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還是不大舒服,所以晚飯只用了些白粥,進了一點兒點心,八阿哥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略有些雜亂的書冊,平鋪了紙張,小林子替他備好了筆墨。
此時春日正好,可胤禩卻覺得身上冷得厲害,不覺打了個哆嗦,小林子見狀,忙取了件兒斗篷給自家主子披上,急道:“主子,您才病癒,這窗戶大開的,外面風又那麼涼,您的身體怎麼受得住,還是關上窗子吧。”
胤禩只笑了笑,由着幾個小太監急急忙忙地奔過去關窗,只貪戀地又瞧了一眼窗外的春景兒,便開始練字。
這筆字,他當初爲了討皇父的喜歡,從可以拿筆的時候開始,就每日十大張,寫好了便拿去給那位萬歲爺看,當然,誇獎也是沒少得的,可是,也許是因爲他存了功利心吧,他的字寫到現在,當然能說一聲不錯,可是,卻還遠比不上似乎甚少在這方面下功夫的四哥。也就是這兩年看透了,依舊勤練不輟,到比以往長進許多。
忽然想起什麼,胤禩一擡頭,低語道:“我記得四哥休沐之前,才送來兩棵上好的老山參?小林子,你選一棵給額娘送過去。”
小林子一愣,應下了:“主子放心,娘娘那裡不缺好藥材,四爺和九爺也惦記着呢,三天兩頭兒的就給娘娘送一次藥。”
這話裡頗多寬慰,小林子心裡卻是嘆了口氣,自從四十七年之後,良妃娘娘待主子就淡淡的,哪怕主子專門去探望,也甚少與他相見,主子心裡明白,娘娘這不是厭惡主子,而是因爲自己身份低賤,帶累兒子難過,從此之後,主子到對娘娘的衣食起居,更加上心了。
去年九月,主子病重,被萬歲爺派人一路從暢春園送回京城,結果耽擱了治療,竟一病不起,良妃娘娘聞訊,急得昏死過去,幾乎不好,太醫院的那一幫人又慣會看人下菜碟的,因着娘娘失寵,主子失勢,對娘娘很不上心,要不是雍親王當時來看主子,聽聞消息,專門爲此發了頓脾氣,娘娘還不知道能不能熬得過去……
小林子沉思許久,見八阿哥連續一個多時辰了,手上都沒改變姿,終於忍不住出言勸道:“主子,用點兒茶水點心,歇歇吧,您身子還沒大好,可經不起這麼折騰。”
胤禩挑了挑眉,想起現在便是練了字,大約那位皇父也是不屑看上一眼的,只是一笑,便丟開手,由着小林子吩咐一衆小宮女進來伺候他洗手。
折騰完,等小宮女退下,小林子便接過從外頭丫鬟手裡遞進來的一碗冰糖血燕,小心翼翼捧到八阿哥身邊道:“主子,天晚了,眼瞅着快到就寢的時辰,這燕窩,奴才讓她們放的糖不多,主子看看喝着可還順口,不行奴才讓她們再換。”
聞言,八阿哥溫和地擺擺手,阻止道:“這就行了,主子我的嘴沒那麼刁,不必折騰。時候不早了,你和他們都下去歇了吧。”
小林子一向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氣,也不推辭,知道主子今兒又要住書房,只安排了幾個守夜的小太監和小丫鬟在外面候着,又着人去通知福晉,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替自家主子爺關好了書房的大門。
胤禩活動了活動手腕,便端起燕窩喝了一口,帶了點兒桂花香,其實不大適合自己的口味,卻是額孃的最愛。
額娘喜歡桂花,還好幾次曾言,桂樹能治百病,養精神,和顏色,爲諸藥先聘通使,久服輕身不老,面生光華,媚好常如童子。
胤禩聽了,有一段兒時間還以爲額娘能生得那般美,正是這桂花的功勞,便命人在自家院子裡多多的種下桂樹,家裡時不時地做一做桂花糕,泡桂花茶,用桂花填荷包,更是收集製作了許多桂花的乾花,給額娘送去,結果,下人們都以爲自家主子喜歡桂花,從此,府裡包括福晉在內的女人們,只要給他送吃食,多是帶幾分桂花味道,胤禩也不在意,反正他於吃喝上從來不算挑剔,隨他們去好了。
聞着若有若無的桂花香,胤禩舒緩了一下身子,伸手撐着頭,忍不住又開始想起他那個吃了一輩子苦,做了一輩子隱形人的額娘來。
從胤禩剛剛懂事的時候,他心裡就知道,自己不是現在的母妃惠妃的親生兒子,和其他阿哥不一樣,他的親生額娘是住在惠妃偏殿中,最小最破落的那個院子裡面,長得最美麗的女人。
當然,這些並不是有什麼人跑到他身邊碎嘴說的,而是因爲那些宮女太監對他額娘身份的鄙視,其他阿哥們的嘲諷,從來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也因爲皇父哪怕到惠妃娘娘這裡來,也一個正眼都沒給過他,胤禩嘆了口氣,也許,從那個時候起,他的心裡就隱隱約約地期盼着有一日能出人頭地,把曾經鄙視過他的人,全都壓在底下,讓他們知道,愛新覺羅胤禩,也能立於雲端。
其實,雖然自己不是惠妃娘娘親生的兒子,但惠妃面子上對他真是不錯,吃喝穿戴都沒剋扣過,至於那些宮女、太監悄悄私吞,讓他很是受了些委屈,那也怪不到惠妃身上。那些年,因爲母親的寵愛最盛,雖然她在宮裡連個名號都沒有,可是,宮女太監們伺候得也還精心,額娘當時不爭不搶,但也知道護着唯一的兒子,自己的日子雖然不好過,但還遠稱不上活不下去。
可惜,等到他六歲離開惠妃宮裡搬到阿哥所,才知道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在這所天下最尊貴的皇宮裡,其實是什麼事兒都可能發生的。
夏日連口加了冰的水都喝不到,大冷的天,屋裡根本沒有炭火供應,額娘知道之後,也只是默默地把她自己那一份兒省出來給兒子,卻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有一次,胤禩終於忍不住,大喊大叫地罵了那些怠慢的宮女太監們一頓,當時那些下人們是跪下請罪了,可是那之後,胤禩的吃食表面精緻,卻總是帶了一股子怪味兒,用的布料也好,佩戴的飾件兒也罷,全是外面光鮮,內裡糟的。
良妃知道之後,嚇得好幾天噩夢連連,紅着眼睛叮囑兒子,萬不能因爲一時之氣,得罪了人,他現在還小,宮裡那些宮女太監們要是對他懷恨在心,那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兒,現在這樣,還算好的,要是碰上個黑心腸的,想要壞一個不受重視,年紀又小的阿哥的性命,也並非全不可能,這宮裡夭折的阿哥格格們,還少嗎?
敲敲腦袋,把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思緒整理平順,胤禩勾了勾脣角,果然,像看人眼色、陰謀詭計、滿腹野心這些,都是被逼出來的,自己想爭奪至高無上的位置,其實,還不是爲了活下去,爲了活得好,爲了自己和額娘都能不被人欺負。
這又有什麼錯?這不是很正常嗎?他也姓愛新覺羅,也是萬歲爺的兒子,也是龍子鳳孫,難道,他就不能有野心了?
他日日苦讀詩書,弓馬嫺熟,更是將自己的脾氣收斂得一絲不漏,哪怕對着身份比他低下的人,也從不拿喬,上到皇父,中到兄弟,下到京城一個小吏,他無不討好,努力辦差,努力在萬歲面前表現自己的賢能,努力拉攏大臣……可是,到頭來,一切還是沒有改變,皇父一句‘系辛者庫賤婦所生’的評語,就徹底毀了他所有的努力,徹底摧毀了額娘所有的生存意志……
不是不怨恨的,不是不嫉妒的,有那麼一陣子,他甚至想要破罐子破摔,就算不能坐到那個位置上,也要給康熙,給新君帶來點兒麻煩,反正,他也沒什麼不能失去的了。
不過,去年臥病,心灰意冷之後,他想了許多許多,那一天,他昏昏沉沉地睡着,聽見四哥來看他,坐在他的病榻旁,冷着聲音朝那些太醫們發脾氣,也不知道爲什麼,雖然明知道雍親王現在勢力極大,對他來說,其實是奪嫡之爭不可忽視的對手,明知道四哥現在的舉動,很有可能是做給萬歲爺看,做給滿朝文武大臣看的,可他的心還是靜了下來,竟覺得有一絲絲溫暖。
病好後,他也只有苦笑,起碼,他做人還不算失敗,兄弟們裡,好歹老九老十,還有四哥都來看過他,無論有多少真心,可也算爲他擔心過,更慶幸的是,額娘經過一場大病,心懷到似放開許多,不像以前那般謹小慎微,身子骨雖然依舊弱得很,可聽太醫們的意思,到有了幾分恢復的可能。
胤禩熄了燈,倒在書房的軟榻上,閉了眼睛,默想,也罷,反正爭也爭過,搶也搶過,該努力的都努力了,既然老天爺不給他機會,那便安安穩穩吧,將來新皇登基,要是能接了額娘出來,好好儘儘孝道,也算是這一輩子,沒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