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極少用菜,一口接一口將清粥喝盡。舉手投足間貴氣渾然天成,瀟灑俊雅。
房中氣氛詭異沉重,唯一敞開的紙窗,燕影低空掠過,清脆的鳴啼打破靜默。
我走上前輕手輕腳地收拾碗筷。
九爺擺擺手:“不用了,待會找個人來收拾就好。”
他站了起來,目光平視許鳴:“先生的美意本王心領了,能得先生從旁相救自然是最好不過,但我在京城也需要有人守着,宋賢樓離不得先生。”
“這……我明白了。”許鳴欲言又止,放在身側兩旁的手慢慢拽緊,然而目光卻淡淡地注視着案臺上的一隻青釉瓷杯,看似沉靜其實心中只怕是波濤難平。
九爺若當真被送去金國爲質,隨從侍應都是宮裡帶去的,他的親信都很難安插,手上握的兵權必須上繳,九爺出征數年所積獲的成果,一切等於沒有開始過。
“那我呢?”我重重擱下碗筷,雙肩已經控制不住地顫抖,“九爺,你要去金國,就帶我一起!”
“忘掉你自己的身份了!”他冷冽的視線望過來,似有微微震動,“如果都去金國,那京城的一切統統都不要了?”
我被他一罵沒有氣弱反而更加倔地揚頭:“樓裡有許先生,我本來,也就,只是掛個名的……”
“啪——”話還沒說完,就見他眸光猛地一沉,長袖揮過,我臉上遽然生疼。
他第一回出手打我,大概氣極了,力道不輕,左臉火辣辣地脹起來,但我仍是高昂着頭看他,也沒有伸手捂住臉,依然不覺得自己哪裡有說錯做錯:“你便是打我罵我,我也要去。”
話音未落,耳邊再次風聲喝喝。我閉眼等他第二次掌摑。
我不怕他打我,只是擔心身爲王爺本應是錦衣玉食無憂,現今異國他鄉一個人上路,身份又如此尷尬特殊肯定寂寥,愁苦不堪。
“王爺!”許鳴將我拉到身後,掌風堪堪停在他鼻前,“讓她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性格激烈倔強,強留在這裡也沒有意義。”
九爺面色深沉地看着我們,捉摸不透,後來目光注意到擺在桌上的圓筒錦盒,忽而淺淺地笑了:“那隨你吧。”
一聽到獲得許可,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輕快地走向案臺,將碗筷放入托盤時差點打碎湯匙。
“小心點。”頭頂是九爺透着無奈的淡淡笑聲。
出得房轉了個彎,我偷偷開心能與九爺一起去面對金國的生活,沒想到走廊的窗口,傅昱靜靜站在那處。
和煦的春光照亮他的側臉,晨風輕撫青絲,寬大的滾金邊領,繡花長袍順着風勢輕輕撩起,何等風流俊逸。我怔了怔,想來是心情大好的緣故,看誰都分外親切合眼。
我擡步走過去,驚動了他,略一回頭望着我的眼睛光彩熠熠。他揚脣一笑,眸子掃過我手上的托盤,黯了黯,面上笑意加深,越顯風華無雙。他涼聲道:“樓主真是賢良淑德的好姑娘啊。”
我笑意興然步至他跟前,伸出沾了些黏稠清粥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華沐啊,你我又不是外人,早都跟你說了不必叫我樓主。”
他神情淡淡地掃了眼被我拍過的右肩:“是嗎,我也聽說有人哭着要將親妹妹嫁於我。”
“哈哈哈……”我面上神情微妙一變,微微縮手,“大概她跟那個侍衛如膠似漆,不會另嫁他人了。”
“哦?是怎樣的侍衛,你說我要不要跟他比武一場,把喜歡的姑娘給搶過來。”他抓住我的手,將我扣在牆上,低頭在耳邊低語,呼吸炙熱,帶着危險的氣息。
我一手捧着托盤,一手被他扯過頭頂,背上靠着涼涼的牆壁,掙扎無力,又不敢叫喚出聲,只低聲敷衍道:“不,不要吧,以你的條件,一開金口就有成批的姑娘排隊等着進門,何必執着一個姑娘。”
“妹妹不願意,就讓姐姐替了,如何?”他深深地望着我,手一伸,我瞬時就已經落在他懷裡。他狀似漫不經意的食指滑過我脣上,“看來你也贊同的。”
如今的姿勢太過曖昧,我雙頰微紅,再也忍耐不下去,雙腿一蹬額頭撞在他下顎,脫開鉗制。我逃開五步遠,指着他怒喝:“傅華沐,你敢!你若是還顧着傅家臉面遵守禮數的,我宋賢樓進門是客永遠歡迎你,若是你再對我……這樣,我就寫封信讓你爹孃把你接回去!”
一時忘記剛纔動作太大,牽扯了左臉的傷處,我低哼了一聲,捂着臉躲開傅昱的視線。
他沉着臉,目光灼灼:“怎麼,在九王爺面前耍小性子不顧禮數,所以捱打了?”
我撇頭,不語。
他似是低嘆了一聲,從懷裡拿出一瓶治外傷的藥,清清涼涼的藥膏塗在臉上,那股子熱辣辣的疼終是淡下去不少。“等下,別急。”他抿着嘴,認真地幫我揉了兩下,好像也不像之前那麼腫了。
我心中被牽扯出一絲柔軟,剛纔的怒氣也完全不見了:“你一直呆在汴京也不是辦法,父母到底會掛念的,不如早些回去跟他們講清楚自己的心意。到底又不像我這樣早就沒人關心的,遲早是要回家的。”
我覺得自己講得情真意切,語重心長,還配合了自己的慘淡身世,連我都要被感動了,誰知傅昱不屑一顧地加重手上的力道,害我疼得呀呀叫喚。
“你做不得閒人麼,別人的事你也要管。”話語裡,玩味減少,更多的是關切。
我揚過臉,沉重地意識到,倘若我去了金國,就再也見不到傅昱了。
這些日子裡傅昱救過我兩次此等大恩大德便是在世難報,除非我去爲他死兩次。想到這裡,我不禁悲傷起來,想說“我要陪九爺去金國了,你走吧”,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算了,等過兩天,我離開了,他就會知道的。
他看我神情有些不對,道:“臉上還很疼嗎?”
我搖頭,看向窗子藉此引開話題:“對了,你方纔站在這裡做什麼?”
“我本來想告訴你,你師姐善青還有白召都已經回來了,就在樓下。”
“什麼!”我歡呼雀躍地跑到樓梯口,停了下又返回來,把托盤塞進傅昱懷裡,“勞煩幫我送去廚房。”
回身之際,餘光好似見到傅昱撫額無奈的模樣。
我走到大堂,果然見白召伴着善青站在櫃檯後面。我輕聲走過去,將善青抱了一抱,雖然我只到她鼻尖,但明顯感覺她整個人又瘦了一圈。
“師姐,路上可有受什麼委屈?”我眼眶一熱,拉她坐下,見她眉間略帶愁苦之色,便隨意打趣道,“傅華沐待你可好?”
“小末!”
我本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善青反應極大,騰地立起身,氣急敗壞地想走,又因爲眼盲不知道該往哪走。
我愣了愣,取過桌上的紫砂壺幫她倒着涼茶,道:“師姐,你,有什麼事不能對我說?”
“他對我極好的。”她面頰紅透,手不停地絞着衣襟,久久才憋出一句。
我出神地望着她臉上從未出現過的表情,直到茶水溢出染溼袖子,站在身後的白召上前扶正壺口,我方纔醒然。
心裡像有一口悶氣堵得慌。我隨意擺了擺手,轉而一臉慍意地問白召:“去姑蘇要那麼久嗎,你怎麼纔回來?”
白召雖然依舊是面無表情,但語氣中略有委屈的意味:“我依樓主的意思把信送去給傅老先生,本想馬上回來的,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我意外道。
白召雖然還是個孩子,但由於身骨奇佳,習武很快,許鳴曾說在他這個年齡能取得這般成就已是極少見了,一般的山賊劫匪根本不是敵手,就是真的上了戰場,也絕不會叫侍郎以下的兵士討去好處。所以這亂世中我才如此放心讓他出門辦事。
雖然我剛纔問話中充斥着不滿情緒,但心底依舊把白召當做最親的弟弟來疼,絕沒有怪罪的意思。
白召朝樓道口走來的傅昱微微怒了努嘴:“傅老先生執意要我多留幾日,說是爲送信而跑那麼遠,他們不好好招待一番心裡過意不去。”
傅昱嘴角噙着笑,從黯然的角落慢慢走來,明明是那麼不起眼的地方,彷彿因爲有他忽然有了色彩。
我回頭,低哼了一聲:“他們那是客套,你看不出來嗎?”
白召迅速看了一眼傅昱再垂眼一鼓作氣答:“傅老先生他們,將我的劍收起來,不讓我回。”
我正了正聲,含沙射影道,“你該多虧我放你出去闖蕩,這個江湖世事難料、人心不古……”
我還待擺出樓主的架子好好理論一番,傅昱在我面前坐下,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飲:“樓主言重了吧,家父還不至於爲難一個孩子。”
頓了頓又道:“家父爲人向來好善樂施,見一個孩子幹跑腿的活難免起了惻隱之心。斷不像某些人,看到這麼水靈的孩子都能硬下心腸無動於衷。”
經傅昱一提,我倒是記起白召的一紙合約。
不理傅昱的挑釁,伸手問白召要合約:“給我。”
白召渾身一僵,青着臉把合約從懷裡掏出來:“樓主,這合約上定的是五年……”
我邊撕邊道:“現在沒有五年不五年的,就當合約滿了罷。”
白召雙肩一軟,臉上失了血色,啞聲:“樓主這是要趕我走嗎?”他背上的斜插着一把劍,光是劍柄就很沉重,壓在他看似孱弱的背上,很是讓人心疼。
這把劍是許鳴送的寶貝,當初我說要拔/出來見識一下許鳴怎麼都不肯,不想白召歸入我樓,許鳴卻大方拱手一讓,叫我這個樓主當的很沒有面子。
白召走至朱漆大門,腳步一頓:“樓主,許先生那我就不去了,煩您幫我轉告一聲,就說白召定勤加習武,不會鬆懈……”
我怔了下,忽然明白他要做什麼,連忙起身追上去:“白召,你不會吧,才毀了合約就翻臉不認人!”
他愕然,急切解釋:“白召哪有不認樓主?”
“我只是說你我之間不再是主僕關係罷了,誰趕你走了。你就這樣離開,萬一許先生問起來,非得訓我一頓不可。”
“樓主的意思是?”
我撫慰他道:“我視你如手足,不想用一紙合約綁着你。”
屋外陽光暖人,時間彷彿有一刻的靜止。
“謝樓主。”他俯身就要跪我,我慌忙擡手去扶,他聲音喑啞道,“最後一次,先生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以後我決然不會輕易屈膝。”
我放手微笑。想到若干年前,在人販市場,人畜紛雜,孱弱無助的少年眨着清澈的眸子,一臉祈求地望向我。
“真感人。”傅昱展眉,笑吟吟地看着我們,“樓主兄弟姐妹衆多,又各個情深義重,委實叫我大開眼界。”
我躲開衆人的驚異的目光,尷尬地撇開頭,知道他又在暗諷我欺騙他有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