漲潮了,海水中的波浪一個連着一個向岸邊涌來,洶涌澎湃,掀起陣陣狂瀾,像一座座滾動的小山,又像一頭咆哮的猛虎。奔騰的海浪不斷地撞擊着岸邊的礁石,發出巨大的怒吼,彷彿要將天空撕裂。狂浪、激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然後化爲粉身碎骨般的浪花,濺起一片片晶瑩的浪珠,卻仍前赴後繼的涌上前來,似千軍萬馬般激盪着人的靈魂。
此刻,憂傷就像大海的波濤一般淹沒了子龍,當哀痛的潮水兇猛地裹挾着他時,他再也不能沉默,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
“其實,我見過你的父母。”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嘶啞,面對着胡婷發自內心的表白,他再也不能裝作麻木不仁了。
胡婷聽到他提起自己的父母,不明所以,認真的聽他繼續說下去。
子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開口道:“第一次見到你父親,是在廠裡。那時你母親檢查出來了癌症,你回去陪母親做完手術後又回到了上海,但你母親非常希望你能夠留在身邊,所以你父親來想帶你回去,可你不同意。你父親打聽到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錯,特地找到我,希望我能夠說服你回到南昌。”
他的眼睛看向大海,似在回憶那時的場景。“我看到你父親時,他站在樹下,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煙,身體有些佝腰駝背盡顯疲憊,看得出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你父親和我說了你家中的情況,說你母親雖然做了手術但身體還是很虛弱,很想有你在身邊陪伴。你回到上海後,你母親經常想念你,身體情況也變的不是很穩定,醫生答覆說這是心病,還是要讓你母親儘快打開心結,最好的方法就是能時時刻刻見到你,她也就會安心了。”
子龍緩慢的訴說着,將那時的情形一一道來。“你父親給你打電話想讓你回去,被你拒絕了;你父親找來勸說你,也被你拒絕了。所以,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纔來找到我,希望我能夠體諒他們做父母的心,他說我的話你一定會聽的。”
子龍的話將胡婷帶回到十幾年前,那時她和子龍的關係正發展到如膠似漆的地步,每天都會膩在一起,一起吃飯、聊天、看電影,她的所謂小事業也正處於穩定的上升期,兩個人的小生活過的十分愜意。可就在此時,她母親病了,被檢查出了癌症,雖然還未到晚期,但也足夠讓一家人鬧心的,她自然也是十分牽掛的。
她請了半個多月的假回去陪母親看病、檢查、做手術,直到母親手術完出院後才放下心來。她開始思念起子龍,她想回到他的身邊,戀愛中的小情人總是不捨得分離太久。但父母卻不希望她繼續留在上海了,想將她留在身邊,但她的心早已飛走了,飛到了子龍身邊,在看到母親身體有所好轉後毅然決然地回到了上海。
沒多久,父親就找來了,想讓她回家鄉,還託人幫她找了份電視臺的工作,但她哪裡捨得離開子龍,所以直接就回絕了。她告訴父親,她在這裡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兩個人的感情也很好,她想留在上海,留在他的身邊,這是她心中的願望。
可是父親什麼時候去找過他,爲什麼十多年來一直沒有人告訴過自己呢。她還記得子龍向她詢問母親身體狀況時,她回答已經做完手術了,正在康復。這個傢伙就不厭其煩的在自己身邊不停地嘮叨,說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子欲養而親不待,讓自己煩悶的不行。她還不是爲了他纔回到上海的嗎,可這個傢伙明顯的就是要趕自己走嘛,這讓她還生了他很久的悶氣。最終他答應會經常到南昌去看望她,加之父母的堅持,她才戀戀不捨的回到家鄉。
可這個沒良心的傢伙,竟然從沒有去南昌看過她,這讓她一直耿耿於懷,時常在心裡埋怨他是個說話不算數的小人。現在她終於知道,爲什麼那時他總是讓自己回家了,面對一個父親的哀求,任何人也會如此做的吧,這也能證明他的心裡是真心喜歡自己而爲自己考慮的。可他爲什麼就不去看望自己呢,她想不通,直接就問了出來。
子龍沒有迴避這個問題,很多事埋藏在心裡已經很久了,這麼多年來也一直像個沉重的包袱壓在他的心頭,既然今天把話說開了,他也想把所有的心裡話都告訴她。
“我去南昌找過你,你不在家,我見到了你父親和母親。你母親的病情並不穩定,手術後又發現了癌細胞擴散的情況,所以一直在做着化療,當時的她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你母親哭着對我說,她的身體不知道能撐多久,或許可能隨時就會散手人寰,她希望在人生的最後時刻還能經常見到你。你的父親也在一旁抹着眼淚,他們都不希望你再回到上海了,也不希望我再來找你了,就讓你一直留在南昌陪在他們身邊就好。”
子龍的臉上明顯露出哀傷的表情,雖然他愛着胡婷,但面對當時兩位老人的心願,他還能夠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他不是沒有勇氣堅持,只是不想讓兩位老人失望難過。父母子女的血脈情分是無法割捨的,父母對子女的惦念絕不會比他更少的,子女的喜怒哀樂,一舉一動都會在他們的視野之中,都會讓他們有着無盡的牽掛和悠長的思念。
兒行千里母擔憂,他的母親也在遠方思念着他,家裡總是空蕩蕩的,每天掰着手指數日子,盼着能夠早點見到自己,所以他能夠體會兩位老人的心情。兩位老人的年紀也已不小了,經歷比較坎坷,心靈更爲脆弱,自己又怎麼能忍心剝奪兩位老人的願望,尤其是她母親還在做着化療的情況下。他不能這麼自私任性,所以他走了,雖然走的是那麼的不甘心,可能留給他的就是痛苦的等待和煎熬,但他沒有選擇。
他有想過放棄上海的工作,到南昌和胡婷一起面對生活的壓力,但她的父母卻不希望他這樣做。他的家庭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父親早逝,母親獨留家中,現在對他而言,努力工作發展努力賺錢養家纔是最重要的事情吧。更何況,無論將來他的發展怎樣,他也一定會回到青島的,他的母親同樣需要他的陪伴,同爲父母,他們是能夠體會子龍母親的心情的。
如果他和胡婷在一起,就註定要面對這樣一個現實,到底是要在南昌還是在青島發展的問題,無論怎樣選擇,對另外的一方都是不公平的。而如果兩個人分開工作,兩個城市相隔千里,異地的感情總有一天會讓他和胡婷感到疲憊,未必是因爲兩人間感情變淡,更常見的原因是熱情變淡,最後慢慢的就疏遠了對方,而留下無限的遺憾。
她的父母都是過來人,很清楚感情發展的規律,因爲熱情的上升和積累,兩個人走到了一起,而因爲感情的加深和昇華,兩個人走到了最後。但人的熱情總是有限的,兩人在曖昧的階段中因爲吸引而把熱情慢慢推高,雙方的熱情在表白的那一瞬間達到最高點,當兩人確定在一起之後會因爲了解越來越深,熱情就無可避免地開始走下坡路。
任何一段長期關係的維護,都離不開安全感和責任感,這兩種感覺也只有在感情越來越深的時候纔會發生。異地戀會因爲兩個人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差異,感情的維繫變得尤其困難,兩個人之間的相互依賴感便無法得到釋放,兩個人在一起時的習慣會一個個的被打破,巨大的落差會讓人感受到自己被冷落了。更嚴重的就是兩個人都會對這段感情失望,因爲雙方都無法從異地戀中滿足自己的核心需求,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感情慢慢消耗殆盡而無能爲力,最後落個分手的下場。
她的父母不希望胡婷落到如此結局,不想讓她受到任何傷害,這是父母對子女的保護。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的幸福,這就是他們最無私的願望。這有錯嗎?
子龍完全能夠感受到兩位老人是真心地擔心胡婷的未來,而那時的他也沒有足夠的能力承擔起這份責任。雖然他的工作有了一定的起色,但是收入仍然是不穩定,拉到贊助時會有一定的提成獎金,但拉不到贊助時只有不到兩千元的底薪。
如果離開上海電影製片廠這個平臺,可能他拉贊助提成的機會都沒有了,就連固定的底薪也不會有了,到了南昌又如何保證養得起家呢。這樣的現實狀況也確實讓他不敢輕易地向胡婷,向她的父母做出任何承諾。
這就是現實生活中的無奈,也是他和胡婷感情的悲哀,如果他能夠出生在富貴之家,可能就不會有這麼多顧慮了吧。但他從來不會抱怨,他的父母雖然沒有給他帶來金錢上的滿足,但教會了他善良、勤懇的做人守則,這是人一生中無法比擬的寶貴財富。他也相信,憑藉着他的努力,一定會讓自己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他有這個能力,現在也有這樣的平臺,他一定會把握住機會讓自己發展起來的。
可是,需要多久呢?他要讓胡婷等上多長時間呢?即使兩個人真的在一起,又如何能夠避免兩個人未來的異地戀問題?他猶豫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