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爲?”
劉輕寒聽到這兩個字,倒像是意外的笑了笑。當然,那不是真的意外,而是一種讓雙方都心知肚明的意外。他拱了拱手,笑道:“本官才疏學淺,此行南下,不過託着皇上的旨意,懲奸除惡,摒除揚州城內的祿蠹罷了。能守住揚州,已是皇上天威浩蕩,本官又如何還能有甚施爲呢。”
“哦?”
韓子桐看着他,嘴角噙笑,道:“劉大人如此雷霆手段,難道不想在這江上有一番大作爲?”
“大作爲?”劉輕寒聽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韓氏姐妹對視了一眼,沒說話,而裴元修的眉間不經意的微微一蹙。
過了一會兒,他的笑聲漸緩,才微笑着說道:“年前皇上曾賜宴,請名伶入宮演了幾齣戲。其中有一出好戲叫做《單刀會》,不知幾位可曾聽過?”
他剛剛突然大笑,現在一開口又說了件風牛馬不相及的事,着實令人費解。況且——聽戲?坐在這裡的除了我和他,都是皇親貴胄,從小聽的都是好戲,那出《單刀會》更不可能沒聽過了,怎麼他現在突然說這個?
果然不出所料,韓若詩的眼中都露出了一絲蔑意。
劉輕寒立刻笑道:“本官愚鈍了。公子和兩位王女博覽羣書,自然不可能沒聽過這齣戲。本官倒是前些日子才聽過,更聽老師解了戲文,字字珠璣。不過中間有那麼一句,戲文雖淺,韻味卻深。”
裴元修一直沒說話,這個時候突然饒有興致的道:“哦?是哪一句?”
劉輕寒慢慢起身,望着眼前一片煙波浩渺的長江,半晌,慢慢吟道:“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我聽得心頭一跳。
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這句戲文,也是艾叔叔曾經說過的。
也許每一個男人,不管高低貴賤,不管這一生所任何職,都會有這樣的英雄情結。所以,他要素素將他的骨灰撒在長江裡,因爲這裡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英雄血。
也只有這樣的人,稱得上男兒!
至於那些每日沉溺於溫柔鄉,只顧着兒女情長的男人,不過白生了一張鬚眉皮罷了,又何嘗配得上這樣的豪情壯志!
“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裴元修也慢慢的吟着這句話,眉尖若蹙,似別有滋味在心頭。
過了一會兒,劉輕寒轉過身來,微笑着說道:“本官今日雖然孤身渡江,但自問不是關大王那樣的蓋世英雄。這一片長江上,還未有本官的一杯水,本官又何德何能,敢妄言在長江之上一展抱負?”
這一回,大家都沒說話。
而韓氏姐妹的眼中,已經透出了淡淡的笑意。
劉輕寒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他此次下江南,只是要懲奸除惡,說白了,就是要除掉裴元修安插在揚州府內的那些人,要收復揚州,要守住揚州;但,他不會在長江之上一展抱負,也就是說,他的手腳不會伸出江岸之外。
換句話說,他背後的朝廷,還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向江南開戰。
不論如何,這短期的和平,是達到了。
不過……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雙澄清無比的眼睛,不管經歷了多少歲月,多少風霜雨雪,仍然透亮,雖然眼角滿是猙獰的傷疤,卻更襯得那一對明眸像是落入了泥沼裡的兩粒珍珠,不管周圍的環境如何惡劣,都絲毫無損那雙眼睛的內秀。
我幾乎,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江面上映着陽光反射出的點點波光。
裴元修微笑着說道:“劉大人這麼說,也實在是妄自菲薄了。我聽說大人師從蜀地賢者傅八岱,近年來在朝廷更是連連高升,勢如青雲,有這樣的老師,又有皇帝的眷顧,大人何愁不能在長江上一展抱負?”
劉輕寒擺擺手,謙遜的笑道:“本官生性愚鈍,雖師從名門,學問上卻毫無造詣,連老師都說,本官敗了門風。”
“哦?傅大先生如此嚴厲?”
“是啊。老師還說,本官若不好好修行,實難成大器。”
“修行?”裴元修回味着這兩個字,眼中含笑:“那不知劉大人打算在揚州,修行多久呢?”
“多則十年,少則三年。”
這一回,裴元修呵呵的笑了,道:“劉大人的修行,竟然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呵呵,資質愚魯,難堪大任。”
“……”
裴元修看着他,那雙平和的眼睛裡透出了幾分犀利的光,似乎要看穿人的外殼,一直看到人的內心。我不知道在這一刻,他到底看穿了什麼,只是劉輕寒的微笑淡然,目光卻在這一刻變得很深很深,一眼望去,竟有一種千里無垠的蒼茫。
不知過了多久,裴元修慢慢的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茶杯對着劉輕寒道:“我以茶代酒,敬劉大人。”
劉輕寒一聽,也急忙站起身來,畢恭畢敬的端起茶杯向着裴元修道:“不敢。公子請。”
兩個人長身一揖,同時喝了一口。
茶水早已經冰冷,但我看到他們喝下這口茶,卻像是吞下了一塊火炭,或許會灼傷,甚至會在不知何日的將來引起一場參天大火,此刻,卻是讓雙方都得到了暖意。
喝完這杯茶,所有人也都明白,今天這一場,已定局。
雖然我不知道裴元灝給了他多大的權,又或者在他南下之前到底談妥到了什麼地步,讓他今天敢孤身一人渡江,和裴元修談定這個期限,至少目前看來,南北不開戰,對天朝是有好處的,連魏寧遠都說,裴元灝的新政不是時候,萬一在他內部新政實施遭到豪強士紳的反抗同時,裴元修和洛什又發難的話,朝廷的局面就很危險了;但如果這一回真的能給他一段“修行”的時間,貫徹新政,拔除弊病,未必不會有一番新景相。
喝了茶,劉輕寒放下茶杯,似乎也輕輕的鬆了口氣,微笑着看着我們。
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雖然從他一進望江亭就一直保持着微笑,但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分明沒有笑意,只在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一點淡淡的笑容。
他,也達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
正事談完,自然大家都放鬆了一些,又閒話了兩句,他回頭看了看天色,便笑道:“天色不早了,本官也該告辭了。”
他一邊說,一邊抖抖衣衫站起身來,裴元修也帶着我們站起身,朝着他一揖。
劉輕寒也俯身一拜,又笑道:“公子,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說完,他便轉身要離開,剛走到亭子出口,就看見我已經站在那裡,臉上還浮着一點冷淡的笑意,說道:“劉大人,我送你。”
他愣了一下,有些意外的看着我,而我已經一伸手:“請。”
“……”他看看我,又看了看身後默然的裴元修,也只能笑道:“勞煩夫人了。”
。
出了望江亭便直接走上棧橋。這座棧橋比起之前已經擴建了好些,寬闊的橋面被江風雨露沖刷得乾乾淨淨,還帶着涼意。
兩邊原本站着的侍從,這個時候似乎聽到後面的號令,全都整齊的往回走去。
當我和劉輕寒走到棧橋的一半時,橋上已經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我轉過頭去看着他。
這張臉,的確稱不上美男子,比起黃天霸,比起天家那幾位驕子都遜色,但仍然是俊秀的,尤其完整的右臉絲毫看不出另一邊猙獰如鬼的恐怖傷疤,額頭上的疤痕看不大清楚,因爲清瘦,眉骨和鼻樑的溝壑顯得格外分明,給人清朗的感覺,下巴微微有些小巧,讓這張臉如岩石般的剛毅又添了幾分柔和。
我曾經,無數次的回想過的面容,這一刻近在眼前。
可是,卻讓我覺得好遠。
他的表情和之前一樣,帶着幾乎公式化的平靜和淺笑,但眉宇間微微的褶皺能看得出,他有些不耐煩,或者說,不快。
但,他的腳步是很快的,雖然刻意的配合我放慢的腳步,仍然能感覺到他的急促,好像恨不得幾步就走到橋頭上船離開。
那種急促,只讓我的心越來越沉。
這條棧橋並不長,就算長,也終究有個盡頭。
當我和他終於走到了橋頭,他看到前方候着的小船和船伕,眼中才浮起了一絲笑意,轉過頭來朝着我一拱手:“夫人,多謝相送。告辭了。”
說完,就要轉身往前走去。
這一回,我已經完全按捺不住,幾乎咬着牙叫出他的名字:
“劉——輕——寒!”
他的腳步一滯,像是有些反應不過來,半晌,他慢慢的轉過身來看着我。
那張半是俊秀,半是猙獰的臉上,冰冷的表情還未褪去,卻也沒有更多更溫暖的表情對着我,尤其那雙清冷的眸子,此刻更是添上了一抹不加掩飾的不快,微蹙眉心的看着我。
我瞪着他,那一股火燒得心裡一陣焦灼。
我甚至有一種衝動,想要狠狠的打他一耳光,或者,從他的身上撕咬下一塊肉來,一定要讓那張只有涼薄的臉,露出痛的表情!
這樣,他才知道,我有多痛!
與我這樣對視了一會兒,他終究還是輕笑了一聲,但笑容中卻並沒有多少愉快:“夫人。”
“……”
“本官今日渡江,的確是來做客的。按理說客隨主便,這也是應該。”
“……”
“但夫人,你對本官,未免太不客氣了些!”
他突然加重語氣,臉色也沉了下來,這一句義正詞嚴的責備,讓我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呆住了。
眼前的他,面色陰沉,襯得那猙獰的傷疤越發可怖。
風捲着帶着腥味的水霧吹到我的臉上,一時間眼前也蒙上了一股霧氣,唯一分明的,只有他憤懣不快的神情,和強壓怒火的眼睛,一分一毫,卻都那麼清楚的映在我的心裡。
我的心突然顫抖了起來。
他,他不是……
他不是在裝作陌生……
若真的是裝作陌路,他也不必與我起這樣的爭執,應該從頭到尾都不理睬我,即使我找他的茬,他也轉身就走纔是。可從他一入望江亭,我的怒火和對他的針鋒相對,他每一樣都有反應,都是不快,都是憤懣,卻都有他這個身份地位該有的忍耐和場面話。
這一切,都是一個與我初次見面的人,該有的反應。
他的不悅,是因爲一個陌生人不禮貌的直視他的疤痕。
他的漠然,是因爲我站在江南的立場,對他針鋒相對。
他的冷淡,是因爲我從一開始,就是帶着憤懣和怒火在面對他,他當然會對我的情緒有所迴應,所以他的迴應,就是越發的冷漠和不快,直到此刻,按捺不住的厭惡。
我只覺得心跳在這一刻都停止了,全身發寒的看着他。
“輕寒……”
“……”
“輕寒……”
他又皺了一下眉頭,眼中雖然滿滿厭惡不悅的神情,但開口還算客氣:“夫人,本官與你還是初次相識吧,本官的名諱——”
“你是真的,真的——”我幾乎不敢說出那幾個字,只怕我一說出口,一語成讖,就真的成真了。
他微蹙眉心,彷彿也看懂了這一刻我眼中的痛苦和掙扎,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只沉默着望着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的將已經被江風吹得冰冷的手指捏緊,微微顫抖的嘴脣張開,好幾次,卻都啞然得說不出話來。
真正開口的時候,我的聲音已經在凜冽的風中支離破碎,幾乎連我的心,都要粉碎。
“你是真的,不記得我?”
一聽這句話,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你——?”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滿是不敢置信和近乎驚喜的神情:“你,你是說——”他突然上前一步,幾乎要撞上我的身體:“你認識我?你以前認識我?!”
“……”
聽到這裡,我的心已經狠狠的沉了下去。
一切,都已經明白了……
他——
我睜大眼睛看着他,可明明那麼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卻完全看不清,眼眶中的滾燙讓他熟悉的身影在我的視線中模糊了,扭曲了,甚至,變得陌生了……
他……
他有些不顧一切的走過來,似乎想要抓住我的手臂,但一伸手,卻還是因爲避忌而縮了回去,只是臉上的傷疤因爲焦急越發變得猙獰扭曲起來。他急切的問道:“你認得我?我們以前認識?你——你是我什麼人?”
這一刻,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只傻傻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