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一些事情, 方文葉最近很是繁忙,基本上忙的快要腳不沾地了,前些會兒才忙完卻已經是四更天了, 他還準備小小淺眠一覺的, 小雅卻是跌跌撞撞的撞進他的房裡, 路都沒走好, 直接摔在了他的腳邊, 抱着他的腿,胡亂的叫着“快些救救姑娘”的話。
方文葉好一陣緊張,生怕宮琪又遇到了什麼不測, 火急火燎的便往宮琪的屋子趕,可是等見着宮琪了, 卻又不知道做什麼了。
寒涼的夜裡, 宮琪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連被子也不曾抱着,雙腿曲着, 兩手環着膝,腦袋擱在膝蓋上,眼睛一眨不眨的死盯着牀榻,柔亮的長髮都成了枯草,雜亂的搭在枯瘦的胳膊上。這般的宮琪, 方文葉看的都很是膽寒, 繼而, 恐懼好似蔓延的草, 一瞬間便爬滿了心原。
“宮琪……你多少天沒睡覺了?”
“屋頂會塌下來, 不能睡!”宮琪狠狠的搖了搖頭。
“屋頂不會塌下來……”
“會!”宮琪死死的瞪了方文葉一眼,說的斬釘截鐵, “會塌下來的!會榻成一堆墳墓!生生把人埋進去!”
“宮琪……不會塌下來……”
“我說會!它肯定會塌下來的!你做什麼不信我啊?!”宮琪忽的一陣張牙舞爪,不輕不重的撲在方文葉身上好一番捶打,方文葉卻忽的把宮琪帶到了懷裡,任她發泄般把沉悶的撲打砸在他的身上。
雨點般的拳頭,落下來卻一點力度都沒有。方文葉曾經爲宮琪把過無數次脈,她應是有內力的,這般的捶打卻比小孩的胡鬧還要不痛不癢。
方文葉總是想,他的良心應該早在多年前便被他自己舍了,他的心應該早就沒了鮮紅的顏色,便不會再有那種廉價的傷心。此刻,眼淚卻毫無徵兆的流下來,落在了她愈發枯瘦的肩頭。
他如此的粗心,連她病的這般厲害了都還不知道。
似乎她所有的病,他都治不好。
她的相思,他治不了,她此刻的瘋傻,更不知道如何治!做什麼院使,從頭到尾,他會的,只是束手無策!
方文葉頭一次,這般的憎恨自己的無能爲力。
小雅的哭聲從三更起,便從未間斷過。直到初升的冬陽破開了沉寂的夜,連火紅的朝陽都灰濛濛的,悽悽慘慘。
“啊!血!哪裡來的血啊?!”
小雅的一聲驚叫,讓一切更加的混亂。
方文葉狠狠的驚了下,慘白着臉色拉開自己與宮琪的距離,低眼便看見了地面的一大灘血。
慌手慌腳的把宮琪抱起來平躺到牀上,方文葉直覺自己像沒做過太醫似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做什麼,只得胡亂的吩咐。
“宮琪別怕!別怕!小雅!快去準備熱水……毛巾還有剪刀!”
“寶寶才四個月,還只是好小好模糊的一個形狀,小手小腳都還沒成型……很好取出來的,用不着麻煩的用剪刀……”
宮琪空洞的眼死死的盯着房樑,先前殘留的那一絲絲對屋頂的懼意都彷彿瞬間抽空了般,了無生氣的字句像是飄出來的,沒有一絲着力感,甚至連話裡的情感都聽不分明,如果不是方文葉看的見她倆頰的淚水,真的會以爲宮琪只是簡簡單單的指出他一個無傷大雅的錯誤。
方文葉忽然間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沒了心,連痛都沒了意識。
“不用剪刀了……就準備熱水和毛巾吧……”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抖了好久才說出來。
小雅早是失了魂,愣了好久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哭着應了聲,卻是過了好久才把東西準備過來,進來的時候,乾淨的粗布衣服上已是沾了厚厚的塵,也不知道這一路是跌了多少跤。
方文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接着把手裡的活幹下去的,大灘大灘的血浸透了厚厚的棉被,像妖嬈的彼岸花,絢爛的長滿了整個牀榻,而宮琪安安靜靜的躺着,像沒有知覺的屍體,一動也不動,連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只有大滴大滴的冷汗涔涔的落下,滋養滿牀的紅花。
“我總算想明白了……”一直安靜的宮琪忽的說了這麼一句話,方文葉心裡卻是更沉了。
“水銀……我的飯菜裡沒有毒,卻被摻了水銀……避孕的藥用作打胎,倒是絕妙……”
她恍然大悟的說着,說完便長長的吐了口氣,像是了了最後的一莊心事。
“丫頭!”方文葉第一次這麼喚宮琪,卻是帶了濃濃的哭腔,“丫頭,我求你,再支持下!我知道很痛,你哭、你喊好不好?我知道寶寶沒了,你傷心難過,你打我、罵我好不好?別這個樣子,我認識的宮琪向來是堅強的,不是這般模樣的!丫頭,別睡!算我求你!算我求你!”
他二十六歲了,卻哭的像個孩子,她不過雙十年華,卻笑的老過了流年。
“方文葉,我認識的方文葉也不是你這般隨意求人的……讓我休息休息吧……好累好累啊……”
那個早晨,灰濛的冬陽剛剛悽悽慘慘的破開雲霧,她卻忽的閉了眼,連最後的曙光也不願見。
“你誰都不要了嗎?不要我!連舒望也不要了?!丫頭!!!”
這便是宮琪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也幸好她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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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方文葉很忙,不是沒有道理的。近期,哈赤沙漠一代偶起瘟疫,致使哈赤部族之人死傷過半,哈赤本爲大周的附屬國,景麒有意撥調太醫前赴疫區檢疫,而方文葉作爲院使自當是身先士卒。
這一道聖旨,無疑讓整個太醫院忙翻了鍋。所有人忙着逃避責任,沒人會願意去那個被瘟疫所侵蝕的黃沙大漠,沒人那麼有閒心去爲了一羣渾身帶病的病鬼疲於奔命,能在太醫院守的一方安隅,誰還願意領會世外的那些風風雨雨?
在宮裡,沒人規定,醫者必須醫人。
然而,被選上遠赴的太醫們,哪怕是不願到了極致,也只能硬着頭皮披甲上陣,咬着牙抱怨自己的時運不濟而已。
這個晨陽昏沉的早晨,便已是隊伍集合着要出發的時刻,所有的人不情不願的等着隊伍的出發,卻是因了他們院使大人的缺席而遲遲沒有動作。
所有人巴不得,方文葉擅離職守了,能拖得了一時便是一時罷!最好是沉浸在溫柔鄉里難分難捨,永遠別出來了!
這麼些桃色流言到也說對了一半,這會兒方文葉卻是與宮琪在一起,只是那氣氛,着實與溫柔鄉相去甚遠。
宮琪閉上眼的時候,方文葉一度以爲宮琪再也醒不來了,然而不過兩天,宮琪竟又重睜開了眼。方文葉和小雅眼底瞬間亮起的喜色,在見到宮琪眼底那抹深沉的死寂中,便跟着一起死去了。
小雅忽的便像變了個人,向來圓潤可愛的小臉深深的凹陷了下去,連着那雙玲瓏的大眼睛都帶着瞭如同宮琪一般的死灰,小心翼翼的爲宮琪換了滿身帶血的衣物時,小雅卻是再沒有哭,眼底一直是乾澀的。
宮琪愈發的乖了,任由着小雅和方文葉擺弄,一聲也不吭,只有偶爾忽閃下的眸子還看得出來是個活物。
方文葉生怕宮琪受涼,又把自己的袍子裹在了宮琪身上,才稍微放心的扶着宮琪坐在了牀邊,緊緊的用自己的手把宮琪冰涼的手一絲絲的捂暖,待這雙枯骨一般的手沒再那般涼,方文葉才把兩味藥材放在了宮琪手心,放的那般的鄭重。
“丫頭,你說過要我幫你監守自盜那千山藥雪,是我不好,是我討厭,是我壞蛋!如今才把玩意兒拿了來……你好生拿着,若是想怨我,便狠狠的怨吧。這段時間我沒少給你診脈,你這丫頭以前是不是常常胡鬧的以身試毒來着?雖是被你自己解了,殘留的毒素卻到底傷身,長年累月對身子很不好,這蒼山玉蘭是解毒的聖藥,你拿回去記得煎着喝了。丫頭……答應我,以後好好的照顧自己,好不好?”
“……”
“丫頭,陛下要太醫院的太醫遠赴哈赤檢疫,我想過了,我帶着你一起走,你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找你的舒望一起天涯海角去,好不好?”
“……”
“丫頭,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嚇人,我給你苗苗紅,咱們漂漂亮亮的再走,好不好?”
“……”
“吶,丫頭!我的手藝雖是不好,你也別這麼一聲不吭的嫌棄我。你知道你的顏色有多差麼?這些胭脂都要撲好幾層才見的了人,你還不好好的睡覺,把一雙好好的眼睛整的跟兩個洞似的,你嚇唬誰來着?你要記着了,好吃好睡人才能漂漂亮亮的,你這般骷髏架子的,只怕連你的舒望都會被嚇的掉頭就跑的,到時你要是後悔了,可別來我這裡哭鼻子。還有,我知道你喜歡左臉上的這道藤花,擦了她你多半是要怨我的。這麼些天陪着你這個不言不動的木偶也無趣的緊,閒來無事也練了好些遍這個花式,想必效果應該不會太爛,你大人有大量的也就將就着些,別等離開了之後,又揹着嘲笑我的手藝不精,你這鬼機靈的丫頭最愛這種暗自損人的把戲……也許,把你送走了也好,沒人再會成日拿着跟銀針張牙舞爪的往我身上扎,少了你的折騰,沒準我都能多活好些年……爲了我的長命百歲……丫頭……你真的該走了……我們現在就走!”
精巧的妝筆從手中掉落在地,他終是擁着她,愈發的語成不調。
“丫頭……等出了宮,你一定一定要記得好好的吃飯,把自己養的白白胖胖的,再也不要這副嚇死人的鬼樣子了……以後想玩什麼便玩什麼,扔雪球、堆雪人沒人會嫌你幼稚的,千里江山你大可踏遍,只是我陪不了你便是……你身邊總會有人的……終歸不是我的福分……你只要記得,曾經有這個叫方文葉的好生涼薄的太醫給你瞄過眉,畫過紅妝也便夠了……”
“……對不起……”
方文葉狠狠的怔了下,連一旁幽魂一般的小雅也忽的瞪大了眼,倆人小心翼翼的把目光投到宮琪的身上,宮琪卻是說了這三個字再沒別的言語,乾澀了許久的眼底,卻又涌起了好些濁淚,把死寂的眸子掩映的清亮清亮的。
小雅忽的捂着嘴巴,早就哭幹了的眼底又溼了大片的痕跡,而方文葉像見到了天大的喜事,開開心心的把宮琪背到了背上,咧着嘴風風火火的往外趕,笑了一路。
“丫頭,知道你等不及了,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
宮琪沒說話,卻是點了點頭。
方文葉揹着宮琪小心翼翼的往隊伍那去,卻依舊跑的飛快,恨不得下一刻就出了這皇宮,徹底還她個自由!小雅追着方文葉,卻是跟不上方文葉的步子,終是漸漸的停了下來,看着宮琪和方文葉漸漸的從自己的眼底淡去。
哭聲,卻是追着宮琪的背影,搖搖散去。
待浩大的隊伍緩緩使出宮門的那刻,小雅深深的覺得這支被那麼多人避之不及的隊伍,根本不是去向什麼黃沙大漠,而是出了一道墳墓。
她的姑娘終於可以走了……
那一刻,小雅流着滿面的清淚,朝着初升太陽的北方,眼睛亮亮的望了好久,眼底這般的華彩卻在宮門閉上的一剎那,忽的暗淡了。
能出去的人……都出去了。
北方的尚陵是她的家鄉,她,也只能這般遙遙的望着了吧。
娘……小雅想家了。
小雅還能回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