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輩子,別想做柱國侯的正妻……
穆貴妃的這句話,聽在穆夜來耳裡,不啻晴天霹靂。她怔怔地後退幾步,背靠在月洞門旁邊的牆壁上,連連搖頭道:“不……不會的……我一定能做正室。姐姐,你不知道,這個世上,最瞭解蕭大哥的人,就是我!”說完便緊緊閉了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說出來了。
穆夜來隔世重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嫁給蕭士及做正室,撫慰他落寞寂寥的心情。有她做正室,穆夜來相信蕭士及會在仕途上走得更遠,今生肯定不會止步於柱國侯這個爵位,封國公,甚至封個異姓王都是可能的。
如今蕭士及已經得了上一世從來沒有得過的檢校荊州刺史,不就是一個很好的預示嗎?
都是因爲她在他身邊,他才能得到這樣的機緣……
穆夜來最遺憾的,就是上一世,她不能陪着蕭士及到老。好端端地,她卻得了跟杜恆霜一樣的怪病,也被送到莊子上,最後不治身亡。她臨死的時候,知道蕭士及來看她了,因爲她看見蕭士及高大魁梧的側影出現在窗戶上,好似在跟門前的人說話。她曉得他是來看她的,可是她不知道,他爲什麼不進來……這個疑問,她直到死去,都沒有得到答案。她只好遺憾地先走一步,再醒過來的時候,卻已經回到自己十一歲的時候。
這些人不知道,她爲什麼對蕭士及這樣執着。
那是因爲她們都沒有嘗過蕭士及的好。
在那些耀眼的權勢和無上的榮光中,她始終記得蕭士及騎在馬上,對她緩緩展lù的笑容。
月光下的胡旋,晨光中的奔馬,帶着哨聲的響箭,當然,還有他深如海、靜如山的凝視,如同亙古的神砥,只要看見你,就再不會移開他的目光……
穆夜來深吸一口氣,顫抖着聲音道:“好,我不求你。但是如果蕭大哥主動跟陛下求並嫡,你說陛下會不會同意?”
穆貴妃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心頭更加惱怒。沒想到這個妹妹居然這樣執mí不悟……
“這件事情,以後再說。”穆貴妃嗤笑一聲,轉身看着窗外道:“你就這麼篤定,柱國侯能得勝歸來?你要知道,戰場上刀兵無眼,也許他好運氣到了頭,說不定就回不來了……”
“不會的!蕭大哥一定會回來的!”穆夜來大聲道:“他會得勝歸來!陛下一定會封賞他……”到時候,蕭大哥就能向陛下求娶她了!
對,一定會是這樣!
穆貴妃嘆口氣,道:“隨便你吧。若是柱國侯親自來求,陛下說不定會允的。但是,妹妹,”她又回過頭來,帶着些憐憫道:“妹妹,你真是太小看男人了。對於他們來說,再喜歡你,又能怎樣呢?爲你拋妻棄子?還是爲你辭官歸隱?——都是不可能的。你還是不要好高騖遠,最好踏踏實實,進了穆侯府,生了兒子再說吧。”
穆夜來將心裡的jī動發泄出來之後,整個人終於冷靜下來。
穆貴妃的話在她耳邊迴響了許久。
雖然她不想承認,但是也不得不承認,穆貴妃的話,說得十分有道理。
但是她不想現在就認輸。
“這樣吧,娘娘,在柱國侯凱旋迴來之前,我們暫時不要管這件事,就連尹德妃那邊,你也要好生待她,先去讓她賠不是,表示自己並不知情,然後處罰身邊的幾個刺兒頭做筏子,既做給陛下看,也做給你身邊的人。”穆夜來整了整腰帶上的比目魚玫瑰佩,心頭有一絲怔忡。
這個比目魚玫瑰佩,上一世的時候,是蕭士及最喜愛的飾物,除了那對赤金腳鈴之外,就是這比目魚玫瑰佩最讓他移不開眼睛。
可是這一世,穆夜來發現同樣是比目魚玫瑰佩,不僅她有,杜恆霜也有一個。而且蕭士及就從來沒有注意過。
穆貴妃一早上身心俱疲,早就累得不行,見穆夜來話都說完了,便擺擺手道:“你回去吧。最近讓家裡人不要太張揚,陛下這是在警告我們穆侯府呢。”她在宮裡這麼些年,早就mō清陛下的脾氣了。他會寵愛女人,但是絕對不會允許女人爬到他頭上去,甚至企圖擺佈他……
她也是被穆夜來的話慫恿得得意忘形了,其實細想一想,她又有什麼倚靠呢?她連萬貴妃都不如,萬貴妃還有個女兒,她卻連個蛋都沒有下過……
穆貴妃一時心灰意冷,把素日的爭強好勝之心頓時偃了一半。
穆夜來也不想再留在這裡看嫡姐的臉sè。她幫了她這麼多忙,可以說這一世,如果沒有她穆夜來,她嫡姐穆夜歌就是同上一世一樣被一杯鴆酒賜死的命。可是她得到了什麼?——她得到的是一有錯,立刻就撇清自己,想跟她劃清界限的白眼狼嫡姐!
“那我走了……”穆夜來福身告辭,轉身走到月洞門前的時候,突然想起一個主意,轉身來到穆貴妃身邊,俯身低語道:“娘娘,您待會去陛下那裡謝罪,只說自己是出於嫉妒,擔心陛下不寵愛您了,才設計將尹桂兒趕出宮禁。千萬不要把外面追殺尹桂兒的事,攬在自己身上。”
穆貴妃哼了一聲,道:“這個你以爲瞞得過去嗎?——她手裡還有人證呢。柱國侯夫人救了她,你又怎麼說?”
穆夜來笑了笑,她自信沒有把柄落在杜恆霜手裡,就輕言細語地道:“……柱國侯夫人怎麼那麼巧,就救了她?會不會是賊喊捉賊呢?娘娘您想想,這麼說,是不是比完全承認整件事是我們做的,更有好處?”
穆貴妃心裡一動,沉吟道:“你是說,我只承認在宮裡動的手腳,宮外的事情,要死也不認?”
穆夜來點點頭,“娘娘聰慧!”
穆貴妃細細琢磨,發現這是要把尹桂兒在宮外被追殺的事栽在杜恆霜頭上了。——真可是一箭雙鵰的好計。
一方面,可以在陛下那裡洗清更大的罪責。畢竟在採選的時候做個小手腳,無傷大雅。人都出宮了,還要趕盡殺絕,就很過份了。陛下一下子就給尹桂兒封妃,大部分原因就是因爲對穆貴妃這樣心狠手辣不滿。如果穆貴妃死不承認在宮外做手腳,陛下那邊就算疑huò,也不會如同之前一樣,對她耿耿於懷了。反正聽穆夜來的口氣,杜恆霜並沒有抓到他們的把柄。
另一方面,也可以離間杜恆霜和尹桂兒。杜恆霜將尹桂兒送入宮中分穆貴妃的寵,當然是想從尹桂兒那裡得到好處的。將心比心,穆貴妃覺得,沒有好處的事,杜恆霜是不會做的。
兩人計議已定。
穆夜來走了之後,穆貴妃取下頭上的髮簪歩搖,散開發髻,披着一頭青絲,又脫了華貴的錦緞宮裝,換上月白sè綢服,也不穿繡鞋或者靴子,只光腳穿着木屐,來到永昌帝的寢宮前請罪。
讓人通報之後,她就靜靜地跪在門口,一臉的肅穆莊重。
永昌帝對穆貴妃很是不滿,但是聽說她親自過來請罪,又跪了一個多時辰,有些於心不忍,便出來道:“你起來吧。”
穆貴妃擡頭,脂粉未施的臉上珠淚滾滾,哽咽着道:“陛下,您不要不管臣妾……”
盈盈的雙目看得永昌帝大爲憐惜,忙伸手將她扶了起來,道:“知道錯了?”
穆貴妃連連點頭,“是臣妾一時豬油méng了心,嫉妒尹妹妹,纔在採選中做了手腳,只想她一輩子不能入宮。”
“只是這樣?”永昌帝輕哼一聲,“那你在宮外派人追殺她,又是怎麼回事?”
穆貴妃一下子叫起撞天屈,“陛下,如果是臣妾做過的,臣妾一定不會隱瞞。像在宮裡採選做的手腳,臣妾就一五一十都說了。可是臣妾沒有做過的事,誰也別想栽到臣妾頭上!——想踩着臣妾的臉做好人籠絡人心,臣妾一定跟她沒完!”
“哦?”永昌帝斜了穆貴妃一眼。他對穆貴妃很瞭解,知道她xìng子比較直,不是那種肚子腸子七彎八拐那種女人,確實有些敢做敢當的安西女子的豪氣。
尹桂兒在永昌帝后面出來的,聽了穆貴妃的話,不屑地撇了撇嘴。——如果在宮外追殺她,以及去她孃家搗亂的人不是穆侯府的人,她把腦袋擰下來給穆貴妃當馬球打!
這個世上總是有那麼些人,睜眼說瞎話說得比真的還溜,也不怕天打五雷劈!
尹桂兒就笑着走了過來,挽着永昌帝的胳膊搖了搖,道:“姐姐既然這麼說,陛下就信了她吧。”又轉頭對穆貴妃道:“姐姐發個誓吧。若是姐姐願意發誓,說這事不是姐姐做的,陛下就信了姐姐了。——是吧,陛下?”
永昌帝含笑看了尹桂兒一眼,伸手捏了捏她精緻的小鼻子,笑道:“好吧,都依你。”
“發……發誓啊……”穆貴妃的聲音有些飄忽,眼神閃爍起來。
“是啊。姐姐發個誓吧,發了誓,陛下肯定就信了。”尹桂兒對她眨眨眼,“就說,如果在宮外追殺桂兒的是穆侯府的人,姐姐就自飲鴆酒。——如何?”
穆貴妃渾身打了個寒戰,臉sè一下子變得雪白,她正要反chún相譏,可是瞥見永昌帝逐漸抿緊的chún角,她心裡打了個突,忙舉起右手道:“我發誓!若是桂兒妹妹在宮外被人追殺,是穆侯府做的,我……我……穆夜歌……自飲鴆酒!”
“還有,穆侯府滿門抄斬……”尹桂兒又笑盈盈地加了一句,“這樣纔夠誠意。”
“你——!”穆貴妃暗暗瞪了尹桂兒一眼,發現自己落入了她的圈套,但是永昌帝在旁邊沉默不語地看着她,她不說又不行,只好咬牙切齒地道:“穆侯府滿門……”
“不用滿門抄斬這樣嚴重。”尹桂兒一邊說,一邊也在觀察永昌帝的臉sè,見他臉上似乎有不忍之sè,尹桂兒忙改口道:“只要穆侯府滿門奪爵流放就可以了,嗯,穆侯一人抵罪,總可以了吧?”說着又加了一句,“那夥人可是企圖殺我尹家全家的。我只讓姐姐用穆侯一個人發誓,夠寬宏了吧?”
穆貴妃只好跟着道:“……此事若是我穆侯府所爲,我父親穆侯以身抵罪,穆侯府滿門奪爵流放。——這樣行了吧?”
“姐姐真是爽快,妹妹信了姐姐了。”尹桂兒像是十分歡喜,親自將她扶了起來,又瞪大眼睛看着永昌帝,道:“陛下,臣妾信了,您信了沒有?”
永昌帝莞兒,點點頭,道:“既然德妃信了,朕自然是信的。——普天之下,朕若是連德妃都不信了,自然是沒有人可信了。”
尹桂兒笑得花枝招展,笑聲如銀鈴般在大殿的廊廡底下回dàng着,襯得穆貴妃苦澀的臉越發蒼老幾分。
“尹德妃真是寬仁,不僅寬仁,而且厚道。”穆貴妃有些譏嘲地道,“就是有些太輕信別人了。那柱國侯夫人怎麼那麼巧,就救了你,你難道沒想過她有可能賊喊捉賊嗎?”暗示要追殺尹桂兒的人,是杜恆霜故意所爲,可以一邊籠絡尹桂兒,一邊打擊穆侯府。
這個可能xìng,尹桂兒早就想過,也早就排除過這個可能。因爲這些人都不知道,早在她入宮參選之前,杜恆霜就跟她聯繫上了,而且幫她精心打通各種關節,準備各種應選的東西,她才能順利進宮,在得寵之前,就將了穆貴妃一軍。
現在想來,如果沒有當初她入宮參選,被穆貴妃暗算的事兒,她就算得寵,也不會升得這麼快,更不會打擊到穆貴妃的氣焰和勢力。
這樣的杜恆霜,根本就不需要故意用派人追殺她的法子,來對她示好。而且那些人明明是晚間去她孃家踩點,並不是一出宮門就追殺她的……
尹桂兒什麼都沒有說,笑着點頭道:“陛下信臣妾,臣妾當然不會辜負陛下的這份信任。”
永昌帝見兩個妃子都知道好歹,還沒有鬧得太出格,心裡高興,就命人給尹桂兒佈置宮殿,讓她住了進去。
從此對尹桂兒寵愛有加,穆貴妃的宮門前日漸冷落,此是後話不提。
……
穆夜來這邊回到穆侯府,就被穆侯叫去問話,問她貴妃娘娘有什麼事。
穆夜來沒有法子,就把尹桂兒入宮得寵,已經封了德妃的事說了。
穆侯也是大吃一驚,忙道:“看來你姐姐已經要失寵了。”說着,揹着手在屋裡走來走去,轉了半晌,道:“你那邊要抓緊了。只有幫柱國侯把這件事做好,咱們手裡纔有更多的倚仗。唉,陛下的心意難測,靠你姐姐,她又沒有兒子,終歸是不行啊。”穆侯頭一次認識到,靠着他女兒穆貴妃得來的權勢富貴,完全是無本之木,是不會長久的。
要長久,還不如全力以赴,想盡法子讓穆夜來先進柱國侯府,跟着柱國侯,等生了兒子,再跟杜恆霜一爭長短。
想到這裡,穆侯就勸穆夜來,“你姐姐那邊既然這樣了,你就要想清楚了。做正室如果不行,做妾也行。總之你要入柱國侯府,給柱國侯生個兒子出來,咱們家纔算是真正站得住腳了。”
穆夜來從皇宮回來,也一直在想這件事。
雖然她不想承認,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想以正妻的身份嫁到柱國侯府,希望已經是很渺茫了……
杜恆霜這一手,實在太過毒辣!
穆夜來眯了眼睛,嗤笑一聲道:“我知道,爹。——她不就是擔心我跟她並嫡嗎?哼,我不併嫡,照樣把她拉下馬來!”
“這就對了!”穆侯滿意地拍拍她的肩,“做人要能屈能伸,不要計較一時的得失,能活到最後的人,纔是最後的勝利者。”
這話說到穆夜來心坎裡。上一世的時候,她可不就是命太短了?!不到三十就病死了,死後連個送終的孩子都沒有……
柱國侯府門前,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徘徊不去,眼神閃爍地盯着柱國侯府的大門。
杜恆霜從來就不見這些上門找她的人,而且藉着送銀的機會,故意放出風聲,說穆夜來纔是蕭士及的新歡,自己這個正室早就失寵了。凡是想走蕭士及門路的人,都應該去穆侯府,爲本來就門庭若市的穆侯府推bō助瀾,添油加柴。
無數人涌到穆侯府之指名要見穆三小姐,給她送禮,求她在蕭士及面前說好話。
穆夜來很是得意,在這些人中間周旋得如魚得水。就連穆侯大公子都收禮收到手軟,數銀子數到眼花繚亂。
穆夜來倒是不想穆侯大公子收太多的銀子,她也擔心給蕭士及惹麻煩,但是石姨娘看了,滿心歡喜,極力勸說穆夜來不收白不收,並且自己也sī下里偷偷收取別人的好處,就爲了能夠讓她在穆夜來面前說幾句好話。
所有人都在屏息凝氣地等待着江陵的戰況。
等蕭士及江陵大捷的喜報用八百里快馬送入長安城的時候,整個長安都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