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放心吧,兩個人那麼久沒見了,當然得抓緊時間說話,沒空用你的身體上牀的……”
菲利克斯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接着是遞過來的一隻酒瓶。下意識地喝下一口,嗆得咳嗽半天之後,方纔完全清醒過來。
海邊,夕陽從海平線的那邊投射過來金黃的光幕,冬日裡的陽光談不上耀眼,卻格外有一種和煦與溫暖在其中,海浪輕柔地拍打着礁石。回頭看去,芭芭拉正倚靠在更高出的一顆礁石上,望向遠處無盡的天空,初見她時那種頹廢與憔悴已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放下許多東西后的悵然與……悲傷。
許多的傷口,是無法撫平的,人們只能面對,並且咬緊牙關……
“芭芭拉老師她……”
“還好啦……聽說爲了給他們這最後的半天,你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還沒來得及感謝你。”
“呃,事實上,我也迷迷糊糊的……”
回想起那天的事情,腦子裡的確有些迷糊。黃金假面終於出現之後,自己由於傷勢太重,整個意識都似要陷入沉睡,然而卻總有些東西梗住意識的一角,總覺得還有些事情沒有做完,直到……
直到末日戰天術催發至最強,無數熾白的光芒如同流星一般地飛上天空。肖恩法師的整個身軀都在那陣攻擊中化爲粉塵,冥界法則開始揮散的同時,身體內的兩道意識也陡然變得格外清晰,象徵着最後一刻的到來。
“該走了,唐憶先生,感謝……”
在死亡前陡然變得清晰的意識,在原本的世界中叫做迴光返照,也是因爲這兩道意識的刺激,自己有了片刻的清醒。終於想起了一直盤桓在腦海中地某個念頭。
“唔,要走了嗎?但是我覺得……還不夠完美啊……”
以這句話做引,自己從懷裡拿出了那卡洛門迪之刺,隨後說出的。是即使許多年後想起來都覺得格外拉風的一句話。
“我的身體……你們以爲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麼……”
“別亂來!你地身體太特殊,一旦用了這個,發生衝突的話。後果很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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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那時終止,一直到在丹瑪初次清醒,自己才知道,當時自己真的像個傻瓜一樣用那根東西刺了自己一下。由此一來……
“兩種力量的衝突,最終會反映到**上,看你身體地恢復能力如何吧。接下來的好幾年裡。你會一直都很虛弱。病啊痛啊的,恐怕連普通人都不如。如果運氣不好,這大概就是一輩子了。所以說……”喝了一口酒,菲利克斯白了他一眼,“你可真夠傻的,只是爲了半天地時間啊,把一輩子都搭上去了。”
“呵,這大概就是開金手指要付出的代價吧……”
“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很值得……”
“嘿……”
微微的沉默後,菲利克斯興致頗高地說起方纔發生地一件事。
“剛纔散步到這邊來地時候,半路中遇上那位光神宮地艾倫妮塔小姐,呵,看到你了過來打招呼,或者也想問問有關昆恩堡的事情吧,結果……”
結果……事實證明,隨便破壞小兩口相聚地人很容易下地獄,當艾倫妮塔不合時宜地過來攀談,換來的便是芭芭拉與加百列的一齊出手。所謂上陣夫妻檔,當主精靈女子被一記精妙到極點的冥界法則力量逼入死角,巨大的柔水光刀便狠狠地轟上了她的後背。同時被這兩人攻擊,任誰也討不了好去,不過,就在菲利克斯也打算拔刀出手的時候,她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壓抑住傷勢躬身抱歉,隨後轉身離開。
聽了這樣的事情,唐憶頓時間渾身冷汗,思考着加百列與芭芭拉爲何要一齊攻擊她,菲利克斯卻是很無良地笑了笑。
“大概是我老爸感受到你心中對那個女人的怨念,所以幫你出手殺人吧,不過……現在人沒殺掉,你和她的樑子可結大了。”
“怨念……我對艾倫妮塔小姐沒有怨恨啊,就算因爲她的緣故,伊芙……可我沒有恨過她啊,那是她的職責不是嗎?各自爲各自的理念而努力,我可以理解的啊……”
“表面上是這個樣子,可在你內心裡,或者一直在壓抑也說不定哦。”
“這、這個……”
本來想要反駁,可是轉念一想,又實在沒有什麼把握,自己對艾倫妮塔看來毫無恨意,或者只是建立在自己沒有能力做出報復這一前提上,一旦自己有了這樣的前提,自己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呢?
無論如何,處於內心深處那團黑暗中的東西,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並不喜歡這樣陰沉的性格,可到得最後,也只能無奈嘆氣。好在艾倫妮塔在他心中也算不上什麼重要的人,片刻之後便將這事拋諸腦後。過得不久,菲利克斯起身準備離開,回頭看時,卻見芭芭拉不知何時已經不見蹤影了。
“我先回去了,你怎麼樣?能自己回去嗎?”
“放心,能帶着這一身繃帶走到這裡來,就能安全回去。”
菲利克斯離開後不久,夕陽開始落下,當海平面終於吞沒天邊最後的那束光芒,唐憶輕輕嘆了口氣。
“你也終於要離開了嗎?”
沒有像加百列那樣控制着這具身體獨立行動,繚的靈魂在這具身體存在地時間要更久一些。不過,但加百列的靈魂終於消散,他也堅持不了太久的時間,從方纔開始,唐憶便感受到這具一直在望着大海的靈體,開始逐漸湮沒。
“我的家鄉沒有這樣的大海,後來到了這裡,也一直沒時間過來看……加百列這傢伙,也算是償了我的一個心願了。”
淡淡的悵然之後。繚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半獸人地生活,這
來過得很苦,荒漠的增加,蟲子領地不斷擴張。四所及,無處不是荒漠、荒漠……唐憶先生,假如有一天你會遇上這方面的抉擇。請多少對獸人一族作出體諒好麼?這並非祈求,而僅僅是朋友間的請求……”
“呃,這些事情,恐怕輪不到我做出思考吧……”
“你不會寂寂無聞地。我有這樣的預感。”
“……嗯,好的,無論如何。我會一直記得你的話。”
“另外……有一個半獸人地女孩子。當然。現在應該已經變成阿姨或者大嬸了……如果有可能見到她,請替我向她說一聲‘對不起’。好嗎?”
“好的。”點了點頭,唐憶卻知道他並非真的在對自己做出請求,他所請求的對象,僅僅是他自己,在生命最後地這段時間裡,對一切事情做出了結,而自己,僅僅是這段了結的見證……
漸漸的,月光迷濛,海風吹來,有些冷了。他可以感受到那靈魂與記憶終於消逝在海平面地上方,在那裡,兩道巨大地靈魂正向他揮手做出道別,在他們地背後,天使與惡魔各自張開翅膀,去往相同或不同的世界。
“再見……”他輕聲說道。
燈影迷濛,四周傳來地,是虛幻綽約的喧鬧聲,臨近的街道上,響起馬車疾馳而過的“踏踏”聲,不遠處的一處庭院間,傭人忙碌而無聲地進行着打掃,走在斑駁的樹影之下,不知何處傳來了輕揚的琴聲。
緩緩地向前走,繃帶之下傳出隱隱的痛感,咳嗽幾聲,轉過對面的街角時,那琴聲才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
月光。
去年的黎明祭奠上爲死去的薩米彈奏的這首曲子,前前後後自己只彈過那麼一次,後來在整個丹瑪,出現過許多模仿的版本,但在唐憶聽來,許多精髓的地方都已經流失,畢竟那次在會場親耳聆聽過這首曲子的樂者並不多,即便聽過,也無法將整首曲子就此記下。後來雖然經過交流整理,能夠復原的程度也不過七成左右。
但眼前這首曲子不同!
優美、流暢,完美的月光版本,許多獨創的轉折處也被他演繹得百分之百正確,眼前的這名彈奏者,必定是在當時便在會場聽過,並且擁有者過耳不忘的本領,因此纔將這首曲子幾近完美的重現。不知不覺間,他穿過一處樹木茂密的小小通道,出現在眼前的,是一處平凡的貴族小院。
草地算不上寬敞,平日裡大概也未曾經過過多的修飾,草地中央,是一棟沒什麼特色的二層小樓,琴聲便是從那樓頂上傳出來。穿過敞開的籬笆門,他沿着側面的樓梯轉上二樓,一個身着披風的背影,就在一架老舊的鋼琴前靜靜地演奏着。
許久,樂聲漸止。演奏的那人回過頭來,淡淡月光下,黃金色流轉的面具隱隱散發出妖異的光輝。
“這首曲子,我彈了很多次,但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差了一些最重要的東西。”隨着那淡然、沉穩的嗓音,那人取下面具,文森特那平實、誠懇的陽光笑臉便出現在了面具之後,微微的點頭,做出無聲的道歉。
“和以前的我很像,他們說……”唐憶笑了笑,“沒有靈魂。”
“呵……歸根結底,我也只是會模仿而已啊……”起身讓出彈奏的位置,唐憶走過去坐下,簡單的試音後,月光的旋律再次婉轉流淌,其中夾雜的。還有文森特地話語。
“你第一次演奏月光的那天晚上,我就在那廣場上聽着,這首曲子,令我想起了很多以前已經忘掉的東西……當時在那裡,要找到你的位置,沒有人能夠比我我爲你掩蓋掉了一些痕跡,還跑去看你玩魔術……後來到芭芭拉老師的班上,意外的遇見了你。那時我就像,或許大家可以交個朋友……我並非存心欺騙……”
“呃,我大概可以理解。”
“你呢?是加百列先生認出了我的身份吧?”
“唔,是啊……”
回想起來。那天晚上第一次感受到活屍的行動,隨後竟然被另一股力量完全壓制下去,推斷之下,確定是末日戰天術的力量。當時唐憶便在疑惑,爲何黃金假面也來到了昆恩堡,其後,加百列地幾句話。爲他完全解開了這個謎題。
“唔,末日戰天術……現在想起來,這個世界上還會那種東西的人。應該就只有十七年前的那個孩子了吧……”
對於加百列的話。繚明顯也有印象。當即說道:“那年夏天入地宮地孩子嗎?”
“嗯,應該就是他了。”察覺出唐憶當時的疑惑。加百列在片刻之後,將事情詳細地說了出來:“事情是這樣的,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天,也就是我掛掉地半年前,曾經下去過一次黑暗蝶宮。那是我第二次進入黑暗蝶宮,第一次進去時,好死不死地遇上這幫人,也在一個朋友的幫助下,完成了冥界法則的練習,卻沒想到,第二次下去時,又遇上了他們,這次沒有那位無敵的朋友做緩衝,雙方殺得天翻地覆,如果沒有這次衝突,估計也不會有昆恩堡這場不死不休地戰鬥了吧。不過,在當時進入了黑暗蝶宮的,不止是我們兩撥人,還有兩個被我們連累的孩子,無意中也被拉了進來,由此造成了一場悲劇……”
“那兩個孩子年紀並不大,是兩名以乞討爲生地孤兒,大地不過五六歲,小地應該是四歲吧。不過,或許是長期流浪的緣故,兩個孩子非常有主見,我曾經試圖帶他們出去,但他們並不相信人,後來跑掉了……當時地一番衝突,大家無意間找到了末日戰天術的收藏地點,理所當然的,誰都想要。打打殺殺之下,那兩個孩子卻找到了機會,暗地裡渾水摸魚,得到了那末日戰天術的修煉方法,不過,在一片混亂之下,其中年紀比較小的孩子受到了波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爲了救自己的哥哥而死,現在能
這末日戰天術的,應該就是其中的哥哥了……”
“當時在地宮裡,我和兩個孩子並不熟,後來雖然多多少少地幫了些忙,但之後就沒了聯繫,只記得當時弟弟是直接稱呼‘哥哥’,哥哥則是稱呼弟弟叫……叫什麼來着?”
似乎因爲過去了十七年,作爲靈魂的狀態,不重要的記憶也就此忘卻,加百列思考了半天,最後還是繚說出了答案:“死掉的那個叫文森特,說起來,跟你朋友的名字倒是差不多……”
“呵,死掉的那個叫文森特……結合在丹瑪發生的那些事情,我當時想,或許現在的文森特,就是當初那個孩子的哥哥了吧?”隨着淡淡的月光旋律,唐憶說出了自己的推斷,隨後,文森特默默地點頭。
“其實……我並不是真正具有阿特羅卡血統的人,文森特他纔是真正的阿特羅卡大皇子,至於我……是母親在逃亡過程中收留下來的乞丐……”
“我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前前後後只有一年,當時我四歲。現在想來,或許也是察覺到逃無可逃,所以收留了我,讓我代爲照顧當時年紀很小的文森特吧。然而無論如何,她對我很好,我這輩子從未得到過那樣的溫暖,雖然前後僅僅一年……可我卻辜負了她的期望,最後卻是依靠文森特的犧牲,芶且活了下來……”
“我和文森特相處的時間,是在他兩歲到四歲的兩年裡,那時他纔剛剛會說話,很可愛,總是很甜地叫我哥哥,我曾經期望那樣的生活可以一直過下去,有溫柔的母親,有懂事黏人的弟弟……可一年之後母親死了,我在心裡發誓。要帶着文森特一直走下去,無論如何,我都要讓他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長大……”
“……以前排練地時候你不是問過我爲什麼右手上會有那樣畸形的傷口嗎,在某一段時間裡那曾經是我們的食物來源,在一些地方尋找到風評比較好的貴族老爺,請求他施捨一點東西,如果不給,就用瓦片割手腕,揚言要在他家門口一直流血到死……這樣的事情幹過很多次。我很幸運,假如那些貴族心腸稍微硬一點,我就算死了也沒人說上半句話,那純粹是咎由自取……”
“但如論如何。靠着這樣那樣的手段,我們有了一年相依爲命的日子,文森特其實很懂事,不僅從來不哭。許多時候還安慰我,他的性格很溫柔,當時遇上光神宮大清洗結束,其實周圍人們的生活同樣不好。偶爾看見路上有快要餓死地小動物,他甚至還要拿出自己的麪包屑去接濟那些東西,爲着這事。我甚至打過他……一年之後。我們進入黑暗蝶宮。然後他死了……我也死了……”
“事情一如加百列先生所說,文森特在某種程度上是爲了救我而死。我忘不了他死前的那種眼神、那種語氣,他望着我說‘哥哥你沒事吧,沒森特沒事……只有一點點痛,睡一會兒就好……’他睡下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
“後來的幾年裡,我一直都處於一種瘋狂地狀態,我想若是沒有那種瘋狂的、想要毀滅一切甚至毀滅自己的心境,我根本無法練成末日戰天術吧。功成之後,我代替文森特生存想起母親的一些事情,我決定來到阿特羅卡,代替母親、代替文森特做一些他們要做地事情……”
月光曲的旋律早已停下,說這些話時,文森特的臉上始終都是淡淡的笑容,甚至沒有半點感情地波動,唐憶深吸了一口氣:“他們要做的事情?”
“救下文森特那個狗屎不如的親生父親,讓這個混蛋地阿特羅卡帝國繼續生存下去。順便……我想爲文森特復仇,當初在黑暗蝶宮地那幫人,他們所付出地鮮血現在還遠遠不夠。甚至……”他擡頭一笑,“呵,假如加百列先生還活着,我想我會連他一塊殺掉也說不定,現在當然可以放下了……”
“那麼……你原本的名字……”
“沒有當初地我了,現在只有文森特而已……就這樣改上一個名字就能夠將前人的犧牲心安理得的承受下來,厚顏無恥地享受人生的行爲,怎麼樣?很卑鄙吧?”
“呃……還行……”略加思考,唐憶就只能做出這樣的回答。
“哈哈……”片刻之後,屋頂上傳出文森特那陽光的笑聲,“其實說起來,你跟當初的文森特很像。”
“怎麼說?”
“都像個女孩子……哈哈……”
“……”
許多的事情可以說出來,許多的事情則只要彼此心照。文森特能夠在今晚對自己說出這些話來,是他對自己真誠以待的表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說明他真的將自己當成了重視的朋友。想到這裡,很是欣慰。
不過,每當看見他那陽光般的大笑,自己卻總會感受出其中蘊含的那種深沉的黑暗,相形之下,自己以前的那些委屈、傷感就真的不值一提。這樣的感受並不好,記得艾倫妮塔曾經說過,末日戰天術首先以極端絕望與毀滅的心境爲推動,現在自己終於能夠稍微明白,這樣的感覺大概是什麼……
在這樣的心緒中徘徊,不覺間擡頭時,已然望見不遠處橘黃色燈光下那個婷立的身影,與他的目光交匯片刻,金髮的女子小跑奔來,小心地投入他的懷裡,輕聲哭了出來。
“你到那裡去了,留下一張便箋就一直沒回來……我去找芭芭拉她也說你不在,我好擔心……”
“沒事了,我們回家吧……”
柔聲說着,他輕輕爲她揩去面上的眼淚,攬起女子柔軟的腰肢,向着不遠處的大門走去。除卻幾天前的那個擁抱,這是唐憶第一次主動地摟住了她。
***灑下,滿地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