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
林懷琛與小鬱,還有平城令派來的三個官員着便裝一同前往那府邸。
胭脂果然信守承諾,府前迎接。
她五感已經恢復,身體也顯得健康一些。
她面色平靜,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諸位大人,請跟我來。”
小鬱看她的樣子,似乎已經不怎麼傷心。
一行人進了府。大家都明裡暗裡地打量着。
特別是平城的那三位官員,尤其顯得謹慎。
繞過院子,走進府邸的深處,那裡並不如小鬱他們想象的破落。
高高的飛檐與檐角的兇獸,還有後面層疊的屋宇上的朱漆,無一不彰顯這屋子主人曾經的輝煌。偶爾有灑掃的下人經過,看到他們,並不行禮,目若無物地走開了。
走了一段路以後,林懷琛問胭脂:“請問姑娘府中主事的人是誰?可否帶我們一見?”
胭脂聲音溫柔:“我正帶大人們前往家主住處。他住在府中最深處,還需再行一段路。”
說完她又遲疑了一下,不卑不亢地說:“不過,若是大人想要問活死人的事,恐怕會讓大人失望了。”
“怎麼說?”
“我家家主實在對此事完全不知情,大人們見了面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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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到了一處院子。
院子裡繁密地種着許多草木,可惜是深秋,眼目所及之處一片枯黃,反而蕭條冷澀。
一扇門虛掩着,露出裡面晦暗不明的光。
明明外面是秋天的天光晴好,可裡面確是黑漆漆的,叫人心生恐懼。
胭脂對他們說:“我已和家主說過大人們的事,還請大人們放心進去。”說罷邊退到一旁候着。
她低眉順目、溫婉可親,手背在身後,握緊了一刻赤紅色的珠子。
林懷琛問那三位官員:“三位大人們是願意留在此處還是與我們一同進去”
他們面面相覷,再看看那神秘莫測的屋子,朝小鬱和林懷琛拱一拱手,說:“林大人、鬱公子,我等便在門外等你們。還請兩位千萬小心,速去速回。”
說罷,他們不動聲色地按了按右手的袖子。
那裡纏着小鬱來前給的符咒,以備不測。
雖是客套話,但也透露着關懷。小鬱和林懷琛鄭重點頭,然後推門進去。
出乎意料的,屋子裡並沒有什麼怪力亂神的危險事物。
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擺着,發白的布幔掛在牆上。書桌上放着一沓紙,筆墨微亂。一個男子坐在窗櫺下,頭髮已經斑白。看他們進來,搖着輪椅朝向他們。
“大人們,在下便是這座府邸的家主。……咳咳……不知道大人們有何事?”
林懷琛向他微微一鞠躬:“先生,我等打擾了。請先生諒解,我們並無惡意,只不過奉公調查活死人一事。”
那男子不停地咳嗽,他很勉強地撫了撫胸口,臉色青白,說話也斷斷續續:
“大人,在下姓周……是一介平民…咳咳…在下從不知道……什麼活死人的事。我安分守己……從不曾傷害過誰……府裡的孩子們也是很乖巧的……”
“先生,請您不要激動。”
林懷琛斟酌着語言,聲音如同清潤溫存的酒。
“先生,我們知道貴府的人一如你所說。這也是官府明明知道有異類在平城裡,卻沒有來絞殺你們的原因。只是最近平城有些怪事發生,碰巧此時貴府的人頻頻外出。”
他笑一笑:“有些事情查清楚是沒有壞處的。”
周先生還是不停地咳嗽,他用帕子捂住嘴。
“兩位大人,我真的不清楚……孩子們的事,我很少管她們……但她們都是很好的人……不會……咳咳咳……”
他想伸手去拿書案上的一個藥瓶,手顫抖着,卻將藥瓶掃到地上。
藥瓶“啪”的一聲碎了,半瓶的藥丸滾撒滿地。周先生用手撐住輪椅,想要彎身去撿那些藥丸。
他已經老了,鬢邊銀絲蒼蒼,腿部又是殘疾,如何能彎下身去?甫一彎身下去,胸口一陣鈍痛,他顫抖想用力捂住嘴,然而已經來不及,嘴角已經嘔出絲絲鮮血。
林懷琛看他不像是裝的。
剛來的時候胭脂就告訴他們這個家主對活死人的時毫不知情。
現在看來是真的。
小鬱神情冷定,走過去撿起剩下的乾淨的藥丸,遞到周先生手中。
周先生慌忙吃下一粒藥,揪着衣衫,彷彿對剛纔的痛苦心有餘悸。
“先生,你……既然是活人,就不要和活死人住在一起了。”
小鬱想了想,還是說出來了,“你壽數將近了,就算他們無心傷你,也不利於你的病情。”
眼前的這個人,的確是個活人。
只是靈火將熄,只有淡淡的一層貼在天靈蓋附近。他一咳嗽,身體就像殘破的籠子,抵擋不住魂魄潰散地幾乎衝出身體。
周先生聽了她的話,淡淡的苦澀一笑,擺擺手:“不要緊、不要緊的。許多年了都這樣,不要緊的。”
小鬱想了想,也不再勸他。
她目光銳利如炬,拉回話題:“我相信先生你不清楚活死人的事,但我絕不相信你一點也不知道。否則你一個活人,又怎麼會住在這全是活死人的府中?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實在不必相瞞。”
周先生見她瞭然的樣子,靜默了一陣,最後還是開口。
“這件事,其實是內子所爲。我只知道她將那些孩子和僕人們都變作活死人,其他的我不知道。”
“那麼尊夫人現在何處?”
坐在輪椅上的男子神思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聲音虛渺:
“她走了,很早以前就走了。”
小鬱知道自己勾起了他的傷心事:“先生,對不起。我並非有意。”
“沒事、沒事。我知道、知道她不在了……”
小鬱不知道怎麼把話接下去。
室內又是一室的靜悄悄。
窗未關緊,有一絲陽光溜進來,照見空氣裡微渺的飛起來的塵埃。
林懷琛走到小鬱身邊,開口問那周先生:“先生知道夫人爲什麼要把外面的人變成活死人嗎?”
“她臨走前說,不希望留我一個人在世間。她說要留下一個完整的周府,要我好好活着,等她回來。只有那些孩子變成活死人了,纔會永遠不生不死地陪着我……”
周先生的聲音淡淡的,平靜得沒有波瀾:“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也沒有回來。我每天關着窗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不去看外面,日子好像會過的慢一點。可是這麼慢的日子,她也沒有一次回來過。”
看那周先生陷在自顧自的溫存裡,小鬱和林懷琛沉默了。
怎麼會是這樣?
他們不知道這周府的夫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原本對這眼前的殘疾男子的敬意猛然變成了髮指眥裂的憤恨。
小鬱和林懷琛查過這一戶人家並非原來就住在這裡,而是很多年前從西邊的許嘉城搬過來的。
那一年許嘉城爆發了瘟疫,死傷無數。
他們原以爲外面那些活死人是染了瘟疫,瀕死時才被做成活死人的,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可是並不是!
如果如眼前的男子所說,那麼——他們都是活活被人殺死的。
小鬱想起那天胭脂因爲沒有吸足陽氣的樣子,忽然覺得心口脹得出不了氣。
她衝口而出:“敢問先生,知道要怎麼使一個活生生的人變爲活死人嗎?”
周先生正沉浸在自己的哀愁中,沒想到有人突然問他這樣的問題。
他搖搖頭:“內子並未告訴過我。”
小鬱盯着他,一字一頓地背下她和林懷琛在翻閱秘術時查到的內容。
“取金綠匕首一把,割其咽喉,割而不斷,放幹血液,再以秘術作活死人漿,回灌全身。吊其足,掛於冰窟之中。十日之後,睜眼者爲活死人;未睜眼者乃是廢屍。”
“先生,你現在知道了?”
小鬱已經稱得上是憤怒,口不擇言:
“你的夫人爲了你們所謂的愛情,殺了那麼多人!你一口一個‘孩子’,她們不過是你們撿來的孤女。
你看看外面的女孩子的樣子,還是十六七歲的容顏。十六七歲就被你夫人割了喉嚨、放幹血而死了!!你有什麼資格讓她們做你的孩子!永生不死地陪着你?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讓那些人爲你們做祭品?!”
那輪椅上男子的臉原本平靜得如同冰面,現在被小鬱一字一句地鑿開,恍如冰裂的紋路。
這麼多年,他也曾好奇過未英是如何將活生生的人變爲活死人的。
可叫他怎麼相信深愛的人做出這樣冷血殘忍的事情!
恍惚間又想起未英臨走前的樣子,她虛弱地靠在自己身上,嘴角卻是含笑的。
未英撫着他的臉,告訴他:“意琮,你要好好活着……活着等我回來找你……有孩子們陪你,想必不會寂寞了……”
她將鎮魂珠塞進他手裡,聲音越來越低:“把它放在身邊……片刻不離身……如果有罪孽,老天會叫我一個人承擔的……”
話還沒說完,手已經滑了下去。
他那是已經傷心欲絕,哪裡有心思細想未英的話。
如果有罪孽,老天會叫我一個人承擔。
周意琮頭痛欲裂,胸口的鈍痛又襲來,偏偏未英的話迴盪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
半晌,他才擡起頭來,面色渾如死人。
“如大人們所說,我夫人犯下了滔天的罪過。她走了許多年了,我願意替她承擔所有罪過。”
“承擔?你能讓那些活死人重新變爲人嗎?”
小鬱想起胭脂,她幾乎是吼出來:“你知道他們活得有多辛苦嗎?活人死了還可以有輪迴,他們死了就是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小鬱完全憤怒到了極點。
林懷琛將小鬱拉到身後。
他剋制自己的情緒,淡漠而又有禮地說:“沒有人將你們告上官府,我們無權處置你。”
他的平靜在蘊藏着不少於小鬱的憤怒。
“先生,我不想節外生枝,便直接挑明瞭來問你。現已查明你的夫人金未英粗通術法,紹光十四年嫁給你,紹光二十四年由許嘉城移居平城,同年身亡。”
“是。”
周意琮點點頭,悲不自勝。
原來愛情是一襲錦袍,然而掀開下面卻是白骨累累。
林懷琛的語調愈發冷定:“我們想知道的是,一個粗通術法的女人是怎麼用不傳秘術殺了那麼多人的?”
他逼視着周意琮,眼眸銳利如孤星。
周意琮隔了很久,彷彿極用力才能說出幾句話,聲音顫抖,不復溫存:“大人們,我、我想贖罪……替未英、也替我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陷進回憶。
“我一生做過最勇敢的事就愛上未英。
她那麼美,卻看上我這個窮小子,還嫁給我了。這是我一生最開心的事。
可是她嫁給我沒幾年,我就得病了。先是雙腿筋脈斷絕,變成殘疾了。再是大夫說,我的病無藥可救,只有等死的分。未英她懂一點點術法,她不相信大夫說的,用術法佔卜,連老天也說我必死無疑。
我想也就算了吧,人生這樣我就知足了。
可是未英變得越來越偏執,她不相信,她到處求醫問藥。
終於有一天,她帶了一個男人過來。她說那個人厲害得近乎神仙,一定可以救我。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我的病竟然真的好了。
我覺得自己違背了上天的旨意,就問未英那個男人幫我有什麼代價。未英說我想得多,人家是世外高人,不要什麼代價。
不僅如此,他還給了未英一顆赤紅色珠子,說是不世神物。
未英和我從未生育,於是她越來越喜歡孩子。
我病好以後,家業越來越大,未英就撿來許多女童,像其他人家的小姐一樣養在家裡。
後來許嘉城就發生了一場很大的瘟疫。未英說是天譴,要我舉家遷徙到平城。我很相信未英,於是帶着全家一起前往平城。
路上我病倒了,我以爲老天終是要我死的。路上昏迷了很多天,直到平城我才醒來。醒來時就在現在的府邸。
那是我覺得很奇怪,覺得孩子們不一樣了。
後來未英病倒,告訴我孩子們已經不是活人了。
她讓我好好活着,等她回來,她說一定會回來陪我,她說捨不得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說到這裡,周意琮已經哽咽不成聲了。
如果是尋常,小鬱也許早就被這對癡男怨女感動。
可是現在,她面無表情,扣扣桌子,問:“那個男人果真厲害到上窺天道的地步?他長什麼樣?從何處來?”
“他真的厲害,可以呼風喚雨。”
周意琮回憶着:“我與未英曾經見過一次,果真如神蹟一般。他一直蒙着臉,看不清長相。我只記得他很白,眼角下有一顆淚痣。未英說,是在許嘉城北邊的一個小鎮子找到他的……”
林懷琛登時警覺:“許嘉城是邊城,再往北就是岑國境內了。你夫人倒是走得很遠。”
周意琮完全沒有意識到林懷琛話的深意。
他苦笑一聲:“未英爲了救我,再遠的地方也跑過。”
“那個男子叫什麼名字?”
“他從未說過,我們只叫他青先生。”
小鬱接着問:“那麼青先生送你的那顆赤紅色珠子呢?在哪?”
周意琮猶豫了一會兒,說:“現在並不在我這兒。”
小鬱皺着眉頭:“胡說。如果你真像你自己說的那麼愛你夫人,怎麼會不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周意琮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說。
“是胭……”
他話未說完,門口有一聲細微的“啪嗒”聲。
“誰!”
小鬱一揮衣袖,門便打開。
胭脂就站在門外,滿面淚痕,失魂落魄。
她聽到了,她全部都聽到了。
她眼睛裡是灰茫茫的空洞,不知是問誰:“我……是被夫人……殺死的?”
她的聲音輕得彷彿怕驚碎了一個夢。
沒有人回答她。
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過了很久,她的眼睛彷彿找到了焦距,一步一步地挪向小鬱。
她的眼睛裡面盈滿了淚水,像是想找一個依靠。
悲傷把仇恨淹沒。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眼淚一滴一滴滴下來。
“公子。爲什麼……爲什麼……”
小鬱朝她走過去,伸手拉住她,“胭脂。”
你是這樣好的女孩子,卻這樣受磨難。
耳邊登時響過林懷琛和周意琮層疊的驚呼。
“小鬱,小心!”
“小心啊大人!”
一顆赤紅色的珠子像刀一樣的嵌在小鬱的胸口。
小鬱擡眼,正對着胭脂漆黑冰冷的眼睛。
她滿面淚痕,抱着小鬱漸漸滑下去的身體:“公子,我不是、不是真的想殺死你……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你們都要這樣對我!”