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朵裡嗡了一聲,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剛剛說什麼?
他問裴元修,我是誰?!
這一刻我已經不知道如何反應,又或者完全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只這麼直直的看着他。他感覺到我直勾勾的,完全沒有迴避的目光,眉間微微一蹙,眼中閃過了一絲疑惑,甚至帶着淡淡的不悅,但臉上的微笑還是沒變。
裴元修也愣了一下。
但,他終究還是冷靜的,對上那雙猙獰傷疤襯托下越發清亮的眼睛,他勾了一下脣角,淡淡的說道:“她是青嬰。”
“……”
“將爲吾妻。”
“哦。”
我已經顧不上不想這個“將爲吾妻”的身份,只看着他,看着他的臉上沒有一絲震驚,憤怒,甚至連動容也沒有,只挑了一下眉毛,露出了了然的表情,然後笑着抖了抖長袖,朝着我一拱手:“原來是夫人。幸會,幸會。”
這一回,裴元修也看了我一眼。
我一動不動的站着,臉上的震驚,愕然,甚至心痛,在這一刻慢慢的沉了下來。
一股無名——不,應該說是憤懣的怒火,從心底裡燒了起來。
劉輕寒,你夠狠!
你這算是什麼?裝作從來不認識我?裝作素味平生初次相見?難道我和你就一定要走到這樣形同陌路的地步?你這樣平靜到冷酷的樣子做給誰看?給我看嗎?你是用這樣的態度來說明什麼,說明你慶幸終於擺脫了我?還是說明你的憤怒?
難道走到今天這一步,是我一個人的過錯嗎?
心裡的那股業火越燒越旺,我用力的捏緊了拳頭。
這時,一隻溫熱的大手伸過來,輕輕的握住了我的拳頭。
是裴元修。
他站在旁邊,溫柔的看着我,他的手掌並不算太用力,只是溫和的力度,我咬着下脣,終於慢慢的鬆開了拳頭。
然後,他的手指趁機與我十指相扣,牽住了我的手。
我並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與他這樣,但這一刻,迎着那雙清亮的眼睛,看到他彷彿瞭然一切的淡淡一笑,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就這麼被裴元修拉着走回到桌邊坐下,然後對着他也笑道:“劉大人,請坐。”
“多謝公子賜座。”
一時間,幾個人都坐定。
我挨着裴元修的主位,韓若詩和韓子桐兩姐妹分別做在我們兩手邊,而劉輕寒,就不可避免的坐到了我們的對面。我沒有看他,只是低頭望着大理石的桌面,可即使這樣,也抑制不住全身都在顫抖,好像下一刻,我整個人就會粉碎一般。
不一會兒就有下人上來,奉上了芬芳濃郁的熱茶和精緻甜美的點心。
這亭子裡的氣氛,還算好,畢竟三個女人的存在,讓原本可能的劍拔弩張的氣氛都降到了最低,他這一次孤身過江,也許事先想過無數次的應對,也下了很大的決心,但也很難想得到,來面對的,是這樣恍若春暖花開的場景。
畢竟,除了我寒着一張臉,韓若詩和韓子桐雖然被他的臉嚇了一跳,到底都是難得的美女,待客有道,也都笑顏如花,加上桌上的熱茶,散發着濃郁的香氣,精緻的點心上,甚至還裝飾着小巧的花朵。
只這樣看,就好像是我們幾個人坐在江邊欣賞風景,閒談度日一般。
但,亭子之外,卻會讓人不寒而慄。
裴元修的幾隊侍從,都規規矩矩的站在望江亭外十步以外的地方,沿着才鋪好不久的青石板路,一直到那寬闊的棧橋,兩邊都站着隨時聽候調遣的侍衛。
而沿着江岸,透過重重水霧,還能看到那座浩大的水軍營寨。
裴元修將和他相會的的地點定在這個渡口,看起來是心血來潮,甚至還臨時搭建棧橋,涼亭,有些勞師動衆,遠遠不如在正式的港口上見他來得方便,但其實仔細一想就知道,這個決定是深思熟慮的。這裡雖然偏僻,但遠離港口,也就遠離了水寨,他還並不打算將自己的實力讓對方看個清楚;但另一方面,要在談話中奪得主動,不僅僅要有一個主人的身份,還需要一個陣勢,這個渡口雖然簡陋,卻能遠眺巨大的水寨,看不清虛實,卻越發顯得深不可測。
這,是壓陣。
裴元修對今天要談的事,是勢在必得。
坐定之後,當然是喝茶,只是江風凜冽,不一會兒便將杯中的茶吹得微涼,韓若詩和韓子桐喝了一口,都微微的皺了一下眉頭。
但我冰冷的喝下去,卻沒有任何感覺。
也許,心裡更涼。
裴元修放下茶杯,微笑着看着對面的那個人,笑道:“我在江南,也聽說過不少關於劉大人的傳聞。”
劉輕寒笑了笑,道:“只怕是以訛傳訛。”
“哦?”裴元修挑了挑眉毛:“我還沒說什麼,怎麼劉大人就認爲是以訛傳訛了?”
我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劉輕寒仍舊輕輕一笑,道:“一江之隔,通訊不便,任何人事過來,只怕都會面目全非。本官今日渡江之時,整衣衫,理冠帽,誰知上了岸,卻已被江風吹得衣衫凌亂,狼狽不堪了。本官的衣帽尚且如此,更何況其他?”
裴元修看着他,笑道:“的確,但那不過是身外之物而已。有一件事,我想,是沒有變樣的。”
“哦?不知公子所言是何事?”
“劉大人即將迎娶舍妹,可有此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沒想到這麼快,他就說到了這件事上,而劉輕寒聽到這句話,倒有些不好意思,低頭伸手扶了下額角,似乎是下意識的在掩飾臉上的疤痕。
若沒猜錯,那應該是他受傷之後,就開始有的小動作,過去,就算再不好意思,他也沒有這樣做過。
我原本放在桌上,捂着茶杯的手,這個時候慢慢的放了下去,吹在身側輕輕的顫抖着。
聽見他道:“能得長公主垂青,是本官三世修來的福氣。”
“我這個妹妹雖爲公主,但性情溫順,並無半點驕縱之氣。還望劉大人好生待她,不要辜負了她。”
“這是自然,本官必不辜負長公主的深情厚意。”
說到這裡,他的身份已經不僅僅是江夏公子,更是對方的大舅子,又壓了人一頭。
我過去還從來不知道,裴元修原來是個如此伶俐,甚至說凌厲之人,一言一語間,雖然微風和煦,卻步步爲營,完全掌握着這場談話的主動。
只是——
我對面的這個男人一直微笑着,若非臉上的傷疤太過駭人,甚至稱得上溫文雅緻,不卑不亢中,又透着一絲坦然。
如果說,裴元修是綿裡藏針,那麼他,就是一團沒有針的棉花。
似乎,連裴元修都感覺到了,這一回,他擡起頭來,認真的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像是想要從他身上琢磨出一個所以然來。
但,不管怎麼看,劉輕寒就是劉輕寒,只是一個普通人,卻和任何一個普通人都不一樣。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像他一樣,讓我這樣怒火中燒,即使涼透了的茶水和凜冽的江風,都撲不滅,吹不熄。
我突然舉起茶杯,對着他笑道:“劉大人,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他驚了一下,像是沒想到我會突然來這一句,也急忙端起茶杯,我高高的舉着杯子,溫柔的笑着說道:“聽聞劉大人在揚州府內一夜之間,斬殺數名朝廷大員,連旨都沒請一個,可見皇帝對劉大人的信任了。如此雷霆手段,當初皇帝南下揚州時,也未曾施展,實在令我等瞠目。只怕將來劉大人要在揚州大展拳腳,取申氏而代之,指日可待!”
我這幾句話一出口,亭子裡一時都靜了下來。
裴元修也有些愕然的看着我。
其實,這些話明擺着是他要說的,就算不是他,也是韓氏姐妹的詞,卻沒想到被我搶先一步說了出來,只是話語中幾處帶刺,明褒實貶,劉輕寒縱然有涵養,這個時候也不由的有些冷了臉。
然後,他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說不出的冰冷,我原本已經手足冰涼,而被他看這一眼,更像是被一根冰針硬生生的扎進胸口。
痛……
痛得連呼吸,都無法繼續。
但,他冰冷的眼睛又微微的彎了起來,眼角淡淡的笑紋,顯出了一種別樣的平靜和溫文,彷彿剛剛那冷冰冰的一眼,只是我的一種幻覺。
他微笑着道:“可見這一江之隔,訊息不通,果然容易以訛傳訛了。本官殺那幾個人,雖然沒有請旨,但本官南下,是帶着皇上的旨意而來。況且那幾個貪官污吏欺壓良民,貪贓枉法,他們的罪行實在是四曲難數,罄竹難書。本官斬他們,是爲國鋤奸,爲民除害,手段雖爲雷霆,心腸實爲慈悲。還望公子和夫人不要誤會。”
我微笑着看着他:“原來是這樣。”
笑容,已慢慢變冷。
他的口氣,他的神情,好陌生。
陌生得讓人覺得發寒。
我喝了一口茶,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茶水好像已經結了冰,冰冷的從嗓子裡滑落下去,將心都凍僵了。我再一次將手從桌上挪下來,輕輕的垂在身側,卻有一隻溫熱的大手伸過來,溫柔,卻有力的握住了我的手。
是裴元修。
他沒有看我,臉上還保持着公事的笑容對着劉輕寒,但他的掌心溫熱,熨帖着我冰冷的手背,粗大有力的拇指輕輕的揉着我掙得發白的關節,讓我近乎痙攣的指尖慢慢的緩和下來。
我輕輕的低下了頭。
裴元修的手還抓着我,又對着劉輕寒微笑道:“原來劉大人此次下揚州,是爲了懲惡除奸來的,倒是我等孤陋寡聞了。只是不知,劉大人除了這一害,還打算在揚州如何施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