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八岱望向我,一字一字的道:“你今後,不要再來找他了。”
“什麼?”
一聽到他那句話,我下意識的感覺到頭腦一熱,好像有一團烈火騰的一下從腳底忽的燃了起來,那股火氣也立刻侵佔到了心裡。
幾乎是下意識的,就要發火,可一看着那張蒼老的臉龐,和那雙漆黑的,望不見任何焦點的眼睛,我終究還是隱忍了下來,憋着開了口,但口氣已經不怎麼好:“你要我,不要再來找他?”
“不錯。”
“……”
我咬着牙看着他,突然冷笑了一聲:“傅大先生這個師傅也真是做得不容易,事無鉅細的,連這小小的兒女私情,都要替你的學生做主了。”
傅八岱也笑了,只是那樣的笑容中也並沒有多少溫度:“誰讓他是老夫自己選的弟子。”
我的臉色一變。
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混沌的眼睛轉向了長廊外有些空曠的地方,那裡的皚皚白雪映在他的眼睛裡,彷彿滿是清冷而清靈的光,沉默了許久之後,他突然說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老朽在西山,一直想要種梧桐。”
“……”
我一愣,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又提起當年在西山的事,他不是應該要跟我說輕寒的嗎?
我想了想,也只是輕輕的點了一下頭:“嗯。”
“蜀地的天氣不好,總是陰冷潮溼,西山的土也不算好。種子很容易就被泡壞了,後來託人送樹苗來。”他笑了一下:“結果送來的卻是花苗。”
說着,他轉過頭來對着我:“你父親說,在那樣的地方,種梧桐,不如種花。”
我的臉色微微的沉了下去。
一提起一些人,一些事,氣氛就愈發的僵冷起來,可傅八岱還是自顧自的說道:“老朽這一生不算桃李滿天下,但總也種了些花果。可有的,是因爲種而不得,退求其次;有的,是因爲別人託付,讓老朽來做……”
一直沉默的聽着,這個時候我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擡起頭來,對上那雙混沌的眼睛,和裡面清凌凌的光,他平靜的對着我,彷彿也看着我的眼睛,並且一直看到了最深處:“唯有他,是老朽自己想要種的。”
“……”
喉嚨有些乾澀,我掙扎了一會兒,沙啞的開口:“所以呢?”
“所以,老朽不想看着這棵好好的苗子長到一半,就被人拔了。”
我的臉色寒了下來,那股說不出,也發泄不出的火氣在胸口膨脹着,過了很久纔開口有些生硬的道:“那,你是打算讓這棵苗長成什麼樣子?”
“……”
“參天大樹,棟樑之才?”
“……”
“一個人能揹負多少?你,還有皇帝,難道還真的指望着他去解救天下蒼生,百萬黎民?”說着說着,我恍惚間彷彿聽到了當初在揚州大牢裡,南宮離珠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再看看今天自己的處境,也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只是這一次,我笑的是自己。
一個人,到底能揹負多少?
傅八岱眨了眨眼睛望向我,不緊不慢的道:“爲何不能?”
我蹙了下眉頭:“什麼?”
“在這個世上,的確有很多人會隨波逐流,順應時代去做該做的事;但總會有一些人,逆流而行,改變時代,做自己想做的事。”
“……”
“這些人很少,而且是大多數人眼中的瘋子、傻子。”
“……”
“可是,並不代表沒有。就算被所有人嘲諷爲瘋子、傻子,他們也會堅持。”
我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你覺得,他是這樣的人?”
傅八岱一笑道:“老夫選他爲入室弟子,自然是因爲他有常人沒有的過人之處。”說到這裡,他彷彿笑了一下:“否則,天下人千千萬萬,爲何你也認定了他?”
雖然他看不見,卻似乎也能感覺到,我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不等我開口,傅八岱繼續說道:“他的底子的確不好,學得太晚了,但諸葛孔明出山時已近而立,姜子牙年過六十尚做渭水垂釣,晚一些又如何?況且他悟性很好,老夫教書育人這些年,除了你和——”他頓了一下,終究沒說出那個名字來:“除了你們,也少有遇見這樣的人。”
“……”
“只是,他的命不好。”
我僵了一下,剛想要說什麼,又聽見傅八岱道:“至少,在揚州,你離開他之前,他的命,都不怎麼好。”
我一聽,臉色就沉了下來:“你這話什麼意思?”
傅八岱平靜的望向我:“你還不明白嗎?”
“……”
“輕盈,你可知道,老夫用了多少力氣,才讓他站起來。”
我愣住了,他說的話明明每一個字都很簡單,和連在一起卻讓我覺得什麼都不懂:“什麼?什麼站起來?他——”
“輕盈,像他當初那樣一個人,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女兒,連家也不要,就一個人這麼上路,你覺得,他應該是什麼心情?”
“……”
我只覺心被狠狠的捏了一下,有一種說不出的脹痛蔓延開來,連四肢五體彷彿都失去了知覺。
他,應該是什麼心情?
爲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
我所能記得起來的,只是重見時,那個在竹林裡,薄霧彌散的清晨,他站在我面前,眼神清冷,表情平和,用最平靜,最淡然的表情和口吻說——
“突然覺得,不想把自己困在那裡,想出去走走,就這麼走了……”
就這麼走了。
他這樣說了,我便這樣信了,可原來,不是……
這個時候,我彷彿才突然明白過來,這幾個字,並不如他所說時的那麼平淡。
我還是太相信他了,也是因爲再度重逢的他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樣的冷靜和強大,可以在朝堂之上運籌帷幄,可以在拒馬河谷力抗強敵,這樣的他幾乎讓我忘記了,當初的他,並不是劉輕寒,而是劉三兒,一個最普通,也最平凡的漁夫;他沒有學識,沒有依靠,在牢獄中失去了母親,我這個妻子也給了他最痛徹心扉的一擊,失去我和離兒,連一直瘋癲,視他爲依靠的殷皇后也失去了蹤影,在那個下着冰雨的寒冬,離開了自己賴以生存的地方。這樣一個人上路,他的背影有多孤單,他的內心有多淒涼?
與其說那是他要去四處走走,不如說,那是一種自我的放逐。
因爲什麼都失去了,因爲什麼都不在乎了。
想到這裡,我只覺得眼睛一陣一陣的發燙,淚水幾乎要涌出來,急忙伸手捂住了顫抖的脣。
雖然傅八岱看不見,但卻好像完全能感覺得到周圍的每一點變化,他緩慢的轉過頭來向着我,輕輕的嘆了口氣:“老夫說這些,並不是要你難過,只是想讓你明白。”
我擡起頭來,眼前一片水光朦朧:“明白什麼?”
“你和他的緣分,可能已經過去了,也可能,還沒到。”
“……”
“但,都不是現在。”
“……”
“你和他,一個心在北,一個人要向南,是南轅北轍的。”
南轅北轍,聽到這四個字,彷彿有一座警鐘在耳邊重重的敲響,我只覺得整個人都被震得發懵,就這麼懵懵懂懂的轉身往外走,剛剛走了兩步,又有些茫然的回過頭來望着傅八岱:“當初,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
他的平靜彷彿裂開了一道裂痕。
我繼續望着他:“你也是因爲這個原因,才放棄?”
“……”
這一回,輪到他沉默了,從入京到現在,我已經很少見到他這樣的神情,也許,人可以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分毫不差,但唯有一點,是人無法掌控的。
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慢慢的擡起頭來望向我:“你告訴老夫,感情是什麼?”
我一愣,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我,但下一刻便冷冷一笑:“感情是什麼?能說得清楚的,就不是感情了。那本來就是人身上最不能理智的東西。”
傅八岱聽了,卻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眉尖一蹙:“什麼?”
“你錯了。”
“……”
“感情,是有一半可以很理智的。”
“……”
我越發不解的看着他,傅八岱拄着柺杖慢慢的走過來,平靜的說道:“你會去對一個殺人放火,****擄掠的惡人,動感情嗎?”
“當然不會!”
“那麼,一個人的品性寬容,善良,正直,無私,光明磊落,剛毅不屈,你就一定會對他動感情嗎?”
我淡淡的一撇嘴角:“若對方是個好人我就去愛,那我成什麼了?天下好人千千萬萬,我便都要去愛不成?”
傅八岱呵呵的笑了起來:“不錯。所以老夫才說,感情有一半,是很有理智,但有一半,卻是會沒有理智。”
“……”我望着他。
“你當然不會去喜歡一個品性不好的人,哪怕他富可敵國,權傾四海,對你溫柔體貼呵護備至,你也不會一定就要去喜歡他,這就是你的理智,也是一份好的感情當有的理智;可是,世上品性好的人很多,你卻偏偏只會認定一個人,而對其他的好人都不會動感情,這就是感情的不理智,說不清,道不明。”
我皺了一下眉頭,對他所說的不置可否,卻在沉默了許久之後,慢慢說道:“你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你是想說,你當初的選擇,是和現在,輕寒的選擇一樣的?”
他淡然的一笑,那雙混沌的眼睛帶着十丈紅塵中難得的清明的光望向我:“老夫說的,不是自己。”
“……”
“而是她。”
我的臉色一僵。
“輕盈,當初的事,是你母親自己做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