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鬱往回走時,正巧遇見急急往這邊趕來的林懷琛。
“你怎麼這麼慢?”
小鬱半嗔半怒。
林懷琛漆黑的眼眸有一絲光亮閃過,但他迅速隱去情緒:“沒什麼……只是遇上了故人。你追過去怎麼樣了?”
小鬱用手一抹頭髮,然後指着自己瀟灑地說:“這麼玉樹臨風的公子,有姑娘能拒絕我嗎?”
林懷琛簡直被她的滑稽逗笑了,“別鬧了。快說,怎麼樣了?”
小鬱正色道:“那活死人住在一個大府裡,我一走近那裡,活死人腐敗的味道簡直嗆鼻,府裡肯定不止她一個活死人。外面有非常厲害的結界,硬闖是進不去的。我只能引誘她將我帶進去。”
“那我們不如……”
“誒,”小鬱打斷林懷琛的話,笑着說:“從現在開始,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分頭行動。”
林懷琛也笑道問:“怎麼?你要用‘美男計’的時候,我不方便在場是嗎?”
小鬱歪頭笑一笑,用一種“你真無知我全都是爲你好”的眼光白了他一眼:“什麼美男計!分明是苦肉計好嗎?!”
她又說:“活死人固然是可以憑藉某一種舉世無雙的法器而生,但世上有多少活死人可以這樣幸運?所以還有一種法子,就是日復一日地吸食活人的陽氣,斷一日都不行。”
她指指自己,眯眼笑着說:“這樣的青年男子的陽氣最好,懂麼?你還是別參合進來,不然到時候我救你都來不及。”
小鬱的眼角眉間飛揚着動人又自信的神采。
林懷琛微微側頭,看着身邊並肩而立的她。
清瘦俊秀,目光高曠。堅定自信的神情絲毫不遜於真正的男子。
她總是這樣的。
不屑於做一個站在男子身後的女人,要與男子並肩站着,寧願執拗地一個人面對前方的艱險。
要多麼慶幸自己當初愛上的是這樣的女孩子。
想到這裡,林懷琛嘴邊不禁含着一絲笑意,但轉瞬又消逝下去。
這樣好的女孩子,應該得到很多的愛慕,但是不能是來自坐在龍椅上孤僻的君王。
小鬱自由得像一隻鳥兒,王城只能讓她困死在裡面。
林懷琛想起早上他要去追小鬱的時候,餘光瞟到居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比他更快地悄悄跟了過去。
他又坐回到位子上,裝作漫不經心地喝茶,果然發現了另一個身影在對面街上的茶樓上盯着他。
是鄭德殷身邊的大內高手柴平、柴赴。
林懷琛在心底暗暗嗤笑。鄭德殷平日最謹慎的人,無論到哪裡,身邊的明衛暗衛是絕對不會少的。
現在居然將他最貼心的暗衛派到平城來了。
他自然知道鄭德殷的目的何在。
林懷琛捏緊了手中的瓷杯,笑意漸漸斂去,眼睫低垂。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顯得斯文英俊,掩去了眼底的波瀾起伏。
懷疑我沒有關係。
但是想要她……鄭德殷,你以爲你可以嗎?
“喂喂……”小鬱用手在林懷琛面前招了招:“想什麼呢,那麼入神?”
林懷琛搖搖頭,對她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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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鬱回到屋裡,想叫侍女過來打盆水。
“那個……”
小鬱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聽到小鬱的聲音,有一個侍女出現在門口。
她穿着櫻草色的束腰衣服,並不是一直服侍她的那個,顯得更年輕稚嫩一些。
她低着頭,問:“公子有什麼吩咐嗎?”
“姑娘可否幫我打一盆水來,讓我淨面?”小鬱溫文有禮。
“是,奴婢這就去。”
她很快打來一盆水,又問:“公子還有其他的吩咐嗎?”
“那個……”小鬱猶豫着,“那個穿淺鴉色衣服的女孩怎麼沒來?她早上……”
“你說覓雲姐姐?”
“嗯,對,就是她。她怎麼沒來?”
那小婢女擡起頭來,幽怨地看了小鬱一眼:“覓雲姐姐早上回來就魂不守舍的,說是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所以我替她來了。”
不該看見的東西……果然是看見她和林懷琛麼……
小鬱的臉一下子燒起來,連耳根都紅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幫我問她好。”
“什麼?”覓雲從牀上支起身子來,驚呼道:“公子問到我了?”
小侍女連翹翻了翻眼皮,說:“是啊。看你沒出息的樣子!”
“公子……”
覓雲泫然欲泣。
“你說說他怎麼就好了?你怎麼就喜歡他那樣的?”連翹白了她一眼,“我最看不慣男人像他那種女裡女氣的樣子!要不是他……我們林大人也不會……”
說起林懷琛,連翹臉上浮出一絲紅暈:“我們林大人才是真正的好男兒!”
覓雲不服氣:“你個小丫頭,不許你這樣說我們公子!什麼叫女裡女氣?這叫溫文爾雅,你懂嗎?你懂嗎!”
林懷琛和小鬱忽然同時打了個噴嚏。
她們兩個在房裡吵鬧起來,完全忘記了早上覓雲看見小鬱和林懷琛之後,哭着跑回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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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
小鬱走到飯廳,除了季開陽不在,大家都已經在了。
大家各自地討論着什麼。
林懷琛拿着一份公文和平城令杜景中說着些什麼。
連施崇明也一臉正經地和馮定應討論着什麼。
只有王飛雲坐在一邊悠閒地喝茶。
小鬱來得遲了,不好意思打攪別人,只好慢吞吞地朝王飛雲走去。
“王大人,好悠閒啊。”
小鬱坐到他身邊。
王飛雲也不惱,笑眯眯地說:“清閒的命啊。”
“這季開陽不在了,你們聯繫也斷了。你一個人怎麼查獸人啊?”
王飛雲喝了一口茶,悠悠地說:“誰說我們聯繫斷了?”
“你們還有聯繫?飛鴿傳書?”
小鬱真的驚奇了,“季開陽那麼個清高孤僻的人,居然被大人收服了?”
王飛雲擺擺手,“我哪有那本事。不過是天上的星宿幫我盯着他呢,他在哪裡我都知道。不是我自誇,你們修習巫術的凡事都厲害,只有一樣——觀星御星之術,你比不過我。”
小鬱點點頭。
修習巫術的人,除非是上窺天道的大法師,少有人能比得過欽天監的人。
王飛雲又朝林懷琛努努嘴,“再說,有林大人的人跟着呢。他還不回來不成?”
小鬱又想起那夜季開陽的樣子。
一個人抱着劍,一盞孤燈被風吹得搖曳。他靠在墳上,用手很小心地護住,才能不讓它熄滅。
他神情悲徹,但又很卑微地望着那座不知名的墳。
整個荒原,只有他一個悲涼的灰色的影子。
小鬱甩甩頭,不去想這些。
她朝王飛雲一拱手,說:“王大人,我還有事,先走了。”
王飛雲點點頭,又問:“等等,爲什麼我覺得你今天有些不一樣呢?”
小鬱眨眨眼,“哪裡不一樣?”
“好像聲音粗了些,身量高了些……”
小鬱很得意:“小小障眼法而已。是不是更像個男子了?”
說罷,走出了飯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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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鬱依然在原來的那個餛飩攤上等胭脂。
她有些緊張,不知道胭脂會不會來。
小鬱在那裡等了一天,胭脂都沒有來。
小鬱心裡有些後悔,想自己是何苦來哉,出此下策。明明是個女子,卻要心急如焚地等另一個女子。當年在南疆,叫她等白桐一刻鐘她都不耐煩得緊,現在要是叫白桐知道了,肯定笑死她了。
早知道不如想個法子,破了那厲害的結界,不用在這裡幹受罪。
胭脂始終沒有出現。
第二天小鬱還是去等她。
胭脂還是沒有來。
第三天,小鬱又等了一天。
胭脂還是沒有來。
小鬱慢慢嘆了一口氣:“原以爲我自己的脾氣已經算大。誰知人外有人啊!”
她轉身準備走了。
一轉身,看見胭脂站在街角靜靜地看着她。
小鬱心下一驚,不知道她看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餡。
小鬱也不敢動,只能看着她。
最終還是胭脂先開口:“公子。”
小鬱鬆了一口氣,說:“胭脂,你來了。……我還以爲是我唐突了你,你不願意見我。”
胭脂不說話,只低頭用手撥弄着垂下來的髮梢,一副小女兒的情態。
小鬱看她雖然神色嬌羞,但臉色慘白,周身依稀有寒氣環繞,難道她已經好幾天沒有充足的陽氣供養了嗎?
小鬱心下了然,不着痕跡地隱去嘴角一絲狡黠笑意。
她伸手去拉胭脂,說:“哎呀,你的手怎麼這樣涼?”又故意看看她的臉,“臉色也這樣白。一定是沒有好好休息,沒有好好吃飯。”
活死人的肌膚像一塊海綿,一旦觸碰到有陽氣的東西,就源源不斷地吸收。小鬱的陽氣裡還帶有靈力,胭脂的手被小鬱握住,一股暖流充盈她冰冷的身體。
溫暖……
活死人最渴望的東西。
胭脂卻一把拍掉小鬱的手,厲聲說:“不要碰我。”
這下輪到小鬱驚訝了。
按理說,胭脂已經感覺到她的充沛的陽氣了,要立刻把眼前的人帶回府裡與其他的活死人分享纔對。
爲什麼是“不要碰我”?
難道這個狡猾的活死人還有其他的吸食陽氣的法子?
小鬱暗暗皺眉。
胭脂看眼前的人神色慢慢冷下去,她也慌了:“公子,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有苦衷,我、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小鬱立即換上一張溫和笑臉:“沒關係。是我莽撞,唐突了姑娘。”
她慢慢地施術,周身散發出靈力,使活人的陽氣的味道更加突顯,像一個溫暖源,想要吸引那些從來不曾保有溫暖的活死人們。
胭脂慢慢覺得要控制不住自己。
她忍不住本能地靠近小鬱。
身體裡面有個聲音在對她說:
去啊,握住他的手,靠近他的胸膛,吸乾他的陽氣……你是活死人,是個活死人!
胭脂掙扎着。
但是……不可以,不可以!
“喲,胭脂在做什麼呢?這麼俊俏的公子怎麼沒聽你提起過啊?”
突然,一個妖妖嬈嬈的聲音出現。
一個穿絳紫色月華錦衫的美人走到他們面前。她生得瑰姿豔逸,一雙妙目流光溢彩。雖然是在同胭脂講話,眼睛卻不住地打量着小鬱。
小鬱也拱手朝她笑笑。
又是一個活死人!
胭脂定定神,說:“青黛,你不是有事要做,來這裡和我糾纏什麼?”
青黛不理她,徑直走到小鬱身邊去,嬌俏出聲:“公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鬱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在下鬱白。”
“你是胭脂的相好?”
小鬱在心裡摸了一把汗,好直接的女人!
“在下……我……”
小鬱不是裝文雅,是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
青黛卻把他看做靦腆。
她輕聲嬌笑:“這麼俊俏的公子,給胭脂真是可惜了……”
青黛湊上前去,貼在小鬱耳畔:“你看……我比胭脂如何……”她說話間吹出來的風盪漾在小鬱耳邊。十指纖纖,她就要抓住小鬱的手。
青黛已經感覺到那麼充盈的陽氣就在眼前了……就差一點點,抓住他的手……
可惜,小鬱登時後退了一步。
如果小鬱是個男人,一定被她迷倒。
只可惜……她不是。
小鬱不用看身後胭脂都知道她的臉色會有多難看。
小鬱心裡盤算着:說實話,青黛可能比胭脂更容易搞定。可她當初既然選了胭脂,就要把戲做完。不然到時候,就算被青黛帶進了府,胭脂也會成爲她的阻礙。
小鬱對青黛作了個揖,然後說:“對不起,青黛姑娘。誠然你很美麗,但是在下已經心許胭脂了。在下不會對不起胭脂,請你自重。”
說罷,她拉起身後的人飛快地走了。留在一個氣惱的青黛留在原地咬牙。
小鬱在前面走着,心裡暗笑。
一個坐懷不亂的男子,一番平淡卻真摯的表白,她自己都快感動了。
一切都太完美了!
唯一不足就是:她不是男人!
小鬱沒有回頭。
所以她不會知道胭脂的表情,不會知道胭脂望向她的目光。
小鬱不會知道,鬱公子當做笑話的事情,身後的女子卻已經願意爲了這一句而傾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