你的家?”
我慢慢的睜開了眼睛,擡起頭來看着他。
車廂裡的光線並不算好,可他的眼睛卻依舊亮得出奇,只是那裡面的目光不再像過去那樣,可以一眼望到底,而是一泓清澈的泉水,雖然是透亮的,但已經變深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的一笑,依舊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覺得呢?”
他想了想,說道:“其實到了現在,我們繼續留在揚州,還是去蜀地,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我並不在乎去哪裡,我只是在乎——你願意去哪裡。”
“……”
“你從來都沒有提過你的家,好像已經忘記了一樣。我想,如果一個人忘記自己的過去,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爲他的過去並不快樂,甚至讓他痛苦,所以他不願意再提。如果你的家真的是這樣,你就徹底的忘掉;但如果——你會想家,如果,那裡還是讓你覺得有一些可以留戀的,那麼我願意陪你去蜀地,不管什麼時候。”
“……”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那雙眼睛就這麼近在咫尺的看着我,那麼近,近得我幾乎能看到裡面我的倒影,甚至能感覺到我的眼睛裡也有流光流過,微微發燙。
和胸口跳動的東西一樣。
過了很久,我輕輕的笑了一下,雙手環抱着微涼的蜷縮的膝蓋,整個人都偎依在他的身上,兩個人就這麼緊緊的貼在一起,呼吸糾纏着,吐息間盡是彼此的味道。
我輕輕道:“三兒,我並不想家。”
“啊……”他想要說什麼,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我已經說道:“你剛剛說的那些,都對。”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刻意識到了什麼,我又接着道:“不過,有一個地方你沒有說全對。”
“……什麼?”
“如果一個人忘記自己的過去,其實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爲,他的過去並不快樂,甚至很痛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看着他一笑:“她得到了更好的。”
所以,我不再去想過去的事,也不再記恨過去傷害過我的人,一切,都可以放下,可以忘記。
至於那位“公子”——
我擡眼看了看笑得一臉幸福的劉三兒,他正低頭看着離兒,笑容柔和得好像忽如其來的春風一般,帶着說不出的暖意,我的心裡也暖了起來——
既然,上天已經讓他們見了面,那就是上天的安排。
我相信,我們能堅持得下來,也能堅持得下去!
。
回到家裡,這裡早就被當初那些官府的人弄得一片狼藉,劉三兒裡裡外外的收拾了許久,才又安頓了下來。
家裡遭了這樣的大劫,也真的元氣大傷,黃天霸雖然伸了幫手,但他和我相知,也不用說太多,只是一部分而已,許多事還要靠自己。劉三兒便又天天的上山下河,時不時也會接一些木匠的活計來做,而我就是帶孩子,照顧殷皇后。
轉眼間,回家已經好幾天了,劉三兒遵守他和那位公子之前的約定,回來之後第二天便去報了平安讓對方不用掛心,接下來的時間,這件事好像就這麼過去了,這位公子也並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一家人在忙碌之中,透着一種家常的寧靜和祥和。
但我知道,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
這樣的安靜,反倒讓我覺得像是一種僵持一般,誰,都不肯邁出第一步。
一直到了這個月的十五,劉三兒挑着兩捆柴和幾斤魚到鎮上去賣,回來便告訴我,那位公子在家中擺下宴席,請我們一家人明晚到他家中做客。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幫人做針線活,指尖一顫,針尖便扎進了手指。
十指連心,這一下痛得我的心也猛地跳了一下,好像一下子要蹦出胸口一般。
劉三兒微笑着說道:“輕盈,明晚咱們帶着離兒一塊兒去吧。大姑的身子還不好,就留在家裡。”
我不動聲色的把指尖上泌出的一點血珠輕輕的擦在了白紗上,手起針落,紅豔豔的絲線不一會兒便在白紗上留下了一朵豔麗的紅梅。
然後,我擡起頭,微笑着道:“好啊。”
。
第二天下午,剛過了申時,劉三兒便從河灘上回來,換上了一套乾乾淨淨的青布衣裳,便帶着我,抱着離兒一塊去了鎮上。
冬天的日頭降得早,當我們一家三口到鎮上的時候,西邊的山尖上只透着淡淡的天光,卻並不妨礙鎮上的燈火漸起,我這也是第一次在傍晚到鎮上,街道上到處都有小攤販,點着星星點點的燭火,還有大戶人家屋檐下的紅燈籠,發出暈暈的紅光,將整個小鎮映襯得格外熱鬧。
而這裡,卻有一處格外明亮的。
那是一座三進三出的宅子,是遠近最大的宅院,之前是這裡一位鄉紳的住處,劉三兒說也不知道這位公子出了多大的價錢買了下來,裡裡外外修葺了一番,內中假山環抱,綠水長流,亭臺樓閣,景緻旖旎,如同天宮一般的所在。
我聽了,只淡淡的笑了笑。
可心裡,卻已經沉了下來。
一擡頭,便看到了門口兩座威嚴的石獅子,在夜幕下透着格外的肅穆,被紅紅燈籠一照,越發讓人覺得莫名的壓力。
雖然早已經有了準備,可真正到了這一刻,指尖還是有些不受控制的顫抖,懷中的離兒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輕輕的掙扎了起來,發出不安的嗚咽聲。
劉三兒一聽,急忙道:“怎麼了?孩子是不舒服嗎?”
我剛想要回答,大門裡面已經走出了兩個年輕人,朝着我們俯身一揖:“劉公子,夫人,主人已經等候多時了,請。”
劉三兒點點頭,又看向了離兒,我輕輕道:“孩子沒事,大概是困了。走吧。”
“哦。”他輕輕的拍了拍襁褓,便帶着我一同走進了大門。
劉三兒所說的,倒是一點也不假,裡面的景緻的確精美,即使光線晦暗,也能看到遠處嶙峋的假山,園子裡也有一處活泉流動着,一路往裡走,都能聽到泉水潺潺流動的聲音。
我人反倒有些恍惚了。
從到劉三兒的家裡到嫁給他,這麼些日子,都是與柴門小院爲伴,每日裡雞犬相聞,做的也是最平凡的,餬口的活計,我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的那些記憶,家裡的,宮裡的,那些亭臺樓閣,雕欄玉砌,有的時候無意中想起一幕來,都覺得是在夢裡。
而現在,就好像是在夢中一般。
我恍恍惚惚的走着,劉三兒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腳下緩了一步,往後伸着手。
我擡眼看着他,他對着我笑了一下。
暮色深沉,只有遠處房檐下的燈籠透着朦朧的光,映照得他的笑容也帶着一層朦朧的意味,也好像在夢裡,我的心裡卻越發的不安——他是我唯一的真實,不能也成爲夢境。
一想到這裡,我急忙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溫熱的大手。
他笑了笑,也沒說什麼,就這麼牽着我慢慢的往前走,不一會兒走過了一條長長的迴廊,就看到前面一個精緻的庭院,也靜謐如夜,不聞一絲人聲。
劉三兒輕輕道:“到了。”
我的掌心,已經滿是冷汗,他似乎也感覺到了,低頭看了我一眼。
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前面領路的已經走上前去,在門外道:“主人,劉公子到了。”
屋子裡沒有一點聲音,領路的推開門,朝我們做了一個手勢:“兩位請。”
劉三兒點點頭,說了一聲有勞,便帶着我走了進去。
屋子裡,燈火通明,乍一進去,只看到了滿眼的燭火,因爲大門突然洞開闖入的風而不停的撲騰着,發出滋滋的聲音,映照得這間屋子好像在搖晃一般。
燭火搖曳,也映照着坐在左邊的人,手裡捏着一隻酒杯,這個時候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我們。
那是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英俊的臉,沒有一絲溫度,那雙深邃的眼睛如同寒潭,凝結着千年不化的寒冰,就這麼看着我。
這一刻,我的頭頂像是突然一個驚雷,頓時腦海裡一片空白。
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