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羅卡歷414年秋,小鎮碧安卡娜。
位於卡桑德拉皇后公路旁的這個小鎮,起源於一百五十年前阿特羅卡對蠻族戰爭時的軍用驛站。當時的帝國皇帝雷納德三世是個不折不扣的庸才,但作爲皇后的夏洛特。卡桑德拉卻有着驚人的軍政手腕與魄力,皇朝後期幾乎成爲整個帝國的實際領導者。在那次對蠻族的戰爭之中,相應光神宮的號召,帝國一共出兵七十五萬之衆,爲了運送輜重物資向前方,在皇后卡桑德拉的指示下,甚至傾舉國之力建造了這條帝國第二長的巨大公路。
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對蠻族戰爭最後以失敗告終,而由於這條公路的建成,雖然在當時國力大爲下降,但自那之後,整個國家的經濟卻都因爲這條公路的關係蓬勃發展起來,後世有記載說,在當時卡桑德拉便明白對蠻族戰爭不可能成功,而純粹是想籍戰爭之機壓下國內所有的反對勢力,爲了國家的將來,獨斷專行地建造出這條公路。可以說,戰爭只是次要,唯有公路纔是真正目的。這到底是真實的歷史,抑或是史學家倒果爲因式的臆測,我們畢竟無法穿過時間的壁障回溯往初始的地方一探究竟。當然,探究歷史,也並非這本書的真實目的,我們只需要看到眼前的故事便好。
如今,一場騷亂正在小鎮之中潛伏醞釀着,即將爆發而出。
正是黎明到來前夜最深的時刻,從我們所處的視角向外望出,遠遠近近是山嶺的起伏黑影,將至深秋,落葉也加快了腳步,小鎮錯落的房屋間偶爾閃動幾點燈火,狗的聲音遠遠傳來,鎮上的幾個小店漸漸的已經點起了燈,早起的廚師開門潑水的聲音,“呼、哈……”運氣的聲音,大概是某位經過的武者習慣性的清晨鍛鍊了。
乍然間,近處的狗吠聲陡然響起,激烈而躁動,因劇烈的掙扎而拖動鐵鏈發出驚人的巨響,但時當我們的目光移向近處的幾間簡陋房屋時,什麼異常也沒有,狗在一間房屋下跳躍、嘶吠,房間裡有人在說貝蒂不要鬧了,但狗的躁動未有停下。哦,有了,有了,在它面對着的那間房屋的破爛窗口間,隱隱有幽紅的光芒閃射而出,那光芒並不明顯,只如同潛伏在深潭底部的魚羣,血色的光芒幽幽的盪漾,不一會兒,一名醉漢踏着凌亂的腳步從遠處走了過來,叫道:“馬修……管好你家的狗吧!”
木門“撲”的一聲打開了,狗的主人從房內走了出來,那是一名披着衣服的壯漢,睡眠在這個時候被打斷,顯然使得他相當的不悅:“嗨,裡奇,又喝到這個時候嗎……貝蒂,不許再鬧了!”
然而狗沒有理會主人的叱喝,依舊狂躁地咆哮着。那醉漢到了近處,“呵呵……”笑了幾聲,終於望見了窗內發出的幽紅光芒,搖搖晃晃地站定了身子,好奇地靠近了那窗戶。平民人家沒有錢裝琉璃的窗戶片,此時又還未到冬天,一般人家用羊皮紙糊的窗戶多半都有些破爛了。醉漢從破口向裡窺視的時間裡,名叫馬修的大漢不悅地拉緊衣服。
“嗨,那裡面住的是生病的老約瑟,好多年了,你這樣偷看可不禮貌……”
“噓、噓……”醉漢不斷貼近那破口,並且晃悠着向後方揮手,“過來……過來……我好像看到了、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麼?”馬修皺起了眉頭。
“呵呵……”醉漢轉過頭來,這時,窗內的紅芒也變得更加明顯,從破口處照射在那醉漢的側臉之上,血紅的半張笑臉。
“呵呵……惡魔啊……”
低沉帶笑的醉語方纔出口,就在馬修的眼前,一隻紅色的猙獰巨掌“譁——”的突破了脆弱的窗戶,將醉漢的頸項一把捏在了手中,隨後,長着彎曲羊角的可怖面孔從窗內擠了出來,一口咬下了那醉漢的半張面孔。羊角、獠牙、紅鱗、惡魔面孔上不斷流出的膿血以及那巨掌間腦漿、鮮血橫飛的半張臉孔,霎時間充斥了整個畫面!
狗吠聲噶然而止!
片刻之後,巨大的呼救聲響徹了整個小鎮。
火光、騷動、恐懼……
破壞與吶喊的聲音持續響起在小鎮之中,惡魔在發狂地破壞着房屋,數十隻火把的聚集間,是各自拿着農具作爲自衛武器的居民,在兩名旅行而來的劍士的領導下,小心翼翼地接近惡魔肆虐的範圍。
其實那兩名劍士也未必是什麼可靠的人物,據說只是剛剛通過三級武者考覈,結伴遊歷到了這裡,與居民的區別大抵只是多了兩把鋒利點的長劍而已,如今知道面對的是太古頂端的邪惡生命,任何人都不會認爲他們會有勝算。但沒有辦法,面對着居民們的請求,武者有其尊嚴,居民們也要捍衛自己的財產,於是就在戰戰兢兢的氣氛下,二十餘人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
“吼——”
“轟——”
惡魔的咆哮聲就響起在附近的房屋之中,顯示着它正在做着發狂的破壞。不過這隻惡魔的行爲似乎有些奇怪,根據傳說中的記載,長着彎曲羊角的惡魔擁有着遠超人類的強悍體質,它們邪惡嗜血,力大無窮,每一隻上位惡魔都足以抵得上一支上百人的部隊。此刻出現在小鎮中的惡魔羊角彎曲,明顯是上位的標誌,然而除了最初被殺的老約瑟一家以及名爲裡奇的醉漢,從馬修示警之後,死亡的人數便再沒有了增加。當人們遠遠的逃離,惡魔就只是肆意地破壞着周圍的房舍及一切人工的建築。
不知是哪裡倉促間打翻了燭火,如今幾間房屋都已經燃燒了起來,轟然聲響間,隨着一面牆壁的倒塌,那肆虐的惡魔也陡然出現在了衆人眼前,火光的照射下,這隻惡魔的狀態明顯有些不好。
身後張開的蝠翼斷裂而殘破,不少的創口處都在流着膿血,渾身覆蓋的是鮮紅的鱗甲,但不少肌肉糾結的地方都相當怪異,儼如天生畸形的怪物,膿血不時從它身體的各處流淌而出,發出驚人的臭氣。面對着聚集的衆人,那惡魔張開雙手咆哮起來。
“啊——”
“嗬……”
那聲音似在怒吼,卻又似低沉的哭泣。但眼見着惡魔的出現,衆人都在驚懼與混亂中不斷哭喊後退。不過隔了許久,那惡魔都沒有上前,而只是揮動着怪異而強壯的手臂擊倒了旁邊的一根房樑,造成巨大的垮塌。
“你、你們看,那張惡魔的臉……”
混亂之中,有人這樣喊出聲來,頓時便有人去觀察那惡魔的面孔,大多數人都疑惑地喊:“那臉怎麼了?”卻有一少部分年級稍大的人驚異地叫道:“那張臉……那張臉……好像老約瑟啊……”
“真的……開什麼玩笑……”
“老約瑟十幾年前就病了,但那張臉,真的像是他的啊……”
鎮子中的老居民都知道,老約瑟是十多年前染上的重病,從那以後便一直臥病在家。平民家沒有多餘的積蓄,生了重病沒有去看醫生或者神官的條件,往往呆在家裡等死,但老約瑟據雖說病情嚴重,卻在牀上一直時好時壞地呆了十多年,鎮上年輕的人們只知道哪裡住着一個等死的病人,老一輩的人們也逐漸地將這人淡忘下來,但此刻陡然發覺他的面容出現在惡魔的身上,察覺到人變爲惡魔的可能性,陡然降臨的,便是更爲巨大的恐懼感。
“怎麼可能……他他他……是人變的嗎?”
“人怎麼可能變成惡魔……”
在衆人面前,那惡魔不斷地發着兇性,卻始終沒有衝上前來,轉身咆哮,轟擊房屋,偶爾竟還用那尖利的巨爪抓過自己身上,無數膿皰不斷破裂,惡臭與膿血持續散發出來。過得一陣,“叮——”的一聲琴響突然出現,隨後,寧靜的七絃琴聲降臨了這裡。
隨着那七絃琴聲,出現在衆人眼簾之中的,是在道路的另一側出現的一名灰袍女子,她不知何時坐在了路邊的一塊大石之上,懷中抱着小巧的樂器輕盈地彈奏。灰髮蒼瞳、蟬翼尖耳,顯示着來人的身份正是這片大陸上最爲高貴的種族——主精靈。火光搖動間,隨着那琴聲,惡魔的行動漸漸平靜下來,它不再破壞,而是逐漸跪在了地上,不斷地捶打地面與自己的身體,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仿似哭泣一般。片刻之後,惡魔擡起了頭,發出一聲嘶啞的人聲。
“科林……”
隨着哭泣聲,那惡魔逐次地叫着面前不少人的名字,頓時人們叫了起來。
“他、他認識我……真的是老約瑟……”
“到底怎麼了……”
“老約瑟怎麼會變成惡魔的……他、他殺死了自己的一家啊……”
方纔惡魔發狂的行動中,首先便是殺死了自己所有的家人。據馬修所說,那倒塌的房舍間,赫然是幾具殘缺的屍塊,顯示着老約瑟一家被惡魔吞噬了之後還被吃掉了大半的屍身。彷彿意識到自己吃掉了家人的事實,惡魔陡然間再次發起狂來。隨後,一個人聲蓋過了惡魔的聲音,響起在小鎮的上空。
“哈哈,看起來就算驚夢之弦也救不了他嘛……大家不要害怕,我們是從聖伊洛而來的使者,大家得救了!歡呼吧!”
聖伊洛,光神宮所在的聖城之名,耳聽得這人的說話,結合那惡魔的身份,衆人也不知道到底應不應該歡呼,但兩名劍士倒是在第一時間叫了起來,隨後,卻是在一旁彈琴那女子的聲音。
“愛德華不要!”
“晚啦!”
那桀傲的聲音再次響起的瞬間,靛藍色的光芒陡然撕裂夜空,就在衆人面前,一道雷光轟飛流瀉,剎那間橫劃而過。當那光芒消失,惡魔的身體陡然間爆裂開來,揮散成滿地血肉,無數的電光在地面之上跳躍。在街道的那頭,一名身着華麗武士裝的少年緩步而來,形狀奇特的長刀在他的手上緩緩旋轉,電光不時在半透明的琉璃狀刀身上游走而過。
“拜見兩位聖使大人……”
既然對方已經表明了身份,無論心中有着怎樣的想法,衆人都在第一時間按照規矩跪下了,那主精靈女子揮了揮手:“我們只是路過而已,大家起來吧。”
人類少年則將長刀放回背後奇異的刀鞘:“一路過來,這還是第一個竟然能在變異後堅持這麼久的人呢。”
主精靈女子卻不答話,收起七絃琴,對衆人說道:“大家先整理一下殘局,然後向附近的神殿報告情況吧,因爲是惡魔的緣故,相信大家可以得到一筆賠償金,只是有關那位老約瑟的事情,希望在光神宮有更進一步指示下來之前,各位能夠儘量保守秘密,我們還有事,再見了。”
話一說完,她向着西方出鎮的道路走去,那少年瀟灑地揮了揮手,也連忙跟了上去,到了沒人的地方,那主精靈的女子方纔說道:“從聖伊洛過來,已經是第八起了吧?”
那少年點了點頭:“不過真正參與進來的,還是第二次哦。前面那些人甚至在還未變異之前就死了。”
他笑了笑:“力量算不上強大啊,不過按照目前的情況看來,二十年前清理精神法師殘留的後果終於開始顯現出來了嗎,艾倫妮塔,不是說你們聖託亞對這方面最有研究嗎?對了,聖託亞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那不是我涉足的領域,我只負責遠古禁忌。”名爲艾倫妮塔的精靈望了他一眼,“至於聖託亞,我們從不支持二十年前的大清洗,多少無辜的人死在了裡面,而事實上應當阻止的仍舊沒有阻止住……”
“我纔不管那些……”少年揚起了下巴,“我只知道異端必定得被清除,在這個意義上,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對了,那巨神兵與行刑者到底強到怎樣的程度呢?還有末日戰天術,這次去丹瑪一定要好好地打上一場……”
“我們這次去只是爲了調查,愛德華。”艾倫妮塔停下了腳步,“我希望這次我們兩個人都可以安全回去,所以無論遇上怎樣的事情,請你儘量收斂,可以嗎?”
“但是艾倫妮塔,我也希望你清楚,在戰神之刀面前,從沒有畏懼的東西,我絕不會逃避任何對異端的戰鬥。”少年半步不讓。
“末日戰天術是屬於諸神的武技,愛德華,希望你能明白。有時候,很多東西並非人力能及……”
“紫琉璃也是戰神的神器,我在十七歲便掌握了它,與傳說中的聖子天一是同樣的年齡。我不認爲我會輸給那什麼末日戰天術!”
灰色的眸子淡淡地望了他一會兒,終於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的閃過一絲嘆息。望着那前行的身影,少年嘴角漾出一個自信的笑容。
“艾倫妮塔,聖伊洛絕對不會輸給聖託亞,而縱然我是人類,也不會輸給任何精靈……我也不會輸給你,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征服你……聖託亞年輕一代最出色的傳承者……”
心中這樣想着,他大步跟了上去,天邊微露起微微的白色,方向是西面,丹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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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微露出灰白的晨曦之時,她坐在門前的階梯上做着短暫的休息。
房屋已經整理完畢,早餐也都已經準備好,待會孩子便會起牀了。準備去貴族老爺家打掃用的工具也都擦洗乾淨,說起來今天的運氣很好呢,那個貴族老爺家的執事沒有挑剔她身體的狀況,做一份事情不會扣自己的工錢,要像是以前,自己做的事情再多,能拿到的錢也只有旁人的三分之一不到。當然自己也不可能全拿,最好是留一半給那位執事大人,這樣他下次纔會再請自己幹活。
她心中淡淡地想着,伸手擦拭着額頭上的汗珠,不自覺地,伸入斗篷中的手觸碰到深處的傷疤,觸電般的收了回來。過得一陣,她忘情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嗅了幾口。
沒有那樣難聞的氣味了呢,被治療之後便消失了,自己不用再噴灑那樣庸俗而廉價的香水,偶爾甚至可以幻想自己從未有過那樣的病症,真好啊……
蘭德爾雖然走了,可是幾個孩子看起來都能夠自理,這半年來,自己已經攢了一些錢,想來就算自己有什麼意外,他們也能夠堅持下去了吧。是了,今天晚上雷撒督克先生要來表演呢,七絃琴在昨晚便已經調試了一遍又一遍,在巴庫斯爺爺教了自己一段時間之後,自己的琴聲總算好了許多,雷撒督克先生每次來都誇獎自己了,雖然他來的次數已經漸漸減少,但每一次過來,對於自己都如同盛宴一般的隆重雀躍啊。
謝謝你,辛洛斯;謝謝你,雷撒督克先生……阿爾;謝謝你,芭芭拉夫人……哦,當然還有那位菲利克斯少爺……謝謝你們,在我生命最後的這段時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