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間的人,似乎把孝順看得比天大。
有些男人能因家裡的老孃不喜歡自己的妻子,就算妻子什麼過錯都沒有,也能將妻子休棄。
如果男人執意站在老孃那一邊,爲人媳婦的人,除了忍讓,似乎沒有別的出路可走。
好一點的男人,也許會在人前對媳婦不好,讓老孃滿意,但是人後還是會對媳婦百般體貼,很是歉疚。
可以說,如果嫁了這種男人,已經是上上籤了。
而蕭士及,如果不是因爲他早年喪父,完全靠自己在外面打拼,撐起這頭家,恐怕他也會和那些男人一樣,在人前處處維護自己孃親的尊嚴,逼自己的媳婦低頭。
能做到蕭士及這樣,已經是極難得了。
杜恆霜想了想,心裡的鬱結漸漸消散,對諸素素道:“你不知道,男人孝順,不止是他們真的敬重爹孃到骨子裡去了,而是有很多別的考較在裡面。”
“別的考較?”諸素素不明白,“除了讓他們的老孃心情舒暢,還有什麼好處?”
杜恆霜咯咯笑道:“素素,你知不知道,男人要做官,除了家世以外,最重要的途徑是什麼?”
“科舉?”諸素素有些遲疑地道,除了拼爹,另外一個途徑不就是科舉?
杜恆霜頓了頓,“科舉纔出現沒幾年,算不得最重要。”
諸素素:“……”現在不重要,以後就會成爲唯一做官的途徑了……當然諸素素沒有說,她好奇地問道:“到底是什麼?”
杜恆霜笑道:“從古早以來,男子要做官,需要有人舉薦。而舉薦最重要的標準,一個是孝。一個是廉,又稱‘舉孝廉’。”
諸素素大大出了一口氣,大力點頭,“原來如此。我說有些男人怎會如此‘愚孝’,就跟沒長腦子一樣。——原來不是沒長腦子,而是腦子大大的,‘愚孝’能給他們帶來莫大的實際利益。”
杜恆霜淡笑着點頭,“儒術聲稱爲人立身當以孝爲本,而任官從政。則要以廉爲方。所以,孝廉就被當做是舉薦做官的重要途徑。在科舉出現之前,舉孝廉是那些男子入仕的唯一路子。”
諸素素嗤笑道:“原來如此。我敢說,若是沒有‘舉孝廉’,能做官這件事。就算儒術說破天,這些男人也不會一門心思到‘愚孝’的程度。”
孝順當然應該,但是世間之事,大多是矯枉過正,過猶不及。
孝順到後來,多半要有“愚孝”的表現,才能達到舉薦的標準。
一般的孝順。不足以讓你揚名天下。
更極端的,需要“愚孝”到自殘的地步,才能讓大家交口稱讚。
比如,爲了爹孃大冬天想吃一條魚。跑到冰上去臥冰求鯉。又或者,父母得了難治的病,孝子會割自己的胳膊上的肉,燉了給爹孃吃。能不能治得好是一回事。關鍵是要把“孝順”的名聲揚名天下,才能達到“孝順”的目的。
杜恆霜掩袖點頭道:“素素此話雖然直了些。但是理兒不錯。”
諸素素卻在想着,後世科舉佔據主要地位之後,“愚孝”的男子雖然要少許多,但是男人個個都是官迷,能多一條路做官,總是不會放過的。不過這些男人要是自己“愚孝”也就算了,但是大部分男人,都是用爲難老婆的方式,來表現自己的孝順。難怪後世女子的選婿標準,好多都變成“有車有房,沒爹沒孃”了……
杜恆雪在一旁聽得怔怔地,想起許言邦今日跟她說的話,不由心亂如麻。
杜恆霜又問諸素素,“身子好些沒有?”
“好多了。我再養養,最近總是覺得乏。”諸素素有些困了,耷拉着眼皮道。
杜恆霜便起身告辭,對杜恆雪道:“正月十六我們要給崔家送一桌席面賠罪,正月十七就是你的歸宗儀式,你好好準備準備。”
杜恆雪點點頭,送杜恆霜出去。
杜恆霜回到自己的院子,看見蕭士及終於回來了,一個人躺在長榻上,枕着胳膊出神。
杜恆霜本待不理他,可是想起剛纔在諸素素那裡閒聊的話,心裡又軟下來,慢慢走過來,坐到長榻邊上,笑着問道:“怎麼啦?你從許家回來就這個樣子。許大人跟你說什麼話了?”一句話都不問蕭士及去他孃親那裡做什麼了。
總之只要蕭士及在人前維護她的臉面,她也不會去追問蕭士及對他娘說了些什麼安撫的話,免得自討沒趣。
至親至疏夫妻嘛。
夫妻之間,有時候親密無間,有時候卻也要給對方留下一點距離,一點空間,否則會因靠得太近,將夫妻關係窒息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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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士及睜開眼,看見杜恆霜明麗的面頰在燈下越發奪目,不由眯了眯眼,笑着握住杜恆霜的手緊了緊,“是有些話。”這些事,蕭士及不打算瞞着杜恆霜。
“……他說,蘭陵蕭氏想拉我入族譜,將我們蕭家,上到蘭陵蕭氏的族譜上。”
“啊?真的?!”杜恆霜倒抽一口涼氣,乖乖,這可了不得。蘭陵蕭氏,只比五姓七望的士族門閥低那麼一丁點兒而已。而且在數百年前,蘭陵蕭氏建朝立國的時候,還沒有五姓七望什麼事兒呢……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了。
蕭士及看見杜恆霜似乎喜出望外的樣子,有些意外地問道:“你覺得這件事很好?”
杜恆霜拍了拍胸口,“你別急啊,先讓我緩一緩。這件事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簡直是出門遇貴人,低頭揀金子,完全是不勞而獲的大福氣啊。”
“福氣?”蕭士及挑高了眉,“你很想入士族門閥?” www•тt kān•¢O
杜恆霜白了蕭士及一眼,“我什麼時候想過。我都說了是‘不勞而獲’。——不勞而獲的東西有幾個是正經東西?”
蕭士及鬆了一口氣,抓起杜恆霜的手,在脣邊親了親。“太好了,我還真怕你會覺得這是件好事兒。”
杜恆霜挑了挑眉,將手從蕭士及脣邊奪開,嗔道:“在你心裡,我就是這種人?”
蕭士及嘿嘿地笑,坐起來將杜恆霜攬入懷裡,在她面頰上親了親,道:“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這句話讓杜恆霜感慨無限,靜靜地把腦袋靠在蕭士及懷裡。聽着他鎮定有力的心跳,一顆有些浮躁不安的心漸漸沉靜下來。
過了許久,杜恆霜想起一事,問道:“蘭陵蕭氏怎麼現在突然想起來要拉我們家入族譜?到底是誰在背後慫恿的?”
蕭士及有些驚訝,握住杜恆霜的肩膀。將她從自己胸前抱起來,看着她的眼睛探究半晌,道:“你怎會認爲是有人慫恿的?”
“呃,就是覺得無風不起浪吧。凡事都有個緣由。我們跟蘭陵蕭氏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再說,姓蕭的人多了,難道天底下姓蕭的人。都是蘭陵蕭氏的旁支末節?”杜恆霜撇了撇嘴,斜睨蕭士及一眼。
“我媳婦真是冰雪聰慧。”蕭士及笑着誇了杜恆霜一句。
“少貧嘴,快說,到底是誰在背後興風作浪?”杜恆霜輕輕推了蕭士及的胸口一把。
蕭士及道:“是崔家。崔大郎夫婦今日去中書令蕭禹家裡拜訪。還說要跟蕭家結親。許大人路子廣,知道了這件事,就跟我提了一句。”
一聽跟崔家有關,本來有些遺憾的杜恆霜立刻振奮起來。“讓我說中了吧。看來真的有問題啊。”
杜恆霜從長榻上站起來,在裡屋走來走去。最後在屋子中央放着的一人多高,一丈寬的紫檀木大插屏處停下來,看着插屏上精巧無比的牡丹花開的刺繡,若有所思地道:“崔家這是一石二鳥啊。他們現在放出風聲,不管成不成,陛下都會忌憚於你。”
蕭士及一下子站起來,緊走幾步,來到杜恆霜身邊,“你說陛下會信他們的話?就算我不肯入蕭家族譜都不行?”聲音中有些急切。
杜恆霜提到的這層意思,是蕭士及沒有想到的,也是許紹沒有提及的那一層意思。
杜恆霜嘆口氣,低着頭悶悶地道:“我爹說過,陛下最大的毛病,就是多疑。你看毅親王,還是他的親生兒子呢,這不說拔就拔了,將宮裡凡是有跟毅親王有關的人,無論是什麼情況,都一口氣全剷除了。”
蕭士及的臉色陰沉下來,“崔家簡直是欺人太甚!”
“是我不好。給你惹麻煩了。”杜恆霜抱住蕭士及的胳膊,將腦袋靠在他的肩上,喃喃地道。
蕭士及忙道:“不關你的事。你不出手,我也會出手。——陛下的意思,我不是跟你早就說了嗎?你不過是恰好挑中這個機會而已。”
“唉。”杜恆霜也知道是這個理兒。現在是擺明了陛下要拿蕭士及做領頭羊,打擊“崔半朝”。但是一個不小心,“領頭羊”就會變成替罪羊。這個分寸真是極難把握。
“不行,不能這一次讓崔家得逞。”杜恆霜神色一凜,對蕭士及道:“你打算怎麼做?”
蕭士及悶悶地道:“還沒想好。”又對杜恆霜道:“不過我已經跟蕭義說了,讓他備車,我要去洛陽一趟,接太祖母過來住。”
杜恆霜心裡一驚,繼而一喜,偏着頭饒有興味地看了蕭士及半天,看得蕭士及半邊臉火辣辣的。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蕭士及拉着杜恆霜繞過屋子中央的大插屏,走入另一邊。像個小房子似的千工拔步牀就在那一邊。
杜恆霜笑着道:“你爲何要接太祖母到長安跟我們一起住?”
蕭士及別過頭,若無其事地道:“蕭家只有她這麼一個老祖宗了,怎能讓她一個人繼續住在尼姑庵裡。”說得振振有辭。
杜恆霜卻知道蕭士及真正的意思,忍不住伸臂抱住蕭士及的脖頸,軟糯糯地問道:“……你是爲了我,是嗎?”
將太祖母接來長安,明顯就是要在他孃親龍香葉上頭再加個長輩。
“你的心意,我領了。昨兒我也有不對,我明天去向婆母賠不是。”杜恆霜極是感動,偎到蕭士及懷裡,在他左頰上也親了一下。
蕭士及笑着回親她一下,搖搖頭道:“不用了。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也不會出此下策。”頓了頓,蕭士及又道:“不過,你到底是晚輩,就算你是事出有因,可是若讓外人知道,還是會覺得你太過份,讓你名聲不好聽,我可捨不得讓你被人戳脊梁骨。”
杜恆霜心底如同蜜糖流淌,簡直甜得要溢出來。
龍香葉這個婆母是很咯應人,可是有蕭士及這樣的夫君,就算被咯應,她也甘之如飴了……
“我會親自去洛陽,跟太祖母談一談,然後接她過來。”蕭士及說着,將杜恆霜頭上的簪子取下來,看着她黑漆漆的長髮如瀑布般垂下來。
杜恆霜的頭髮帶一點天然的自來卷,披散頭髮的時候,卷卷的髮絲在耳畔盪漾,慵懶誘惑至極,是蕭士及最愛看的樣子。
杜恆霜低頭一笑,沒有再阻止,可是心裡突然靈機一動,猛地擡頭對蕭士及道:“你去洛陽接太祖母,不如我跟你一起去?——不止我去,咱們全家都去!順便我也正好回洛陽,去把雪兒歸宗的事兒跟杜家的族人敲定。”
“都去?外面下了大雪,這幾天正在化雪,去洛陽的路可不太好走呢。”蕭士及不知道杜恆霜爲何要堅持要去,而且要帶着全家大小一起去。
杜恆霜推了他一把,嗔道:“真是個傻子。咱們全家一起去洛陽,一定要大張旗鼓,說是回洛陽祭祖。——提前將這件事張揚開來,看那崔家和蘭陵蕭氏,還有沒有臉過來如同施恩一樣,讓咱們入蘭陵蕭氏的族譜!”
這個主意實在太妙了!
祭祖自然是要告知天下,他們洛陽蕭氏,跟蘭陵蕭氏一點關係都沒有!從而斷了對方要拉他們入蘭陵蕭氏的後路!
這樣做,不僅自自然然地將太祖母楊氏接到長安,讓龍香葉無話可說,而且能提前堵住清河崔氏和蘭陵蕭氏的嘴,並且向陛下表忠心,這是用實際行動向陛下表示,蕭士及不肯入士族,寧願以寒門庶族的身份,爲陛下效力!
蕭士及猛地站起來,看了杜恆霜半晌,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托住她的腋下將她抱起來轉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咱們明日就聲勢浩大地回洛陽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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