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沿途的康王府標記,很快就有十幾個人以暗號接應我們。
這些人我都不認識,說到我是宋賢樓主並掏出手令,他們中才有極個別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想來孤身在外,除了錢財還是身份地位最重要。
但有個高高瘦瘦,腦袋削尖了戴着一頂冠帽的小哥,居然只看了我一眼就確定我是宋賢樓主。
雖然他面薄下巴尖,紅脣玉面,略帶女性之風,但卻是第一個相信我們的人,我覺得人果然不可貌相。
傅昱一直緊閉着眼未有言語,我扶住他,急道:“他中箭了。”
“恩。”長相奇特的小哥淡道,“傷及要害,不把箭拔/出來會流血而死。”
我激動道:“那還說什麼,趕緊把它拔/出來呀。”
他略有所思地斜了我一眼:“萬一他挺不住,恐怕當場就要死的。”
畢竟傅昱是爲我擋的一箭,想到本來躺在這受苦的極可能是我,我就更不能抑制地傷心:“華沐兄啊,你放心,我知你生前最不想的就是被迫成親,爲了保住你的名節,就算是要我粉身碎骨,也一定護你不留全屍……”
那小哥本來想張口勸慰我的嘴角歪抽。
話未說完,我感覺傅昱的身子猛然一顫,像極要悠悠轉醒的傷病患者,驚道:“咦,你還沒死。”
他臉色依舊蒼白,嘴脣輕動:“你這話,咳咳,像是不歡喜見我活着。”
“哪有。”我看向他,“還能受得住嗎?這箭得拔掉。”
“原來你這麼擔心我。”他微微睜眼,視線溫柔曖昧,“就這樣拔吧,在你懷裡的話,我想我還能受得住。”
“你!”我羞愧得不知所措。身旁圍着都是九爺的手下,聽見我們說話,各個都拉長了耳朵,一臉新奇的表情。我頓時惱羞成怒,衝昏了理智,下刻,竟失手把他背上的箭一力拔下。
傅昱整個人猛地一僵,劇痛讓他臉皺得不成樣,再舒展開來,紙白的臉上全是細汗。
我呆住了,直到身旁的小哥從善如流地把傅昱衣服一件件脫下,只剩下貼身裡衣,我纔回過神來。
小哥憋紅着一張相貌奇特的臉顯得更加相貌奇特,想了想,還是詢問道:“樓主,你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避避避!”可憐我臉上紅熱,腳力不穩,不小心又踩到哪塊石子,後仰着跌進一個柔軟的懷抱中。他額頭的汗水沾染着寸長的髮絲,垂頭看我,有氣無力地扯出一笑。
緊貼雪色裡衣,顯得臉色更白。
他微靠着旁人肆意閒雅,眼角柔和帶笑,清澈得彷彿能一望便望進他的世界裡。
寸寸柔腸,空惆悵。
心念一動,我好似做錯了的小孩,低下頭,不語。
那邊布帛的撕裂聲,有人已經給傅昱塗好藥纏上紗布。
“我都還沒有責怪你,就在那低頭思過了?”
他緩緩伸過手來,挑起我的下顎:“罷了,無心之過,我原諒你了。”
單看傅昱眉梢浸染的和煦笑意,真的會忘記他背上受着傷。
我說:“華沐啊,這天下真沒人比你更會裝。”
只不過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便引來一陣抽氣。
身旁衆人,從相貌另類的小哥開始,皆臉紅尷尬地掉過頭。小哥不甚自在地輕咳了兩聲:“樓主,往前一段路便有一間農舍,是前些日子我們租下來的。”
“不過,這段路要辛苦公子了,我們收到消息就奔來了,並無馬車隨行。”
如果沒有馬車,小路崎嶇顛簸,傅昱的傷口一定很難癒合。
我忖道:“那該如何是好?”
“我們放緩速度,公子慢慢騎馬跟在後頭吧。”小哥瞥了一眼傅昱,沒有好氣地答。
我獨自上了一匹他們帶來的馬。這匹是受過馴養的良駒,據說此馬最大的特點就是夜間眼力出奇得好,因此能夜行八百,也就是說,適合掩人耳目作逃命用。
馬兒比烈風瘦弱些,但配我算是正好。
我們進程緩慢,沿途風景醉人,左右一想,竟不像在逃命。
眼下是一片竹林,經過前兩個晚上的春雨澆灌,節節修長,隨風發出颯颯響聲。
我扭頭看了看跟在隊伍最後的傅昱。不知是藥效發揮作用還是他又逞強,但見他臉色好些了,許是拖着那樣的身子騎馬有些累,臉上反而顯得紅潤。
我很是放心地抽了一鞭,趕到前頭與那位領頭的小哥講些九爺的事。
聽到城門竟然膽敢放箭傷人,而又不知九爺趙晟的傷勢,小哥嚇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我好心扶住他看似不穩要墜下馬的身子,道:“可有方法與九爺他們聯繫?”
“有。不過,那邊沒有音訊,想來九爺是沒有大礙,樓主放心吧。”
我摸着頭,不甚好意思地道:“莫喚我樓主了,都是自己人,叫我小末吧。”
他笑道:“也是。我們一行十七個人,都是九爺的輕騎。”
我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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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的十七輕騎,能近身守衛亦能上戰場,一可敵十,曾經聯手一晚上端了金人的一個陣營,名頭可是很響亮。
“既然你們是十七輕騎,怎麼沒有就近保護九爺?”
城門一役,若有這十七位在列,縱使天下刀子,又有何懼?
他嘆了口氣,眼中閃過悲憤懊惱的情緒:“當初,小嶽山一戰,與九爺散了……後來我等便受命守在此處。”
我點了點頭,敬重地拱手道:“既然如此,方纔喚你小哥便當真是辱沒了大哥的名頭,敢問大哥如何稱呼?”
“慶如風。”他眼底笑開,拍着胸口道,“做我們這一行的名字只是個代號,叫什麼都不打緊。”
廝殺在戰場,生死難料,叫什麼名字有何區別。
我有些感傷地道:“身在亂世真是大不幸,要不是有各位大哥拼死保護大宋疆土,現在都不知是什麼光景了……”
只嘆九爺征戰歸來,竟然連進家門都那般困難。
天意不公,何以讓他出生在帝王家,受此征戰勞苦不說,親情微末難求。
此番見到九爺,心裡的話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便又分開了。
聚散若匆匆,此恨無窮。
“話說到這裡,我想問一下,那位公子可是因爲救你所以受傷的?”慶如風策馬問道。
我張口不知該如何說。
他見我不答,又補充道:“你別誤會,我看受這麼嚴重的傷還能挺下來,內力應當不差,有所好奇才會有此一問。”
偏頭嘆道:“我騙了他,他卻救了我。”
他了然,思過片刻,再問我道:“那這份人情,你打算怎麼還?”
我垂下眼睫:“就不能先欠嗎?”
慶如風搖了搖頭,沉吟半晌,才道:“我當你是自家妹子,才與你說的。世事無常,人心多變,我怕拖久了對你不利,將來,萬一他要的你還不起呢?”
“這,他出生富貴,我又沒有什麼好讓他圖謀的。”我聽得有些迷糊,惑道。
“換個問題罷,在你心底是九爺重要,還是他重要?”慶如風一臉沉重地盯着我。
“這還用說。”我毫不猶豫道,“自然是九爺。”
說完,我竟無意識地撇過頭,看了一眼騎馬跟上來的傅昱。
到底是身子沒有恢復利索,他在馬背上一陣輕聲咳,眉尖蹙着,兩頰略紅。感覺到我在看他,微微擡頭望過來,眼底陌生,不復以前溫和的笑意。
旁側傳來稍稍安心的一句:“那就好,不管怎樣,萬萬不能因爲別人而背叛九爺。”
我渾身一個激靈,背叛九爺,我怎麼會。
過不了多久,我們騎馬穿過一道山澗,傳說中的農舍終於出現了。
這兩座農舍有好幾間屋子,卻依然不夠我們十九個人住的。我正遲疑之際,慶如風說他們輕騎上慣了戰場,擠慣了營帳,並着人將房間給我們騰出來了。
慶如風在十七騎排行老大,並不是因爲他最年長,而是戰功最卓越。
我笑了笑,拖着傅昱去看屋子。
農屋還算寬敞明亮,我走進一看,發現屋子中間隔了一道屏帳,兩頭各置着一張平板牀。我心頭一震,顫聲道:“這是誰的屋?”
慶如風笑道:“你們兩人就將就一下吧,等九爺……”
我一瞬間變了臉。
傅昱靠在門邊,涼涼的目光停在我身上,薄脣一抿似笑非笑:“看來是要狠狠將就一下了。不知道某位姑娘夜間睡覺有沒有什麼不良惡習?例如打鼾……”
我震怒非常,隨手撩起一盞燭燈,就朝他身上扔去,完了還不過癮,還想找個什麼順手的東西砸,在一陣驚呼中,不滿地擡頭看去。
方纔我做了什麼!
燭燈的燈芯沒有滅乾淨,沒有砸到傅昱,碰到簾帳“呼啦”一下就鬧騰起來,火苗四躥,頃刻功夫就把一簾好好的帳子燒個乾淨,速度快得讓人咋舌。
傅昱也想完全沒想到一般愣住了,半晌後,笑吟吟地抱手打量我:“想不到樓主這般熱情開放,連簾子都要燒了乾淨。”
我氣道:“誰要與你熱情開放!”
轉頭對慶如風道:“再拿一枕簾子過來罷。”
“這個,怕是難辦了。”他攤了攤手,滿腦袋寫着無可奈何,“方圓百里唯一一枕已經被你燒了。”
立時,我心中海濤呼嘯,洶涌澎湃。
奔走出門,與另外幾位十七輕騎中的弟兄一起用過簡單的冷饅頭小溪水,等到夜間蟲娥無數,我仍遲遲不肯回房睡覺。
好事不出門,外事傳千里。
慶如風有意無意中竟然將此事透露出來,一傳十,很快諸位兄臺都得知我不回房早些睡覺的癥結所在。
他們信誓旦旦,直率坦誠地拍着胸口說:“放心吧妹子,我們絕不會說出去的。”
我滿臉紅煞,真真體會到恨不得能找條縫鑽進去的惆悵。
剛纔慶如風何嘗不是一副立誓的模樣說着這樣的話。
三哥給我遞了半口子白雕烈酒:“妹子給你酒喝。酒能解千愁嘛,這點事很快就能放開的。”
我點頭正要接下,那邊五哥六哥哈哈附和道:“這麼烈的酒,晚上說不定更勇猛啊。”又對從屋子那頭緩步走來的傅昱笑着調侃:“傅公子夜頭被子蓋嚴實了,指不定就要被吃的。”
我一噎,但覺四肢隨着傅昱的輕笑和腳步聲越來越熱,手上顫抖着,把酒全給灑了。
“我,我先回房了……”逃也似地想要離開,跟這幫性格隨意瀟灑無忌的男人在一塊,哪怕再多呆一眨眼的時間,我都會瘋了。
頭上“咚”的一聲,聞着這股淡雅的氣息,我明白,又撞到了傅昱身前。
“這,對不住,我……”
他雙手扶住我的肩,正視我,輕笑一聲:“不礙事,我傷口好得差不多了。”
他語氣輕柔,惹得在座的輕騎兄弟又是一場大笑。
“我回房休息了。”雖然知道下一句話又要被大夥調侃,我還是咬脣說了,“你,你也早點歇息,傷口沒有復原,不要喝酒。”
傅昱換了一套衣裳,定定站在原地,明眸在夜間堪比星辰。在衆笑聲中,聲音不輕不重地回答:“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