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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素素留神看着杜恆霜的神情,試探着問道:“我聽她們說,是從你這裡離開之後,在朱雀大街驚馬……”
杜恆霜看了她一眼,笑道:“那又怎樣?朱雀大街人來人往,她們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雖然照常理,肯定要懷疑是杜恆霜做的,但是她們肯定沒有證據。
諸素素抿嘴笑了笑,說起穆夜來的傷勢,“兩條小腿的骨頭碎了,不過不是好不了,就是要時間長一些而已。我已經讓她們在我那裡住下了。——這一次,我的醫館可是要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了。”
杜恆霜噗嗤一聲笑了,揮揮手讓自己屋裡伺候的人出去。
兩個人對面坐在南窗下的炕上,從大開的窗櫺望出去,可以看見窗前空蕩蕩的迴廊,迴廊底下寬大的院子。院子兩邊的葡萄架已經枯萎了,可以看得見架子下面的石桌石凳。院牆根上擺着一溜煙盛放的秋日菊花,奼紫嫣紅,各種顏色都有,不遜於春日的牡丹爭豔。
院門口還有一顆巨大的丹桂樹。
此時正是深秋,丹桂飄香的時候,那股清香將整個院子都籠罩進去。
諸素素深深吸了一口氣,舉起茶杯道:“良辰美景,應該浮一大白。”
杜恆霜對屋子外面吩咐一聲。“把雪兒做的玫瑰果子釀送來吧,讓我們的安國公夫人好好嚐嚐,再上兩道時令的菊花點心。”
知釵在屋外遠遠地應了一聲。
片刻就有樣貌討喜的小丫鬟掀了簾子進來,把果子釀和點心一道道端上炕桌。
杜恆霜點點頭,“下去吧,我要和安國公夫人說說話,讓你們知釵姐姐好好看着畫眉籠子,那是我剛得的,一天要吃一個蛋黃。可別餓着了。”又道:“等大少爺和大小姐下學回來,帶他們過來給安國公夫人請安。”
小丫鬟笑着應了,出去說與知釵聽。
知釵脆脆地應了一聲,外面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歸於寧靜。
空曠的院子裡,只偶爾傳來幾聲畫眉鳥的叫聲。竟有了空山靜寂,晚秋鳥語的清明。
諸素素有些不習慣這樣安靜的杜恆霜,她偏着頭打量杜恆霜,“你怎麼啦?還在鬧彆扭?”
杜恆霜一直端着的架子慢慢放了下來。她用手撐着頭,斜睨着窗外湛藍的天空,又是一笑。諸素素竟從那笑裡看出一點點自嘲的味道。
“嗯?到底是怎麼啦?你老實跟我說,穆夜來的事兒。是不是跟你有關?咱們不談證據啥的。我跟你說,這件事出來,穆夜來又一口咬定是從你這裡走後纔出的事兒,再加上你以前在大庭廣衆之下都打過她,她不把這件事栽在你身上纔是有鬼了。——你放心,我當然是站在你這邊的。但是我不從你這個得個準話,我很難確定下一步怎麼走啊。”諸素素誠懇地道。伸手握住杜恆霜捧着酒杯的手。
杜恆霜放下酒杯,凡手握了握諸素素的手。神情中多了絲感激,“素素,我就知道,你不會跟我疏遠的。”
諸素素挑了挑眉,笑道:“咱倆是先苦後甜,不打不相識。”
杜恆霜重重點頭,下了決心對她道:“這件事確實是跟我有關,也是我要她走不了路的。”是她囑咐錢伯,讓他去給穆夜來一個小小的“教訓”,她只想出口惡氣。錢伯回來覆命,只說“成了”。現在她才知道,原來錢伯是把穆夜來的腿藉機給弄斷了……
諸素素淡笑點頭,“嗯,爲何呢?”她不信杜恆霜是濫殺無辜的惡毒之人。
杜恆霜苦笑一聲,低頭道:“我說了,你別罵我沒出息。”
“到底是怎麼啦?我保證不罵你。其實我知道穆夜來是很討人嫌,看她完全不要臉面、不避嫌隙地追着別人的男人我就煩。怎麼能這樣固執,這樣不顧一切呢?”諸素素嘆道,“但是不能否認,這樣的百折不撓,專心如一,是男人都會有虛榮心的。——就算不喜歡她,但是肯定也不會討厭她了。”
杜恆霜怔怔地看着諸素素,喃喃地道:“……我也是這樣的啊,難道他都不記得了嗎?他現在只看得見別人的不顧一切、百折不撓、專心如一?”
諸素素語塞,暗罵自己多嘴,胡扯踢到鐵板了,忙轉換話題道:“你還沒說爲什麼呢。”
杜恆霜怔怔地道:“穆夜來上門來要見士及,說太子妃有話吩咐。蕭管事回了我,我……就出去見她。結果她說,她要跟着士及去江南出徵……”頓了頓,“我雖然對士及很失望,但是我不能讓她跟着去江南。士及是去打仗,不是去遊山玩水。兵兇戰危,一點點的不妥都會導致戰局的變化。她一個女人跟着去,不是瞎搗亂嗎?我雖然對士及不滿,但他還是我孩子們的爹,我不能讓她跟着去。——她去,士及的危險就又增大幾分。我要不出手的話,讓她跟着,最後無論是什麼結果,我都無法接受。”所以,讓她斷腿,是最簡單最有效的做法。
諸素素倒抽一口涼氣,拍桌道:“難怪!她在病牀上還在叫着她要去江南!真是不要臉!”說着,諸素素惡狠狠地道:“該!讓她丫地跟着別人的男人跑,活該斷腿!——你放心,她這腿,我不治了!回去就把她趕走,以後都列入‘再不醫治’的黑名單!”
杜恆霜聽了心情又好轉許多,笑着道:“那倒不必了。我看,你還是多從她那裡挖點兒銀子出來。比趕她走要合適。再說,”杜恆霜淺淺地笑,“若是把她趕走了,她找到別的好郎中給提前治好了,繼續追到江南去怎麼辦?”她要的就是要把穆夜來阻擋在長安,不能讓她跟去江南。
諸素素明白了杜恆霜的意思,眼珠一轉,道:“你說得也有理。就把這座金礦留下吧。”末了滿臉兇悍地道:“不把她掏幹,我就不是諸素素!”
杜恆霜莞兒。給諸素素續了一杯果子釀,眼睛有些澀,問道:“我是不是很沒出息?”說了不在意,卻還是暗中出手,剷除那些繞着自己家庭轉的蒼蠅蚊子。
以前的她,大概會直接在柱國侯府門口。拿箭射斷穆夜來的雙腿,就跟她當初射斷崔三郎的胳膊一樣。
可是在出手之前,她沒有再依着自己的衝動行事,她想到許多事情,更想到杜先誠對她的當頭棒喝,讓她做事不能只憑一腔孤勇。而是要用用自己的腦子。她要出手,但是要出手得乾乾淨淨。讓別人抓不住把柄,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不能再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那樣傷筋動骨。
在那一剎那間,她想到穆夜來跟崔三郎最大的不同,就是崔三郎的事,是陛下默許的。所以她敢放肆。而穆夜來,她若是真的當衆射斷穆夜來的腿。恐怕穆貴妃不會善罷甘休,甚至很有可能會藉機出手,將穆夜來推給蕭士及一輩子都說不定。
所以杜恆霜臨時改了主意,讓錢伯暗中行事。以錢伯的本事和心性,這件事絕對不會有人抓到任何把柄。
至於穆夜來會懷疑她,是再正常不過了。
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這事跟杜恆霜一點關係都沒有,穆夜來也會栽到杜恆霜頭上。
所以反正擔了虛名,杜恆霜也不想再客氣了。自己的男人當然要給個教訓,但是並不等於就要放過你這個主動纏着別人的賤人……
不過這樣做,到底不太磊落,杜恆霜還有些不適應。她自己心裡也難受。所以素素來了,一問,她自然什麼都招了。這一次,她不想瞞着素素。
“我是不是很沒出息?”杜恆霜又一次問道,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從諸素素那裡尋找答案。
“當然不是。”諸素素忙鼓勵杜恆霜,“那是你男人,你維護自己的家庭有什麼錯?——就算柱國侯不是好男人,那也是你的壞男人,要不要調教,也要看你。別人有什麼資格去代你調教他,你說是吧?”
杜恆霜聽了諸素素的話,又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但是她發現她已經越來越聽得懂諸素素的話了,不僅聽得懂,她也越來越明白諸素素真正的心情。
“唉,其實我也很矛盾。我知道我是不應該太依賴士及。但是我從小時候,從生下來,他就在我身邊,帶着我習字唸書,陪我說話解悶,甚至教我騎射弓馬。我從小就沒爹,他甚至對我像父親一樣照顧、疼寵……”杜恆霜停住話題,低頭抹了一把眼淚。她不知道該怎樣跟諸素素說她的感受。
諸素素卻已經聽明白了。
對於杜恆霜來說,蕭士及本來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人生目標,都是蕭士及。
在沒有爹的日子裡,蕭士及填補了杜恆霜身邊一切男性形象的空白。
更毋庸說,當初在他們要成親的時候,蕭士及表現出來的排除萬難的熱情和勇氣,更是讓杜恆霜泥足深陷,再也爬不出來。
這樣刻骨銘心的感情,當然受不了蕭士及有一點點忽略她,更受不了蕭士及去跟對他有好感的女人虛與委蛇。
若是時光停頓在他們成親的那一刻,他們是會永遠幸福美滿下去吧?
諸素素不知道該如何勸慰杜恆霜,當然更關鍵的是,她也對蕭士及很是不滿。他既然寵杜恆霜寵了十幾年,爲何不能一直寵下去?現在又嫌她不夠大度,不肯對他唯唯諾諾了……
可能對於男人來說,寵一個人,總是一時之需吧。
不可能有一輩子的寵,如果有所謂的“一輩子的寵”,肯定也是假的。假相背後的真相一定更加血淋淋和不堪。所以蕭士及現在不肯寵了,也許是好事。讓兩個人都能從雲端回到現實。踏踏實實過日子。
平凡夫妻的歡喜和哀愁他們都有,可能這樣才能天長地久吧。
“那你現在呢?還放不下他?”諸素素試探着問道。
杜恆霜擡起頭,笑裡閃動着一絲淚光,“放不下也得放。但是真的放下了,發現也不過如此。”
“是啊,不過如此。這個世上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這回事。”諸素素冷靜地道,“當初你因他的‘死訊’而自閉,我還羨慕過你,能這樣不顧一切地去愛一個人。我就做不到。我永遠也做不到。”因她愛自己更多。也許以後,她也會愛上一個男人,但是永遠不會比她愛自己更多。
“你說得容易。我覺得是我的命不好……”杜恆霜有些鬱郁。
諸素素不以爲然,“什麼叫好命?難道嫁給一個好男人就叫好命?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爲人莫作女人身,百年辛苦由他人?’若是女人的一輩子需要靠男人來圓滿。我真不認爲叫好命。當然,也許是因爲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好男人吧。”諸素素聳了聳肩,又看着杜恆霜,毫不留情地道:“就像你這麼好的女子,都沒有碰到這樣的男人,足以說明。想用嫁個好男人來證明自己好命的女子,都是自欺欺人。”
“在我看來。對女人來說,真正的好命,是自己能把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一直要仰仗男人的良心和長情過日子。說句不該的話,誰稀罕他有沒有良心?他要沒良心,我溜得比兔子還快。所以,我認爲的好命女,就是不管有沒有男人。都能自得其樂地過自己的日子。你既無情我便休,天涯何處無男人?轉個身。我能找到更好的,氣死你個白眼狼兒,這就是好命!”諸素素慷慨激昂地道。
杜恆霜笑了,“素素你不厚道哦。我知道你轉身就找到更好的,你是在故意氣我吧?”
“我哪有氣你?我是說實話。前兒我們去赴呂夫人家大兒子的昏禮,你看席上那些未嫁的小娘子,卯足了勁兒在男人面前千伶百俐,展現自己的各種美好,就希望能碰到識貨之人將她們娶回家,再生兩個兒子,表現幾手持家的本事,以爲就會一生順遂。——其實哪有這麼簡單?小姑娘都不明白,成親生兒子,不是故事的結束,而是故事的開始。再說一個女人的一生那麼長,怎會在二十多的時候就結束了呢?”
杜恆霜嘆口氣,接着道:“也許是真的結束了。因爲幾年之後,男人的熱情已經變淡,外面的鶯鶯燕燕永遠比家裡的那一個可人。就算再老實忠誠的男人,在面對如花美眷那一片癡心的時候,他們總會生出小小的不足之心。”
諸素素撇了撇嘴,“其實女人也一樣啊。若是有條件,都不放棄在外面招蜂引蝶的。很多嫁了人的女人,不照樣喜歡跟別的男人曖昧?”
杜恆霜:“=,=”話題突然好奇怪……
外院的書房裡,安子常剛進去,就發現許言邦也坐在屋裡,一臉無奈地看着蕭士及在書房內牆上掛着的一副地形堪輿圖上指指點點,“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是河道。江陵號稱‘千湖之鄉’,真不少白來的。”蕭士及的聲音很是激昂。
他擡頭,看見安子常進來了,笑着道:“安國公,你可來了。我還想去你的府上拜訪你,聽聽你對蕭銑的看法。他和你以前都是大周的臣子,你對他了解多少?”
安子常看了許言邦一眼,一抖袍子,和許言邦坐在一起,笑着道:“你想知道蕭銑的爲人?”
“不僅是他的爲人,還有他打仗的手法,他慣用的將領兵陣,凡是你知道的有關他的事兒,能不能都跟我說說?”蕭士及拉來一把 椅子,坐在許言邦和安子常對面,興致勃勃地問道。
許言邦看了看安子常的臉色,拖長聲音道:“柱國侯真是入魔了。他心裡眼裡簡直只有這個蕭銑……”說着,翻了個白眼。他後悔死了,今天興沖沖跑來,打算跟柱國侯進行一番“男人間的談話”,卻被這個打仗狂人拉過來做聽衆,聽他的打算,還逼着他給他提意見,看看有沒有不妥的地方,簡直讓許言邦欲哭無淚。
安子常明白過來,眉梢動了動,還是把他知道的關於蕭銑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蕭銑這個人,剛愎自用,對屬下猜疑之心最重。聽說他只信任一個人,就是他的女兒蕭月仙。而當年跟着他歸順大齊的那些有用之人,這些年都被他以各種名義殺得差不多了。依我看,他這才急吼吼地反了,是因爲他不反,他的手下就要反他了。而江陵之城因有長江天險可以依憑,易守難攻,不管他是不是精兵強將,都很難拿下。——這是根硬骨頭,你要啃的話,要好好籌劃籌劃,準備打持久仗。”
蕭士及很興奮,正要說話,安子常已經不耐煩地道:“好了,打仗的事兒你比我們瞭解得都多。我今兒是跟素素一起來的。你知道嗎,穆三小姐剛剛被馬車把腿壓斷了。”然後又點明,“她說,是在從你府上回去的路上突然驚馬,被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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