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了。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身影,從來沒有見過。
這個房間裡,怎麼會出現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
就在我隔着一層帷幔,疑惑不解的看着那個人的時候,他彷彿也感覺到了我的視線,站直了身子轉過頭來看向我。
我的心微微的一跳。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小夥子,說是小夥子,其實更像是個孩子,一定沒有超過十五歲,身材不算高大,大概是因爲還在長身體的年紀,有些抽條似得消瘦,從挽起的袖子裡露出的一截手臂顯得肌肉紮實,一看就是慣於做活的。
他的皮膚黝黑,一雙眼睛卻很亮,看着我的時候,目光閃爍了一下。
我原本平復的呼吸突然緊繃了一下。
他說道:“啊,她醒了。”
話音剛落,就從外面走進來了一個人,是花竹,應該是一直守在門口,聽到這個孩子的聲音就進來了。
她走到牀邊低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頭對那個孩子說:“醒了,你出去吧。”
那個年輕人點點頭,很聽話,甚至有些懼怕的,急忙抱着掃帚轉身走了出去。
我的目光還落在他的身上,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而門外似乎還有別的人守着,他一出去,就立刻被人帶走了。
花竹伸手撩開了簾子,低頭看着我:“顏小姐,你還好吧?”
“……”
我沒有看她,而是將目光從空無一人的門口收回來,懨懨的垂下了眼瞼。
我不知道自己又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那個夜晚,她和雲山在做什麼,但我現在的慘狀,已經對全天下都昭示了自己曾經的遭遇,面對這樣一個一直對我非常恭敬的小姑娘,我擡不起頭。
她似乎也能感到我此刻的沮喪,沉默了一下,輕輕說道:“顏小姐,你——你身上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
“你,難受嗎?”
“……”
“顏小姐,你跟我說一句話好嗎?你沒事吧?”
我的沉默讓她越發的擔心,情不自禁的坐到了牀邊看着我蒼白的臉龐,小小的臉上滿是惋惜和憐憫的神情,她輕聲說道:“顏小姐,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
“公子他……他,他對你,還是不錯的。”
“……”
我沒有說話,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就在我剛一閉上眼的時候,門外就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花竹立刻就站起身來,退開牀邊好幾步,恭敬的說道:“公子。”
“她醒了?”
“是,顏小姐醒了。”
“我不是說了,只要她一醒,就立刻讓人來回話嗎?”
“呃,顏小姐是剛剛纔醒的。”
“……行了,你下去吧。”
“是。”
雖然答應了,但花竹顯然還有些躊躇,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這才轉身退了出去。
屋子裡安靜了下來,但我知道來的人不止他一個人,只是在他沉默的看了我一會兒之後,低聲吩咐道:“你們都到外面去候着,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進來。”
“是。”
那些人答應着,然後將一些東西放到了桌上,都退出去了。
他慢慢的走了過來,撩開帷幔來坐到了牀邊,感覺到被褥往下一沉,他的聲音已經近在耳邊。
“輕盈。”
“……”
“你真的那麼恨我,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嗎?”
“……”
我咬着牙,仍舊閉着眼睛,可眼前一片漆黑,其他的感知就格外的敏銳了起來,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停留在我的臉上,能感覺到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吹拂過頸項帶來微微的顫慄,甚至能感覺到他慢慢的伸出手,伸向我的臉頰。
我睜開眼睛,一下子偏過頭避開了他的手,咬牙道:“別碰我!”
“……”
他的手,僵在了離我不過分毫的距離。
沉默了半晌,他慢慢的放下了那隻手,然後站起身來,我以爲他就要離開,可他卻只是走到桌邊拿起了一隻碗,就又走到牀邊坐下,然後說道:“我現在可以不碰你,但你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你先吃一點東西。”
“……”
我有些恍惚,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經昏迷了多久,又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但我全然沒有感覺到飢餓,四肢五體都不像是自己的,只有胸口那個跳動的東西在一陣一陣的發疼。
人不吃東西會怎麼樣?
當然是餓,然後是全身心的痛,牽扯着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膚,每一點骨肉都痛。
但現在,那種痛對我來說,好像不算什麼。
我偏着頭,不看他。
他用勺子舀起一點粥,還輕輕的吹涼了送到我的嘴邊,聲音越發的柔和,用一種刻意的溫柔對我說道:“你吃一點,哪怕只吃一點。”
“……”
“不然你的身子受不住。”
“……”
“輕盈。”
我置若罔聞,已經慢慢的閉上眼睛。
可就在我剛剛閉上眼睛的時候,他輕輕的嘆了口氣,將勺子放回到碗裡。
但我的心裡,卻驀地騰起了一點不安來。
我知道他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即使是最細微的小事,他雖然溫柔,但溫柔的表面下全都是強橫和霸道,甚至在某些方面,他比任何一個人都不容得人的抗爭和拒絕。
我下意識的睜開了眼睛,就看見他對着門外做了一個手勢。
立刻,門外的兩個侍衛拎着一個人走了進來。
我的心下意識的跳了起來。
那個人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完全無力掙扎,身上還穿着兵卒的衣裳,我立刻明白過來,是他們之前俘虜的揚州的士兵!那個人被他們丟到屋子中央,掙扎着擡起頭來,一臉的茫然和恐懼。
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我竟然下意識的鬆了口氣,但下一刻,我的心又立刻提了起來。
裴元修道:“說——請顏小姐用飯。”
那人完全懵了,瞪大眼睛看着我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他身後的一個侍衛踢了他一腳:“讓你照着說!”
那人被踢得整個人都撲倒在地,下巴擦在地板上都磨破了皮,這個時候終於回過神來一般,哆哆嗦嗦的重複了一句:“請顏小姐,用——用飯。”
說完這句話,他就驚恐不已的看着我們。
裴元修慢慢的轉過頭來,手裡的勺子又一次舀起了一點粥,送到我的嘴邊。
我幾乎也是完全懵懂,不知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只是驚惶不定的看着他,就在我遲疑的這一下,他頭也不回的說道:“拖下去。”
那兩個侍衛立刻抓着那人反綁的雙手,將他整個人都拖了起來,很快走出了大門。
這是,要幹什麼?
我心裡越來越驚恐,越來越不安,而那個人像是已經明白了什麼,在被拖出大門的一瞬間,他突然大喊了起來:“不要,不要啊,饒命!”
“……!”
“饒命啊!”
我一下子也明白了,驚恐的看向裴元修:“你——”
裴元修低垂着眼瞼,用勺子輕輕的攪了一下碗裡的粥,而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啊——!”
我的心跳,一下子停住了。
那是——
那一聲短暫的慘叫之後,一切歸於平靜,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瞪大眼睛看着敞開的艙門,外面是晦暗不明的光線,但在那樣的陰暗當中,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慢慢的從外面蔓延了進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我慢慢的轉過頭去,驚恐不已的看向他的時候,裴元修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彷彿剛剛只是下了一個最普通的命令,得到了一個最簡單的反饋,他舀起一勺粥,放在脣上點了一下,似乎溫度適宜,然後送到了我的嘴邊:“來,吃一點吧。”
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而我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無間地獄裡的惡修羅。
有着無比的美貌,卻帶着一身的血腥,滿滿的殺意,甚至有着無比殘忍的內心。
我整個人都在發抖。
那隻勺子已經碰到了我的脣,留下了一點稀湯,他看着我並沒有要乖乖張嘴吃飯的樣子,輕嘆了口氣,將勺子又放回了碗裡,然後對着外面吩咐:“拖進來。”
這一回,另外兩個侍衛,拖着另一個戰俘走了進來。
這個人顯然是已經目睹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全身抖得像是在篩糠一般,趴在地上的時候連頭都擡不起來,裴元修低垂着眉眼,平靜的說道:“說,請顏小姐用飯。”
這個時候,那人才擡起頭來。
是個中年人,老實巴交的樣子,身上,臉上還帶着不少的傷。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立刻低下頭去,結結巴巴的說道:“請,顏小姐,用——飯。”
說完這句話,整個人就像是癱了一般趴在地上,抖得厲害。
裴元修看了我一眼,便頭也不回的吩咐:“拖下去。”
“不——!”
這一次,不等那人崩潰的求饒,我已經先崩潰了,我一下子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腕,驚恐不已的說道:“不要!”
他低頭看着我,輕輕的說道:“那,你吃一點?”
這聲音,溫柔得如同和煦的春風。
我在這樣的溫柔裡,卻像是全身都被浸在冰冷的海水裡,連心跳都快要停住了。
我顫慄着,終於點下了頭。
一勺熬得稀爛的雞絲粥慢慢的送到了我的嘴邊,我張開嘴,吃了進去。
立刻,他的脣角泛起了一抹滿意的笑意,然後對着那個人說道:“說,謝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