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大管理學院xx級畢業十週年聚會安排在這年九月中旬的一個週末。
一整天的活動,從上午就開始,先是在校園裡自由活動,中午是中式自助餐,下午是統一的聯歡活動,晚飯是西式自助餐。
許易安是臨時決定回來參加的,頭天晚上很晚了才發微信給助理讓她訂機票,小姑娘忙活半天,怯怯地問:“許總,您說要越早越好的票……可是我看半天,也給好多代理打了電話,中午之前的機票都沒有了,最早一班是下午三點多的……”
許易安吃驚:“這還沒到國慶呢票就這麼緊張?連頭等艙也沒有了?”
助理可憐巴巴地確認:“沒有了……代理說要麼再等等看明天一早有沒有退票的。”
許易安嘆氣:“算了,就買三點多的吧。”
反正,她原本甚至都沒打算去參加。
反正,她並不需要把那麼多活動都一一走完,跟那麼多人一一敘舊周旋。
這次聚會,原來學院裡各個專業的班級——工商管理、金融、會計、市場營銷——班長們提早半年就牽頭組織起來了,畢竟感情因素是一方面,商界的社交人脈也是一方面。半年來,校友會的微博公共號上、微信同學羣裡都陸陸續續發了一批煽情的帖子,然後大家紛紛轉發到自己的微博和微信朋友圈裡,隊列整齊又各有千秋地刷屏感慨,轉眼竟然畢業都已十年了!
這次人也回來得比四年前的入學十週年聚會更齊,而比起四年前來,此時一下子就多出來的一批家屬及小朋友更顯得人氣大旺,濟濟滿堂。
楊瀟也來了,而且他也帶了家屬——可以算是家屬吧,雖然還只是女朋友,但是既然能帶來參加這種活動,說明好事也不遠了。
而楊瀟的出現,以及他帶着女朋友這樣的狀態,免不了讓大家都想起另外兩個人來:“顧駿橫和許易安還是沒有來……”
有些人大致知道顧駿橫的現狀,跟大家分享道:“顧駿橫現在在香港應該是做到VP了,年薪上百萬美金,咱們搞這行的誰不知道?那種薪水是拿命來換的,他哪有來參加這種活動的空閒?”
有些人撇撇嘴:“咱們同學中也不是隻有他一個到這種級別,關鍵是他根本不可能對我們這種活動有興趣吧?”
也有人覺得這種議論太刻薄:“話不能這麼說,我們這兒畢竟不是人家的什麼留下美好回憶的地方,換成我也不要回來。”
相比之下,許易安的近況倒是沒多少人清楚,就算是她當年同宿舍的姐妹,也說這些年一直不太聯絡,主要是她那邊冷淡。
晚餐時分,仍舊是大家可以隨意走動聊天的自助餐,卻明顯沒有中午那麼熱鬧了。活動進行了一天,大家該聊的也都聊得差不多了,之前沒顧上聊的人,此時見面也不太說得動了,胃口倒是不錯。帶了孩子來的更是各自顧孩子,對於主動來搭話的都未必顧得上答,更別說自己去發起聊天了。
楊瀟端着盤子去取食物,性子有些膽小黏糊的女友耿燕忙也跟過去。
說了一天的話,此時連對着女朋友都沒了話題和聊天的慾望。楊瀟只是默默地拿了些吃食,又在吧檯順手取了杯冰鎮的果酒,便往餐桌走回去。
轉過身走了幾步,他腳下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終於頓住。
手中的酒杯大幅度地晃了一下,雖然他立刻穩住,卻也還是灑了好些酒在盤子裡,好端端的菜,怕是不好吃了。
耿燕詫異地問楊瀟怎麼了,連問好幾聲都沒見他回答,這才反應過來,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
此時此刻,已經有好些人都和她一樣,順着楊瀟的目光望過去,一如對面,好些人正順着許易安的目光望過來。
許易安從機場打車到酒店,將行李託給服務生之後就又原車趕過來了。晚餐剛剛開始,門口幾個迎面撞上她大驚之餘反應神速的同學都笑着招呼:“你這是骨灰級吃貨吧?聞着牛排香就來了!”
許易安對他們抿嘴笑笑:“還好吧?午餐和下午茶不是都錯過了嗎?”
這話說完,她就沒再注意到那幾個人又說了什麼,因爲她本來跟他們就不熟,現在更是連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更因爲,她看到楊瀟了。
看到楊瀟的這一瞬間,她纔想起來自己進門前居然忘了先去化妝間看看自己,匆匆一下午的趕路之後,到底有沒有形容狼狽形象欠佳。之前也沒想到他會帶着女朋友在這裡,越是這樣,一副良好的形貌才越是重要。
因爲關係到自己的尊嚴。
罷了,真正成熟的女人,應該是在這種對峙之下,哪怕真的出現臉上妝容花掉衣服皺掉之類的尷尬情形,也氣定神閒地繼續從容優雅吧。她已經三十二歲,又是一大集團公司的堂堂副總,焉能連這點氣度都沒有?
許易安一瞥眼看見近旁的一張餐桌上坐着的幾張面孔都很熟悉,便再自然不過地拿下肩頭的小挎包放過去:“我去趟洗手間,先放這兒哈。”
大傢什麼時候對八卦熱點的女主角都是歡迎不及的:“沒事沒事,你快去快回,一會兒就坐這兒吧。”
楊瀟眼睜睜看着許易安轉身又往門外走去。
他一直看着她,她的臉龐,她的眼睛,她的頭髮,她的身段,她的腰她的腿……這一切彷彿都是一組分離的符號,滿滿當當充斥了他的整個神識,卻根本組合不到一起,令他無法接收處理她的動作表情所傳達出來的真正含義。他只看到她往外走去,她又要走了,她又要走了……
他把手中的杯盤往地上一扔——事實上他只是默認旁邊有桌子,他不過是把它們放在自己想當然的桌子上罷了。他意識不到鬆開手時並沒有感受到任何平臺的存在,而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默默吸收了原本該有的清脆聲響,然而他連旁人的驚呼也沒有聽到,就已經衝到了門外。
耿燕一時之間驚愕到連難堪都顧不上了。她震動地問旁邊一個人:“那是誰?楊瀟的前女友嗎?”
那人猶疑道:“應該……不能算女朋友吧,是他以前喜歡過的一個女同學。”
這個回答無異於睜着眼睛說瞎話——“以前”?喜歡“過”?
許易安走到門外,在陡然安靜下來的廊道里突然聽到後面傳來的急促腳步聲。
她下意識地回頭,楊瀟已衝到跟前。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就像剛纔那樣,只是距離陡然縮短,讓他確認了她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他的幻覺。
他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剛纔滿心裡只想問她是不是要走,可如果問了,答案是肯定的怎麼辦?
本能的反應一定會是你不要走,可他什麼時候有過說這話的權利?
倒是許易安笑了笑,先開了口:“我沒想到,你帶女朋友來了。”她低下頭,“對不起,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早知道,我就不來了,現在這種狀況,好像當了小三——哦不,那個姑娘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自己該算老三吧?
楊瀟難以置信,他怔怔地問她,用那樣一種拼着讓自己死心也好的語氣:“你……是來找我的?”
許易安擡頭,依舊微笑:“嗯。不過……聚會也應該參加的。”她橫豎不是白來,他不必愧疚,她也不必尷尬。
楊瀟的身體漸漸發起抖來:“過去的事……你都想起來了?”
許易安點點頭:“嗯。”
楊瀟又問——這回用的是看到新生希望的迫切語氣:“那……你能原諒我嗎?”
“原諒?”許易安笑了笑,想了想才說,“我早就忘了顧駿橫這個人,現在想起他,也沒有感情了,對你……好像沒有不原諒的前提了呢。”
她擡眼看住他,目光平靜如水,只是這水光似乎有些太滿了,慢慢盪漾着,彷彿就要溢出來。
然而畢竟沒有。她只是那樣噙着兩泓水光望着他:“看你現在過得不錯,挺好的。我可以說祝你幸福嗎?”
楊瀟的身體抖得越發厲害,他繃着臉,一聲不吭。
許易安心想,他們到底是觸碰到了談話的禁地。
她嘆了口氣,低低道一句“對不起”,轉身又要往化妝間走去。
“不可以。”他在她身後咬牙切齒地說。
她頓住腳步,他狠狠地盯住她的脊背,表情和說話的內容都很強悍,語氣卻溫柔到虛弱,像是根本不敢跟她說重話的卑微僕人,只是在跟她好言好語地打商量:“你只能說,你給我幸福——否則就不要在我面前提幸福這兩個字。”
許易安吃驚地轉過來望着他,脫口而出:“你不要你女朋友了?”
他慘然一笑,喉結聳動了一下:“你當初睡了我又給我錢……我堂堂一個男人,連尊嚴都可以不要了,還有什麼是不可以不要的?”
許易安到底是女人,這種話題她有些招架不住,立刻掉開目光,無措而無意義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她低聲快速地說,語氣頗有些狼狽:“我……來之前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楊瀟卻漸漸停止了發抖,此時此刻,他高大的身體穩穩地立在那裡,仍舊定定地盯着她:“那就請你,現在開始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