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地獄無門

青島本來就是一個不夜城。人們衣着光鮮,喜氣洋洋,不失大都市富麗堂皇的品味。

小區的風景獨特美麗。正中央是一個小花壇,一座青銅騎士的雕像立在那裡,背倚着一個木質的小走廊,走廊上常掛着彩燈。這個雕像是羅馬歷史上有名的英雄凱撒。小區“凱撒花園”的名字,正由此來。我剛剛畢業的時候,在青島一家房產中介上班。公司對面,也有一個宏大的小區,名字叫羅馬花園,裡面也有一個青銅騎士雕像。兩座雕像模樣相似,製作得都很精美。在中國的土地上,有這樣工藝不輸西方的羅馬英雄銅像,立在洋氣十足的小區裡,所謂天下一家,中外混一的道理,在此可以得到明鑑。

我習慣一邊觀景,一邊思考。之前曾經認爲自己欠了別人很多,在這裡,經過反覆思考,終於明白,自己從社會中所得到的金錢,還是施放在社會中,無論社會還是自己,都並沒有什麼獲利或者損失,因此,也就不必談什麼償還了。

一天,我走在路上,看着兩邊的高樓大廈,自己問自己:這麼多人集中在城市裡,沒有人去耕田,吃什麼呢?在通州的時候,跟業主聊天,業主們常說這個社會實際上是個人吃人的社會。那時我覺得,這話不過調侃之詞。此時在這裡,不由覺得,搞人際關係的人不事生產,靠盤剝他人生存,不就是在吃人嗎?而事實上,誰又不是在搞人際關係呢?那麼,整個社會,事實上就建立在殺戮之上。你殺我,我殺你,你吃我,我吃你,不是人吃人,又是什麼?

我想起大學時看的徐克電影《地獄無門》。那個吃人的大家鄉,不就是整個世界嗎?

我上班的次數很少。只吃飯不幹活的事情,從來沒有做過。在之前長期吃撐,我也希望有一段時間好好餓一餓,休息一下腸胃。所以,我只去食堂吃過很少幾頓飯,最長時間一連餓了三天。

這宿舍有三個相連的房間,大部分牀鋪都空着。除我外,只還睡着兩三個隊友。

一個帥氣的小夥子睡在我的對面。此人脾氣耿直,遇到隊長不發錢的時候,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每天都氣鼓鼓得罵東罵西。小夥子很有上進心。他的姐姐給他打電話,詢問他的工作情況,他沒有在電話裡傷心落淚,而是很有男兒氣得大聲譴責隊長,並且說自己工作沒有問題,一定會拿到錢的,而且還不會少,起碼要有五千六千。

有上進心的並不只是他一個。另有一個高高瘦瘦的隊友,是第一小隊的小隊長。他負責看守東大門,據他自己說從來沒有業主投訴他,大家對他的工作都很滿意。他對隊友也很和善,總是主動跟我搭茬,言語溫和有禮。看起來他有遠大的目標,總是滿懷幹勁得在努力着,追尋着自己的夢想,向着至善至美的境界奮鬥。

我和他一樣,都有着自己的理想。此時大學時代封侯晉爵的夢,已然漸行漸遠。要到工資,找一份白領的工作,然後一點一點努力,一點點得褪去青澀,適應社會,過上自由自足的生活,是這個時候我的理想。

有一天,兩人一起去上班。在路上,小隊長對我說:“你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幹嘛要在這裡幹保安呢?如果我有你這樣的文化水平,早就飛黃騰達了。”

我聽到他“飛黃騰達”的話,心裡覺得他功利心未免太強,低下頭回答道:“要說飛黃騰達,做皇帝是不是最高的境界呢?我們學校圖書館裡,就藏着康熙皇帝的一些聖旨,我讀過。其實做皇帝挺累的。”

小隊長看了看我,明白了我的態度,便沒有再說話。

小隊長不抽菸,也不喝酒,自律嚴格。只是有時隊長邀請,不便推辭,他便去陪着喝上幾杯。有一天,他不知爲何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一頭倒在牀上,傷心得自言自語道:“整天瞎忙,爲了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斯時我正躺在牀上睡覺。聽到他的話,心裡道,理想如同雲彩,雖然虛無縹緲,然而也是實際的存在。並且足夠美麗,值得人永遠追尋。

還有一個叫九哥的。之前我到唐山去的時候,就和他一道,所以在這裡算是他鄉遇故知了。他個子與我相仿,長得很有男子氣概。對我也很熱情,一來就送給我一個飯缸,讓我拿着吃飯。

不僅如此,他工作還很認真,頭腦也靈活,因此很得隊長喜歡。過了不久,他就被升爲中隊的副隊長,負責隊裡日常的工作。

因爲這樣,他就成了我的上司。

上任的第一天,他的第一個任務是喊我上班。只是我本無意在此工作,留在這裡純屬等待拿錢的,所以完全不配合。九哥使勁渾身解數,怎麼喊都沒有成功。他終於放棄,生氣得罵道“上不上的,跟我有什麼關係!”,邊說邊氣鼓鼓得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出去玩到很晚。第二天我起牀的時候,看到他還在睡覺,衣服都沒有脫。中午我正迷迷糊糊睡着,聽到他在外屋跟隊友失落得說:“還是認命吧。”

過了幾天,我碰到了一個美麗的姑娘。

那天,我從宿舍裡出來,就看到這個女孩。她長得很漂亮,穿着時髦,剛從樓裡走出,向着我的方向走來。看到我,她眼神一頓,然後轉過頭,跟她的女伴低聲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聽到她說什麼,只是她女伴隨即看了看我,回答道:“小區的保安。”

我心想,她應該是問了女伴自己是什麼人吧。

此時,兩個人的眼神相撞,她立刻害羞得低下了頭。隨即一番快走,從我視線裡消失了。

保安隊的生活平靜得持續着,慢慢得就到了過中秋的時候。我還是沒有等到我的工錢。

那個中秋夜,保安隊招待了一頓晚飯。之後,我如常到值班崗裡看門去了。

我坐在崗亭裡,看到外面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遠處,隱隱得傳來鞭炮聲。心裡期待了很久的中秋夜,竟然以這樣的方式來到,我在心裡,覺得自己一定是錯了。把頭埋在胳膊裡,自己問自己,曾經在大學過着那麼美好的生活的自己,到底是因爲什麼,落到了今天這樣一個下場,如同被關進了地獄,痛苦而又無可奈何?

事情,或許從當年父親逼我上學的那一刻,就開始錯了吧,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此時,小區裡的人們紛紛魚貫而出,拿着自己購買的煙火,興沖沖得到馬路上鳴放。五色的煙火點亮了島城的夜,氣氛熱鬧而又喜慶。我透過值班崗的玻璃,看着窗外這份喜慶,疑惑它是否屬於此時的自己。

離開學校,走進社會,這個決定是否錯了?我在心裡問自己。

不,沒有錯。就像每一個胎兒都應該出生一樣,自己總要離開學校的。當下雖說艱苦,然而蛻變總是伴隨着疼痛。這蛻變是自己的使命,完成使命,不是一個光榮美好的事情嗎?所以應該堅持,堅持,熬過這一關,就能實現自己融入社會的理想了。

夜色不早了,我又有了一絲倦意。我再次把頭低下,深埋進胳膊裡。在或明或暗的夜裡,我再次對一直以來的價值觀生了懷疑:這就是所謂的中秋月圓嗎?悲傷和殘缺,就這樣過去了嗎?而團圓和喜慶,就這樣開始了嗎?

中秋夜過,接下來的就是重陽節。重陽節的晚上和除夕一樣,都是萬家喜慶的時候。那天晚上我去食堂吃了一頓晚飯,所以去上了一個晚上的班。我想自己是來討薪的,並不想掙這份工資,因此人在班上就可以了,不必勤懇工作。所以,雖然在班上,依然矇頭大睡。沒有人喊話,我完全不工作。

到了大約十二點的時候,有人在門口大喊:“開門!開門!”

我擡頭一看,原來有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門口。

我看守的這個門,是不允許車輛進出的。所以我沒有理他,跟他擺了擺手以作示意,繼續矇頭大睡。

車主下了車,進到小區裡面來,在我的值班崗外大吼讓我開門。

我低頭說道:“這個門很多天前就不能開了,之前跟你們說過很多次了。你不要再給我們增添工作壓力了……”

話說到這,車主忽然瘋了一樣,把門撞開。他拿起我桌子上的對話機,朝着我的腦袋便砸了下去,砸完嘴裡還吼叫道:“你個小保安,我還治不了你?告訴你,連你們物業的經理,見了我還要低頭走過去呢!”

我一下子就被打懵了,愣在了那裡不知所措。

車主擡起頭,做出深思的樣子望向遠方,道:“養着你們這些看門的狗有什麼用?”

此時我回過神來。討薪這些天的不順利一下子涌上心來,憤怒填滿了我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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